大雾迷城(短篇小说)
作者: 钱幸
一
车驶上环山路不到5分钟,徐方开始骂爹。大雾迷城,能见度仅几米,除了前车屁股,其他都是一堵灰白色的墙。这个天气下,所有车都像是在一锅浓汤里煮炖,仿佛被老树淌下来的松脂缠住了,定格成了琥珀。
这哪里是往前开,这是一步一挪。前面车往前递一点,徐方握着方向盘往前开一步,这是跳交际舞,跳华尔兹呢。徐方又骂,骂了大雾骂气象局,骂了气象局骂北边邻城。今天手机预报还说,天气晴朗。山城,雾气走不出去,小风一刮,气流全喜滋滋地冲过山谷搞跨域旅游。在一个辨不清前方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徐方又亦步亦趋地停下了。像是试探着打招呼似的,前面喇叭响了,身后随即几辆车响应。前后响声星星点点地连缀起来,奏起一首刺耳的交响曲。
前方堵车了。
整个六车道趴满各式各样的车。喇叭声山一样连绵起伏,他们沉落在灰色海洋里。他们在海底下心焦、缺氧、窒息。
副驾驶的贾莎听够了徐方一整个早上的吐槽,半眯着眼睛养精蓄锐。9点,她有个重要会议。得了,她想,每回都说是“重要会议”,哪回的内容都不值一提,无非是柜台几个小伙子着装不规范。上面穿得立整:西装领结白衬衣。下面呢?牛仔裤运动鞋。要不然就是办理ETC的任务。上周她已把有车的亲人们都给安排上了,微信圈已淹没为工作重灾区,业务内容一条比一条催命。下一周,她不敢想,实在不行就把徐方同事们都拉来完成任务,徐方的亲戚都在老家,真是一个都没指望。什么年代了,还用着板砖手机、老年机,微信没有、支付宝没有,当然了,车也是没几辆,有车的几位,眼睛能长到天上去……
徐方耐不住了,他才刹住车,从储物箱掏了一个泛黄的3M口罩戴上,开门,迈进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往前蹚,看看到底是哪个孙子坡起熄火。
大多数车主都安安静静待在密封得像铁罐子似的车里。如此一看,路上又成了一排摆满罐头的货架。车主们躲在驾驶室里发泄愤怒,不住地按喇叭,间或震得徐方耳朵鸣响不停。听说巨大的分贝容易致聋,他就把嘴张开,又想到这不是为了不致聋而直接吸毒的饮鸩止渴吗?于是闭上嘴,并用冻得像大理石的手堵住耳朵。走了十几米,才睃见十字路口中间的三辆车:宝马、奥迪和斯柯达正无限亲近地凑在一起,商量事儿似的。车前后左右都被无数其他车逼仄着。喇叭不停不歇地响,像在质问:咋了咋了?
几个人站在车旁。打电话的,抱孩子哭的,骂爹的,戴着口罩墨镜腆着肚子的,一共四人正无效沟通着。被堵在后面的车主,探出头来冲着四位喊,先把车开走,堵着路像什么话!
骂爹的偷出一嘴空,立刻回:你他妈的看明白责任咋划分了!我开走了,他妈的你给我赔啊!
探头的那位,眼看半个身子要凑出来,被副驾驶上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扯了回去。隔着车玻璃,二人演内讧哑剧。
骂爹的那位叫赵治,奥迪A4就是他的。情绪暴躁,宿醉,半夜摸进家门,却敲不开卧室门,媳妇在屋里吊着嗓子骂他,改不了喝酒的毛病你就别进来!媳妇说的话是圣旨,但是将在外军令毕竟有所不受。酒场上他不喝,他的生意就得走低。所以,他不怪媳妇,他的“不怪”中夹杂着对女性“头发长见识短”的一种宽容。
懂个屁!这是他的口头禅。但当着媳妇面,他噤若寒蝉,毕竟挣钱的是他,管钱的都是媳妇。想来经济命脉掐在她手里,一惹恼了给你断炊断粮,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他是典型的耙耳朵。
昨晚他在客厅沙发上凑合半宿,夜里掉到地上,就地又睡半宿,凉了半边身子。早上起来,他埋怨。媳妇说,活该,我给你生孩子,一有点风吹,我比带翅膀的虫子知道得都早,我浑身疼!也该你感受感受。
今早一出门,大雾。这哪是大雾,这简直是穿越厚厚的乌云层。他正往前开着,头昏欲炸,雾灯竭尽全力地没有效果。他怀疑是昨天代驾那小孩把他车碰了。他早就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刘董已经把他像个棉花袋子似的塞进车了。代驾一路倒平稳,最后倒车进库时,他明显感到后轮胎嗡嗡空转,进了车库又是一震。他家车库比外面高20厘米,就亏了这20厘米,利奇马登陆时,就他家车库没被淹。但要直挺挺从水泥糊的坡度上精准倒入,技术上得稳准狠才行。劲小了进不去,劲大了伤车。他怀疑那代驾不仅把他前杠怼了,还把雾灯撞了。
