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离婚(中篇小说)

作者: 周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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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的天,秀锦起床后,先烧开水,喝阴阳水。阴阳水,就是昨晚睡前,凉上半杯水,早上起床后,兑进新烧的开水,最好再放一点盐。据说这样好处很多。中年之后,一切按保养指南说的来,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道,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吧。

每个星期天,建伟都去单位值班,一大早出门,晚上回来,多年都是这样。女儿出去暑期实习。秀锦一个人,脸没洗,头没梳,第一件事是接水、烧水,电水壶的开关按下,转身走开,啪的一声,回身去看,壶身下面的灯灭了,开关跳了起来,同时一股煳味传来。走回去将壶拿起再放下,转动半圈再按下开关,灯没反应。她起身开客厅灯,不亮,再去开厨房灯,不明。

给住在另一个单元的电工打电话,陈师傅说,他过来看看。

阴阳水喝不成了,她将杯子里的半杯阴水喝掉,洗脸、梳头,换衣服。敲门声响。陈师傅检查后说,是电路老化跳闸,换个插线板试试。

送走陈师傅,她到卫生间涮拖把,准备拖地。拖把先在椭圆形水桶的一边转动洗涮,在另一边的圆臼里脱水,两轮动作都是上面上下用力作用,下面快速转动,看起来很是欢乐,她喜欢做这个动作,像是电视里少数民族地区的舂米表演。她手持拖把杆,上下杵着,下面桶里拖把盘飞转,水与拖把疾速摩擦,浪花嘶吼,冲击桶壁,最大限度清洗之后,放到旁边一个悬空的圆盘里脱水,只用几秒钟,干湿合适,拖地刚刚好。现在人真是能,什么工具都能研制开发,将家务劳动变成一种乐趣。她甚至有点愉悦感,上下杵的动作更大,用力也猛,转速加快,洒入桶中的水珠越来越少,塑料桶呼呼颤动,在地板上轻盈地挪动身子。一个人的周日,她喜欢把家里到处打扫一遍,哪哪儿都是干净的,连阳台上的角落都擦得明亮,洗净的被单床罩衣服挂满两条杆子。然后自己走来走去,在好闻的气息里,收拾,擦拭,巡视这两室一厅的领地,甚至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来看去,考量这个家庭的幸福指数。下午收衣物时,融化在阳光的气息里,歪在沙发上叠着那些稍有硬度的衣物床单,一种轻浅踏实的丰收感。每天上班临出门前,回头看看自己的家,哪哪儿都是舒心洁净,如果有一个东西没有放好,丝巾从椅背上滑落,她会在已经换了皮鞋的情况下,踮着脚尖走回来,把它们弄弄好再安然出门。再没有水珠落下,停止上下运动,自由减速,直到拖把停稳,拿出就可拖地,若是不等它完全停下,着急那两三秒钟,在它减慢之际提起,拖把忽地开出一朵圆展展大菊花,所谓怒放就是如此吧,悲愤地伸展,似乎发出啊的一声促喊,花瓣们撑成硬棍,疾速旋转,像芭蕾舞演员将腿伸得笔直,只有半秒钟时间,松软垂落下去。她不由得心中愉悦感再次升级。中年之后,愿意在各种平凡小事里找出一点乐趣,慰藉自己。

就在她准备提起、欣赏那一朵大菊灿然绽放的时候,桶身突然一斜,跑偏出去,与她手里的金属杆脱离,她的身体被一种力量向后一推,闪了一下腰。如果是汽车的话,肯定是个不小的交通事故,造成人员伤亡、重大经济损失也说不定。她弯下腰去检查,拖把头掉了,杆与圆盘连接的塑料部分竟然齐齐断裂。修都没必要修了。才用了两三年,怎么就断了?

地也拖不成了,她放下那根光棍,来到客厅,坐到沙发前小凳子上,想吃个苹果,咔嚓一声,跌倒在地。紧急之下,一手撑沙发,一手扶茶几,头还是磕在茶几沿上,苹果咕噜噜滚跑。塑料凳子老化,被她五十公斤的重量压垮。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将身体挪到沙发上,疼得龇牙咧嘴,咝哈有声。家里就她一个,也无人撒娇倾诉,只是坐在静止的空气里,一股莫名的惧怕涌上心头,四处看看家里,这样那样的东西,还敢动吗?动啥啥坏,拿啥啥破。

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想不对劲,建伟一早开车出去,不会再有啥问题吧?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开卡车给单位运货归来出事的。十八岁的夏天,成为她生命中永恒的残缺。看看表,九点多了,他不到八点就出门,应该早到单位了,要是路上出问题的话,就会告诉她的。也许出过一个小问题,碰了剐了,或者是什么。就算没问题,也应该提醒他一下,今天一切行动都要注意。

视频他,响了很久,出现他的面孔,头发有些凌乱,背景是白色瓷砖墙,好像是档次不高的宾馆卫生间。未及她说话,他生气地喊叫,语速比平时更快,有啥事吗?给你说单位值班,走到路上领导叫,三缺一来支个腿子,一气儿跑到外县来,刚到这儿,还没喘口气。有事快说!

