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心

作者: 戈悟觉

企图心0

孤男寡女独处9号别墅,该有怎样的春心与企图?拒背《道德经》的7岁“总统”又有怎样的智慧与可爱?85岁高龄“80”后作家妙笔生花,读来大开脑洞……

1

早上收到伯父的短信,下个月带小孙子华华回国,有“要事安排”。什么要事未说——会有什么要事?好像是专程为此事回国。

我释然,他和我和解了。

两年前他回过家乡,我把一件事彻底办砸。伯父愤而提前回美国。伯父的犟在家族中出名,认死理,是那种认定一条路走到黑不回头的人。他有一个儿子3个女儿,却要认我为干女儿。我说:“3个女儿了,女儿不缺呀。”他说:“就因为有3个了,多一个不稀罕,四分之一。”我心里有数。儿子早年车祸离世,一家人都在美国,有个名目可把国内的事名正言顺托付。其实国内也没多少事。他那“中国味道大饭店”的食材纽约超市也能买到了,温州人开的超市不止一家;墓地20年前就置下了;年过七旬再没心思在家乡寻觅老伴。他自称学历“小学本科”,但爱看中国旧小说,对中国典故也会娓娓道来。他诙谐却少情调,或者说看破许多事,而且自信得固执。比如,他根本不相信当今还有“乡愁”,自作多情,无病呻吟。真有这么思念,一张飞机票不就了事,谁拦你了?这个地球不大,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山一样的水,连吃食都差不多。老朋友见面,两小时就没话说了,分别越久话越少。思念比见面有味,见面之后不再思念。因为思念是哄着自己玩,给自己调情。得空晒晒太阳喝喝茶哼哼曲子才是真的,而这个享受在哪里生活都可以,就怕你不会享受。人和人的区别不在钱多少,不在哪个国家,差别在会享受什么和不会享受什么……

伯父的思维时不时出轨。

他的大饭店,八角宫灯,盘龙圆柱,在国内都少见。10 年前他把《红楼梦》的菜谱一一开列,做出春夏秋冬四季红楼宴,一时间纽约华人热议,不去吃似乎不是中国人了,忘祖了。美国人也好奇300年前的清代贵族到底吃什么怎么吃。热闹了一年才收场。他让我在图书馆找资料,那时我成了他的干女儿。他的顾问是纽约一个什么大学里的孔子学院教师,叫谢客楚,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

然而,3年前那件事,太不堪了。

学校暑期活动,工会组织游览香格里拉。价格低,还可带一位亲友。老公是公务员,不好请假。我问正巧回国的伯父:

“香格里拉去过吗?”

“住过,有点贵。”我摸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微笑、狡黠,又不像。

“云南的香格里拉。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写的,和平、安宁、神秘的地方。我们一起去吧?”我如同在教室上课似的说。

“希尔顿是知道的。”他说的是希尔顿饭店。肯定开玩笑,好心情。这是他的本行。

伯父到美国带去的是温州烹饪培训班3个月结业的烫金豪华证书,还有一把菜刀和磨刀石,一块厚厚的案板。“文革”后期,跟随在旧金山开饭店的邻居阿弟。伯母是阿弟姐姐,大他4岁。多年前病故。

这趟灾难性旅游,一路狼藉。

原来,旅游是一家保健品公司赞助。他们和旅游公司联办,如同保健品,协议书华而不实。火车不是卧铺,导游说铁路局不是他亲戚,票弄不到,我只得拿伯父的护照给他补一张软卧。伯父不从,同甘共苦,最终还是熬不过拥挤的过道、污秽的气味。一天一夜到昆明转乘旅游车,地接导游更是凶神恶煞,弄得一车教师斯文扫地,老人目瞪口呆。导游口头语是“你们这些文化人”,车里的文化人不敢吱声了。她说,“协议书上的一些景点,在车上看看就行,我会让车开得慢些。古人走马看花,文化人爱这么说。现在坐车看花,比骑在马背上相安多了,该知足了。”几处下车才能看的景点,她也是匆匆忙忙赶人上下车;路边饭摊吃饭才15分钟,而路过的民族特色、土特产商店,至少一小时停车。进一个翡翠玉石商店,不买够2万元不开门放人。还骂我们文化人自私,不为她这个弱势的劳动人民衣食着想。

