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

作者: 冯俊科

催眠0

“失眠,失眠,失眠,咋整的吗?”梁忻一脸的无奈,焦急焦虑,简直要崩溃了,“一躺到床上,一熄了灯,脑子里就像开锅的水,不停地翻腾。”

“翻腾?自打退休那天起,你哪天夜里睡觉踏实过?”老伴说话听得出,心里也憋着气。

“白天嘛还好过些,东看看西逛逛,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一到晚上,一躺到床上,这历历往事,像咕嘟咕嘟的泉水,直往外冒。”

“那些事,过都过去了,活到了现在,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能不能穿都不好说,你还往外咕嘟些啥?”

“咕嘟些啥?人老爱忆旧。小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挖草根、吃榆树皮、捡烂菜叶度饥荒;冬天没鞋穿,赤着脚踩着雪到外村上小学。上中学吧,在县城,离家二十多里,背着玉米面、红薯,那是一星期的生活;上大学时勤工俭学,星期天五更出发,去郊区红星人民公社窑上搬砖背瓦,一天挣一块五毛的零花钱。从小长到大,容易吗?”

“谁容易?猪容易,吃饱了睡,睡足了吃,长大了挨一刀,你愿意?”

“大学毕业到机关,每天早到半小时,扫地打开水、取报纸、发信件,像服务员。天天写材料、填报表,给领导写讲话稿,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敢马虎。几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小心得像只鹿,累得像头驴,一直想有点啥发展……谁知一转眼,没啥发展,就退休了,这……这就是一辈子?”

“这叫退休失眠症,知道吗?不少人退休后都这样。想有点啥发展,又没有啥发展,天天想这些,能睡好觉?除非吃半瓶安眠药。”

这老东西,一点也不和顺,说啥都戗着来。

梁忻斜了老伴一眼,不再说话。懒得再搭理她。可他的心里并没有平静。这天天夜里失眠,咋办?睡不好觉,白天人昏昏沉沉的,眼圈发黑了,眼睛浮肿了,视力下降了,饭食也不香了,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头晕眼花。软弱无力头晕眼花倒没啥,关键是失眠会让人脾气变坏,遇事急躁,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暴跳如雷,想去拼命。前几天夜里,那老东西上卫生间,脚步重了点,和她大吵了一顿,几天来只瞪眼不说话,活像仇人。当然,梁忻知道,这是自己的错。有人说,失眠会影响夫妻感情,不少夫妻离婚都与失眠有关。梁忻过去不信,现在信了。梁忻还知道,失眠虽不是绝症,但治不好,长期下去,会得抑郁症,跳楼投湖上吊割腕抹脖子都有可能。失眠像一口乌蒙山区的喀斯特竖井,一旦坠入,无底深渊,阴森森的,想起来就浑身冒虚汗。

梁忻听人说,练书法有助于睡眠。他参加了一个书法学习班,买了纸墨笔砚字帖,横竖撇捺钩点的练了一段时间,不见效果。听说唱歌有助于睡眠,他到公园参加了《夕阳红》合唱团,大呼小喊地唱了一段时间。不料天天夜里歌声余音萦耳,血沸腾着,沉寂不下来,更是睡不着觉。再后来,他爬过山,游过泳,捏过脚,拔过火罐,泡过温泉,跳过广场舞,打过太极拳……他甚至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扶着墙走路迈不开步,下大雨往外面跑。可一醒来,头脑反倒变得异常的清醒。他又听人说快步走路有助于睡眠,就坚持每天快走一万步,风雨无阻。后来又增加到一万五千步、两万步,结果还是成效不大。反正是,所有能用的招儿都用了,不行,都不行,哪一招都不行。一到晚上就折腾,翻来覆去的,失眠。现在的梁忻,血压高了,血糖高了,血脂稠了,心脏有时还隐隐作痛。失眠,简直要把梁忻折磨疯了。

这该如何是好?

一天,梁忻正小步慢跑,迎面碰见了萨殿。萨殿比他大三岁,体态微胖,个头适中,满头乌发,看上去保养得极好。他们俩退休前在一个处里工作,大半辈子的交情,关系不错,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萨殿说:“老弟,看你这跑得满头大汗,急着领奖啊,还是撵贼?”

“不领奖,也不撵贼,锻炼哩。”梁忻笑了,“老哥还是这么幽默。看老哥这气色,咋就那么好?身体比退休前可好多了。”

“就你这种锻炼,效果不一定好。”萨殿态度是认真的,“王八爱动吗?不爱动,能活上千年。”

“老哥这话对。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人们都这么说。”

“我这身体好,关键是睡眠好。”

“是吗?”梁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遇见了救星,他一把抓住萨殿的手,急切地说,“老哥啊,快救救兄弟吧!我一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烦死我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得抑郁症了,不是和你弟妹离婚,就是在卫生间上吊。老哥,快告诉我,您咋会睡得那么好?快说,您有啥催眠的好药?”

“好药倒是有,不过这药对我管用,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果?”

“进口的吧?哪个国家的?快说。”

“Nο,Nο,Nο,国外的效果都不好,”萨殿摇了摇头,口气不容置疑,“国产的。”

“那,估计对我不会有啥大用。”梁忻有些失望了。

“为啥?”

“这一年多,我跑遍了大小医院,从第一代镇静催眠药吃起,巴比妥类、水合氯醛、三溴合剂,到第二代甲喹酮、地西泮、艾司唑仑,一直到第三代唑吡坦、扎来普隆、佐匹克隆、思诺思,都吃遍了,可就是死活睡不着,死活睡不着,能有啥办法?”