个龟孙子!腮帮子疼,绿灯亮了,他猛踩油门。这时,从他左边蹿出来一辆斯柯达。像条银色的鱼,尾巴一摆,向着他的车道挤来,他忙往右猛打。这下好,身子上下一颤,沉进了一头软绵绵的黑洞——他跟后面的车撞了。他是夹在两车中间的人,就像他的生活。
后面撞他的,是辆宝马。车主郑致富不想出头,缩在驾驶室里,戴上口罩,又把墨镜戴上了。他老婆不知道他今天还在童安市,老婆以为他出远差了呢,昨晚他在宾馆和小老婆过的夜。
作为一家公司的主要官僚,职务不小——比如他是副总经理。但你可以叫他郑总经理。小老婆20岁,做实习生时就跟定他了。至今不知是因为钱和权的缘故,还是因经钱和权浸染而特有魅力的缘故,总散发着吸引年轻姑娘们的味道——当人有钱有权了,人、钱、身份三者沆瀣一气,你就无法把人和身外之物割裂了。得,只有穷小子才说“去标签化”,才说一个人只代表除去身外之物的纯粹个人呢。不不不,有身份的都是那个身份。
小老婆现在才25岁,还芳华着。女人的生命就是完成一场精美绝伦的抛物线,一直干瘪,然后迎来20岁到30岁的璀璨绽放,然后一直萎谢下去。男人最好就等在抛物线那里,干瘪和凋谢的时候都不要参与,太寒酸。
上周五,郑致富跟家里糟妻说,要出远门,周六周天还有周一。糟妻陈玫打点好行李,抱怨说,怎么你们公司老派元老出差,知不知道尊老呢?
他回头瞪她一眼,啥老?哪儿老了?
陈玫打了下嘴。口误,她笑说,我豆腐渣了,你还一枝花呢。我知道,公司没你不行,转不动。可咱家没你也不成啊,你瞧咱妈,进口药吃半年了不见好,这糖尿病就怕并发症。
郑致富沉默地盯着镜子里地中海似的头顶,仔细把前面的头发捋到后边空地上。多亏你照顾着,我再往卡里充点钱,你看不行换个大夫开处方,实在不行,下周吧,我下周带她去北京,我瞅着咱这儿医疗技术不行,大城市还是有大城市的好。
我也去。陈玫抱着胳膊从镜子一侧打量他。
你去干啥?我好容易有个假。他抓紧出门,把陈玫的脸关在屋里。
跟糟糠之妻度假像办公。跟小老婆,办公也像度假。
今早,他携小老婆游玩回来了。小老婆在车后座搂着一堆购物纸袋。真烦,小老婆说,这么大的雾,车也开不快,我还得上瑜伽课呢,这都晚点了。
她隔着真皮驾驶座左右胳膊伸长,搂住郑致富,郑哥,她把小铲子似的尖下巴扎进他西服肩,你老送我,还不如给我买辆车呢。郑致富开车时瞅着小老婆在后面又是描眉又是画眼,从新款包里掏出红包点数。小老婆跟他撒娇那会儿,他正出神,前面凭空转弯了一辆奥迪车,哐当一声砸过来,才魂归故里。
二
大雾没有丝毫流逝痕迹,日头倒着急先发了,红得像双黄蛋摊饼,没羞没臊地躺天上。日头不似月亮,有阴晴圆缺,日头总是又圆又大,不能寄托相思,唯有告之世人早起,要开启一天的希望,被误解为“勤奋”和“温暖”。反正——张章恨自己没有“勤奋”早起,太阳都撅得这样高了,他竟还在路上。
他就是打电话的那位斯柯达车主。
他急得跺脚,妻子刘笛在车里抱着孩子一头急汗。两岁孩子小棉袄正发烧呢。咳嗽三天,阿奇和奥司他韦交叉吃了,病情依旧。脸憋得又红又热,一咳嗽浑身就像风箱似的颤抖,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空,竟像是山洞里的回声。刘笛前晚就说去医院,婆婆拦着的。婆婆的意思,小孩子生病是常事,你们年轻人总要大惊小怪。婆婆磕了一个生鸡蛋灌进小棉袄嘴里,小棉袄昏沉沉睡了。半夜咳嗽没有,两个人不知道,因为婆婆正好心搂着呢,今早上,婆婆咣咣咣敲门。
原先俩人屋门不锁。有一次,正进行恩爱前准备工作。婆婆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怀里揽着叠好的衣服。时值酷寒,幸有被窝掩护,且还没各就各位。但张章瞬间不举了。刘笛此后回屋就锁门。张章说,锁它干啥,防贼似的。刘笛声音压着,我怕你不行了!张章把熟睡的孩子抱到小床上,嗨,多大点事儿,能因为这个还不成了。刘笛又道,多害臊,你还光着呢,万一夏天呢?张章勾着食指擦她鼻梁,做息战准备:我小时候,她还给我洗过澡,你咋不追根溯源从那时候划清界限?刘笛恨道,快拿了你的臭手,你不害臊我害臊。
今早上,婆婆惯常扭门而入,发现锁不动声色地冲她耀武扬威。她砰砰砰敲门:快看看孩子!