她一时语噎。从他脸上表情能看出来,他在说谎。二十多年夫妻,早已熟悉得像是自己。她准备好的分享早上几个小事故的话,咽了回去。提醒他注意安全的话,也不想说了。她只想用跟他一样烦躁的口吻说,哄谁哩,支上了腿子,那就是四个人打牌咯,为啥不在房间接,跑到卫生间干吗?现在出去,到房间里,照一下那几个人给我看,有本事你去呀,现在出去呀!照给我看。夫妻间吵架的那一套音调、频率,呼之欲出,平常在家,都是这么来的。

她再没有说什么,挂掉了手机。不想表现得那么掉价,有失身份。房间里,肯定不是另三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总之是有外人,她这个做妻子的,不想让自己的形象过于张牙舞爪,有啥话,等他晚上回来再说。他总会回来的,不管跑到哪里,无论跟谁乱搞,他总是要回家的。

不能在家里待了。骑上电动车,回娘家去!娘家在三公里之外,城墙的另一面,电动车很合适的路程。戴上帽子,穿上防晒服,中年女性夏季的标准打扮。骑上这种小电动车跑在路上,风一吹,看起来挺快乐的样子。而她的心,拔凉拔凉。

盛夏的太阳将她一点点暖化。她告诉自己,不必为此烦恼,又不是第一回,她已经从丈夫有外遇这个猜想里身经百战,坚强地成长起来,从最初的惊讶、屈辱、愤怒,变得平和一些,你改变不了什么,就算他发誓诅咒绝对没有,就算他保证今后再不发生,可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不能时时跟着他,跟踪监控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心隔肚皮,就算是躺在一起,你也不知道另一个人想的什么,每一个人的外表里都隐藏着另一个你完全认不出来的样子。所以我们不能随便剥去一个人的外壳,因为那会把你自己先吓一跳。上午这个视频通话,就是不小心掀起了他的一个衣角,足以让他恼羞成怒。

母亲和继父的晚年生活平静而安详,身体健康,相互理解,有退休金,双方子女时不时来看望一下,彼此遇到了,打个招呼,闲聊几句。她并没有要跟母亲诉说的打算,说了也没用,老人有老人的世界观,跟他们“年轻人”想的不一样。而她,又跟女儿这一代想的不一样,谁也帮不了你,有许多事,只能自己面对、处理,慢慢消化,因为这世上最终为你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她帮母亲择菜做饭,问了一些琐碎事件,说了一些飞短流长,感叹一些能让她觉得自己不算是最倒霉的人与事。在娘家吃了午饭,睡了午觉,然后在懒洋洋的气息中,又如去般的装束和速度,回到家中,女儿也快回来了,她开始准备晚饭,做两个人的饭就行。建伟一定是回来晚的,心虚怕责问,必要拖到睡觉时回家,最好是喝多,回来倒头就睡,不给她过多的时间,再加上有女儿在,两人不能敞开了吵闹。

和女儿吃了晚饭,看电视,做家务,看起来与平常相似的节奏,她还不知这平静的表层之下,早已经密布重重阴影,像一个脓包,可以挑开,也可以装作没有,那小脓包慢慢自己吸收消化,起一个硬皮,里面的新肉长好,皮壳脱落,慢慢地一切复原。给孩子也没有说什么,虽然已经是过了二十的大姑娘,但她也不想让孩子知道大人的世界竟然那么龌龊和复杂。她常劝自己,外遇这件事,要看你怎么界定,对家庭这一面来说,对方是变心者,不道德。但对外遇者来说,他们寻找到的,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个亮点,还可以恬不知耻地说,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所遇之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十多年前,当她发现一些苗头,就告诉他,你若离婚,咱就去离;你愿意过,我便奉陪。而他,总是不说离婚的话。于是双方都认可了这种貌合神离的局面。三年前,送女儿上大学时,学杂费是两个人各交一半,当场算清,一分为二,她拿出现金给他,而他用自己的银行卡,向专门给女儿办好的卡上转账。走出学校,她说,建伟,咱们去办离婚吧。他不同意,并且保证今后会跟她好好过日子,都中年人了嘛,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我偶尔出个小岔子走个神算啥嘛,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我还是顾家的嘛,这么大年龄了要学会珍惜嘛,两边家人亲戚一大堆盘根错节了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多同学朋友咋交代咋解释哩吗?怪不兮兮的,昨天我还是你老公,今天不是了……他又是自己那一套,说起来没完,偶尔一两个星子喷到她脸上,她默默擦掉。生气都懒得生了,连他的车都不想坐,要自己打车回家,他把她拉到车上,喋喋不休,连乞求带威胁地说了一路,总之意思是:不——离——婚!