伯父再也诙谐不起来了。

他有糖尿病,中途要下车小便。导游竟威胁要收费,耽误了别人时间。我忍不住说,“人家是老人、是老华侨,你就不能照顾一下?”她借题发挥:“穷酸华侨我见得多了!当年国家穷,跑到国外去了,不当中国人了。狗还不嫌家贫呢!现在国家强大了,这些人怎么好意思回来!”

受尽折磨。受尽羞辱。

伯父看景的心思全没了。在车上,他闭目塞听不说话;到了景点也就下车找块石头坐下。

伯父失声地自言自语:“人心不古,人心不古!这个国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岂有此理!”

肖老师坐在他对面,说,“从前是斗、斗、斗,阶级斗争天天讲,以阶级斗争为纲;现在是钱、钱、钱,时时处处是钱,全民捞钱,以钱为中心。”

伯父很受用,问,“请问尊姓大名?”

“不敢。肖箫啸。我和野虹是同事。她教语文,我教历史。”

我介绍:“伯父,从美国来度假。”

肖老师站起来,向伯父行礼:“伯父好。让伯父受罪了。我都看到了,听到了。但我什么也没做,对不起。”

“不是你的事。这还是礼仪之邦吗?中国把传统文化全丟了。”

我看得出肖老师并不赞同,出于尊老敬老没说什么。不可避免地点头。我也不可避免地说,“对。”

归途,伯父和我从昆明坐飞机回温州。旅行社说我们提前离队违约,交了罚金才让拿回身份证和护照。

肖老师最后一刻决定认罚和我们一起搭乘飞机。

2

香格里拉行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肖老师一起在和平、安宁、神秘的梦幻之境里走走。我不能一人去,选中伯父可说是机遇。让伯父玩得晦气,罪愆感更重了。

人真不能有杂念!

肖老师十分低调,独来独往。我们不在一个教研室,但他是个话题人物。

他来学校两年了吧?我和他是“你好”的点头之交。不过我知道他关注我,我也知道我关注他。怎么知道?不明白。眼神,淡淡的对话,似不经心的微笑,一个或明或暗的回头望。当然,主要是旁人对他议论的关注。

他的名字笔画太多。又是箫又是啸,有意思。他是有故事的人。爷爷坐过国民政府监狱,他是抗日七君子的联络人之一。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和沙千里,在监狱吃好住好,秘密会客。往来无白丁。他这个跑腿的却单独囚禁,深夜提审,出狱比七君子晚两天。也因此,肖老师的父亲叫肖默,爷爷让他记取教训,少说话。而他却是快言快语,快哉痛哉,1957年忘了老人言成了右派。他为素昧平生的胡风鸣冤叫屈,受刑3年。得子,取名箫啸,意在适时箫适时啸,两代人的惨痛教训。可叹他本人又一次沦陷,不默,冲动。文革中天天唱“戴镣长街行”,造反急先锋。一位花甲老人,在武斗中持长矛身亡。因为是摘帽右派,进不了他这一派的烈士墓。

肖老师遵父嘱箫啸了吗?我印象里,他是在这混沌的世界里作无尽的无谓选择。好听的叫探索,难听的叫游移。他自称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考进名牌大学西语系,选读德语专业,立志通读《资本论》原著四卷。因为言论出格长啸被校园“劝退”。在家自学,攻读哲学、历史。社会招工进了我校总务处。一次偶然,高中历史教师病假他代课,大受学生欢迎。“学生把我抬上讲台。”好不容易破例转正,却屡屡被教研室提醒不得“自主”讲历史。他甚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世界上唯中国专有的“孝”的当代性质疑。后来我们亲密了,他说对老辈尊重是公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只是对父母。“百孝顺为先”更是要不得,时代不同怎么顺?每个个体都是独立存在,不该百事顺父母。