孩子没事,但是婆婆说得吓人:昨晚你们像睡死了,我打不开门,要是打开,我就把你扭着提溜出来,孩子都高烧了听不见!言下之意,孩子烧起来都是锁的错,表面怪儿子,实则句句打在刘笛脸上。
早饭没吃,两人急急慌慌往楼下跑。路上,刘笛请了假。张章不敢请,赌部门老大今天不找他,在雾气中闪躲腾挪,猛踩油门。雾太大了,绿灯最后闪烁的几下,他瞥见右前方一个空位,猛地冲出去并道。
前面赵治也正加油门呢,急得往右边打方向,三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张章一直在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打了又给他妈报备,给他妈打完,给老板道歉。给老板道完歉,跟朋友打听事故责任。刘笛在车里憋不住,把口罩罩孩子脸上,下车出来,说话又冲又急,说着说着脸上还挂上了泪。郑致富一摊手,我也是个受害者啊。赵治不敢骂她,道,你们怎么开的车?着急也不能乱插队啊,再说你插队你也得打方向灯给个示意啊,本来就下了这么大的雾,这下好了!谁也走不了!
三
反向车道里,苏保祥脖子上颠着照相机,跑过来。
保祥年轻,才25岁,上班有3年了,晚报记者,主要跑各大小区,关注的都是些谁家暖气不交导致一整栋楼不供暖,谁家装修把楼下墙皮砸掉了,谁家拒绝安电梯成为众矢之的等等这类风土人情。最近报道的则是得意之作:安装了摄像头的小区进了小偷,多户人家报警,想调摄像记录,才发现那是个塑料摆设。他把这种题材写成了集趣味性和知识性于一体的阴谋大局。带他的师傅说了,小苏,你小子有点意思。
师傅说过,职场新人刚入行都有个表现欲,想给领导同事留个好印象,干活都特别生猛。这时候你不要评价他,也别以为这就是常态。一般来说,男的就看两年后——该考的就考走了,该吊儿郎当的就郎当起来了;女的就看婚后——不少女孩就把小家庭搁事业前面了。凡事,你跟她谈工作,她跟你谈困难;你跟她讲原则,她跟你倒苦水。生了孩子的女性那就更像是掉进灰里的大豆腐,你吹不得打不得,只能算半个战斗力。师傅转了转手里的烟说,但你就行,你热情不减,反被这些鸡毛蒜皮烧得更旺了——他师傅把定论已经给他盖上了。苏保祥更来劲了,天天细脖子上坠着照相机。路见不平一阵咔嚓,办公室里妙笔生花。
他小时候最爱看武侠,影响极深,时刻装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理念。后来上了学,就冲着法律学,觉得法律是最接近行侠好义、侠肝义胆的,为的是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然而实习阶段,他在法院、检察院看到的,跟自己理想产生了非常大的罅隙。法律要求的持重、严格、谨慎,与侠气大相径庭,他有些失望。毕业时童安晚报来招考,打出的口号很震撼:揭露假恶丑,绘就真善美,铁肩担道义,无冕之王就等你!这些字眼铿锵有力,让他一步迈入新闻记者行业——倒也适得其所。但师傅交代了,一开始他不能写针砭时弊或者社会良知的文章,他先要打基本功,写民情民风和生活百态。什么时候能出师呢?
师傅把烟插进嘴里,别急,慢着来,慢着来。
出门时,雾气险些把他挡回去。他有过敏性鼻炎,对着空气就开始喷嚏连连。鼻涕像是潜行军顺着鼻管往下迈步,于是痒也发作于全身。他把脖子都挠红了,狠了狠心,还是开车上路了,直觉告诉他,灾害天气,正是民生素材孵化器。题目已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