不离也行,那就这样过着。孩子上大学走了,只有周末回来,有时候回奶奶家,他也是早出晚归,家里好像是他的旅馆。而这个家,成为她一个人的领地。这是她单位的房子,单位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业单位,前院办公后面居住,上班走路三分钟。生活足够从容,办公室、家庭之外,如她一样轻巧窈窕的小电动车,带着她进行有限的社交活动,来往的人,无非是同学朋友和青少年时期小伙伴。一个中年女性的生活,不过如此。

有一段时间秀锦竟然明显发福,她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中年大妈的样子,于是每天晚饭后,骑电动车,到同学领舞的东南城墙拐角跳舞,出一身汗回家。由此交到了一些临时朋友,也是各有各的烦恼与短长,听一听,说一说,比一比,悟一悟,感到自己的生活还行,起码没有下岗失业。孩子虽不是十分优秀,但也还算正常,长得漂亮,听话懂事,顺利考上大学,学了娃他叔将来能给安排个工作的专业,也就行了。

至于他嘛,就是那个德行,不离也就不离,生活波澜不惊,像摆拍照片发朋友圈一样,做给外界看看,不让亲人为自己操心。大家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他果然掐着点回来,十点二十,这个时候是她开始洗漱准备睡觉的时间,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拍水,上眼霜。他进门一副气势汹汹先要把人镇住的样子,似乎早上秀锦视频给他造成的麻烦与伤害,一天了都没有消失,甚至他这一整天在外的十来个小时,时时在为自己鼓气备课,营造气氛,只为回来好好声讨她一顿。

就从来不信任我,就没信任过!有啥话不能在家说,不能留言,非得视频,监督我咋的?我一天东奔西跑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领导一叫就跟孙子一样跑去,叫去支腿子就得去支腿子,叫去喝酒就得去喝酒,有啥办法嘛,咱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打一天牌,晚上又叫去吃饭,我死命耍赖不喝酒硬说开着车哩才逃得过,走到哪儿都心里装着你还不行,看到饭桌上有个好吃的都想着给你们拿回来。他夸张地将餐巾纸包着的两个小布丁蛋糕放在餐桌上。那两个被拿来用于表演的小东西滚动了一下身子,分离开来,头顶早已有了磕碰,一些碎渣掉落下来,成为灰头土脸的小可怜。她不理他,往往一接茬,他气焰更为嚣张火气更大。结婚二十多年,哪次吵架也没吵出什么名堂,总是以她没有理而告终,所以她不再吵了。

他见她不理,与儿女搭讪两句,女儿对着电脑屏幕,情绪在连续剧里,也不睬他,他自觉没趣,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上班,晚上还是没有回来吃饭,这是一贯伎俩,出了一件事后,他尽量减少与她见面的机会,最好是他回到家她已经睡觉,而他早上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如此这般几天,事情不了了之。孩子也和同学出去玩了,她一人吃了简单的晚饭后,卧在沙发上看手机、刷微信。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一条信息挨一条信息,真真假假,打打闹闹,就为了告诉你,世界如此丰富而奇妙。那个发现妻子有了外遇的男明星,半夜里向全世界宣告:我要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多,还是没有结果,财产、孩子,总也纠扯不清,一会儿说有和好的可能,一会儿又是决不妥协。看客们起劲分析,认为他真是不值,拿建伟的话说,这样烂女人在我手里,扔八百回了。可男明星看样子很伤心,每篇声明都是挺痛心的样子。这不继续有猛料抖出,妻子和经纪人早有一腿,孩子也可能不是他的。粉丝们更起劲了,恨不得跑到美国去把那不要脸的女人撕吃了。反正就是要深度参与人家的生活,因为一个明星妻子的外遇简直都要怀疑人生了,心碎成片片了,而没有人想想,在人家眼里,你们什么都不是,连你这个人的存在人家都不知道。而你呢,连美国在哪个方位也搞不懂,现在美国几点你也整不明白,半年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张去往美国的机票,可他们,在美国坐拥豪宅,闹离婚也更像是逗你玩。世界的荒诞和生活的庞杂密集而来,足以把人带到另外一个星球,好像不用再为眼前的日子而苦恼。不觉快要九点,手机突然黑屏,是它也看不下去这种荒诞?再也打不开了。秀锦从手机世界转移到现实生活,灯光亮着,家里静着,廉价简单的家具一个一个,呈现眼前,没有手机屏幕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空茫,热热闹闹的所有一切,对于她的现实生活来说,风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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