然而,他的婚姻听从母亲。顺了20年,看来还要顺下去。

在飞机上,他对伯父讲他的初恋。不是伯父问他,大概是伯父的职业引出的话题。

那一年,他被大学开除在家,母亲卧病在床。开中学同学会他在教室角落向隅面壁。这时一位在校从未引起他注意的女同学来到他身旁,宽慰几句,虎落平阳、凤凰困鸡窝什么的。他想起她叫莺莺。他偷偷地笑了笑,为她的一件事。当年他是班长,班主任交给他一封女同学的“情书”。反“早恋”,情郎把情书交班主任,班主任让他这位班长提出处理意见。肖老师对情书里的句子比她的容貌有更深的记忆。

“我叫莺莺。”

“知道的。”

“知道什么呀?”她有点兴奋。

“你给他写的情书,我会背。”

“背呀!”莺莺愣了一下,挑衅。

“我背了……”

“背呀!”她觉得好玩了。她都不记得了。

“ ‘亲爱的,没有你眼光注视,如同春天里没有竹笋,夏天里没有雪糕,秋天里没有月饼,冬天里没有腊肉……’怎么全是吃的呀!”

莺莺不见怪,笑翻了。

“我16岁正在发育,不写吃写什么呀?”他俩都在笑,给同学会平添欢乐气氛。她原本就是苹果脸,红光焕发了。红苹果,肖老师越看越像。

“要不,我现在给你再写一封?”

“免了,免了。”肖老师急忙摆手。

同学会AA制,结单时发现莺莺已为肖老师“A”了。莺莺在银行上班。肖老师奇怪,25岁的她这样胖。爱吃,收入稳定,老天关照她。

未等散会,她就要去看望病床上的肖母。

肖母很高兴。她对儿子说,“25了,别挑了。我身体不好,我要抱孙子。就是她,长得富态。要贤德不要颜色呀。”

摸着门路了,莺莺一下班就来。给肖母买药送吃的。倒不多搭理肖老师。

伯父饶有兴趣听着,大声说:“孝,这才是中国人!”

肖老师说:“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呢。”

肖老师婚后发现她爱吃但不爱做吃。他对伯父说:“有一天她想着变个花样——蒸包子。她做的包子个大、皮厚、结实。我对她说,有句俗话‘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你做的肉包子打狗也是一去不回——把狗打死了。”

伯父大笑,问:“她说什么?”

“她说,这是狗的问题。狗太瘦、太娇气。该死。”

“有道理,有道理。”伯父的诙谐又来了。

我想肖老师笑不出来的。他发现莺莺不爱理家,不逛商店。热心人,谁家打麻将三缺一,一个电话招之即来。周末就开车到杭州,儿子在杭州读职业技术学校。带他吃遍杭州好吃的。

伯父说,“难怪你这么瘦。”

回到温州,伯父在床上躺了3天,才恢复元气。他急着要回美国了,想孙子华华了。

我陪他去看别墅。

别墅在近郊,靠山近水。静夜里能听到山上的松涛、瓯江的浪涛。10年前置下,原本留给4个儿女,让他们叶落归根回来住。他自己住4楼,大平台,装了电梯。平台上有游泳池、茶室。没想到世事难料。儿子车祸亡故,一个女儿和美国人结婚,一个女儿与美国人在迈阿密同居;小女儿独身主义,在纽约时或照料父亲和侄子华华,她有自己的音乐生活。伯父心灰意懒,一年前才托付我装修。我奉行极简,效果图发他,很满意。但没来看过。

他楼上楼下走了走,没有我期待的兴奋和喜悦。

“租了吧,这几年我用不着。”

“租金多少?”我理所当然地问。

“你说了算。”伯父的语气带着香格里拉味。我不多问了。

“取个名吗?有个名号方便。”

“他们都叫什么?”

“什么豪庭、官邸,还有国际什么的。”

伯父挥挥手:“就叫9号。故宫门上的一排排馒头钉,我数过的,一排9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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