萨殿笑了。他从买菜的布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梁忻:“为解除兄弟夜不能寐之苦,哥送你一剂良药。”

“这,管用?”

“谓予不信,弟可一试。”

“哪儿弄的?”

“地摊上买的,论斤。”

梁忻看着萨殿,有些将信将疑。萨殿的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晚上不到十点,梁忻就躺在书房的单人床上,捧着书,认真阅读起来。看着看着,心里就激动起来。

这是一本小说,《中华穿越五千年》。书封腰勒口,印制讲究,装帧非常精美。关键是书中的人和事,新奇怪异,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过,也根本不会有。

比如,秦始皇玩电脑打手机发微信,说英语日语马来西亚语;曹操专车呼呼行驶在成都大街上,里面坐着刘备、关羽、司马懿、诸葛亮,说是汉献帝要召集他们开会,追究火烧曹营的事;慈禧太后坐着直升机,降落在故宫午门前的广场上,下来了一群人,有张之洞、曾国藩、左宗棠,还有袁世凯、汪精卫,他们刚刚从中俄边境回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说沙俄亡我之心不死,一直在边境挑动事端,土字碑的教训绝不能忘,必须好好研究拿出对策。还有人说,问问赫鲁晓夫,碎叶城啥时候归还我们?李白说他出生在那儿,下一届诗词研讨会想在那儿开……

梁忻吃惊起来:这写小说的是中国人吗?如果是,那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再不就是吃错药了。

再比如,南宋一个男人,到清朝北京想游览三山五园。从杭州坐船沿大运河北上,领略了大运河两岸风光。到了通州下船,遇到一个年轻女人在码头卖豆汁、炒肝、糖葫芦。向她问路。话音刚落,那个清朝北京女人,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驴,活蹦乱跳的,用粉嫩的细长舌头,亲昵地舔着南宋那个男子的脸,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说:“宋伯伯,我是您外甥女,不认得了?骑上我吧,我送您去,当导游,免费喝豆汁、吃炒肝,费用九五折。”

梁忻更蒙了:这一男一女相差几百年不说,咋还人和畜生不分,还互为亲戚?这好好的一个女人,咋瞬间变成了一头驮人的驴,还当导游,免费喝豆汁、吃炒肝,费用九五折?这不纯粹是胡扯淡吗!

又比如,天桥的一个盲艺人,看着永定门城楼在说书:“树梢不动刮大风,石头飞到半空中,两个秃子在打架,揪住头发死不松。”“泰山高,我更高,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站在泰山顶上把手招。”“吃了饭的人端着空碗让没有吃饭心里想吃饭的人最好不要光心里想吃饭干脆端起碗来就去锅里盛饭吃……”

我的天,这是小说吗?小说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作家们都这么说。但再高,也不能高到牛头马面,人和畜生不分啊?这小说写的,用人的思维根本无法理解,很多话不是人能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情节、这些诗句、这些语言,虽说是荒唐滑稽可笑,但还是让梁忻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新鲜感。小说《中华穿越五千年》,给梁忻展示了奇特的天、奇异的地,一个正常人根本无法领略的境地。

这些,一下子毁灭了梁忻。

梁忻本来就性格随和,思想正统单纯。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受过高等教育,也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他静下心来,细细地思索着。没想到,经过思索,竟然还真的有所收获。

在人类历史上,类似这样的作者,描绘出类似这样的境地,有过吗?有过,真的有过,古今中外都有过。中国东晋的干宝,写出过《搜神记》,启发了后来的一些文人。几千年来,这些文人大显神通各显其能,创造出了神鬼妖魔、龙王阎王、天宫地狱、生死轮回等。打入十八层地狱,剥皮下油锅,点天灯跪钉耙,刀劈斧砍锯子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下辈子托生成牛马猪狗,永不能脱生成人……都曾是最为流行的话语。许仙白蛇、牛郎织女等妇孺皆知。《西游记》《聊斋》风行了几百年,至今仍是经典。还有那本《山海经》,不知是战国中后期到汉代初中期的楚国或巴蜀哪个高人所作,充满了奇人、怪兽、异物、诡事,神秘妖邪荒诞不经。古罗马的基督教,教父们也是一帮这样的人。他们自认为是学问高深聪明绝顶的智者,相互纠结起来,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宗教学说,什么创世说、原罪说、救赎说、天国报应说等。那些玩意儿,征服了无数的教徒和平民,降服了无数人的心,统治了世界几千年。

梁忻想到了德尔图良(约150-222)。公元二世纪人,一个著名的教父。他有一句名言:“正因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相信。”就是说,凡是不可能的,才都要相信。这句话曾风靡世界,流行了几千年。另一个教父圣·奥古斯丁(公元354-430),非洲人,做过北非西坡城的主教。此人更是厉害,西方宗教神学的奠基式人物。他写了一本《上帝之城》,集基督教教义之大成,被列入教会经典。他提出上帝的王国是完美的、永恒的、至高无上的。人类祖先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原始获罪,子子孙孙要世世代代受苦赎罪,死后方有可能进入天国。圣餐仪式中,神父魔术般的手,把人们享用的面包和酒,能变成基督的肉和血。什么转生来世高官厚禄,天堂里的玫瑰花没有刺儿格外迷人,天堂的极乐世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哪一个正常人理解?这些地方,哪一个正常人去过?那些玩意儿明显是违背常识,胡扯八道荒诞滑稽,明显都不存在。但却有无数的正常人,吃尽人间苦,受尽人间罪,依然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跑,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从无绝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细细想来,原来有个理解与信仰问题。奥古斯丁宣称:信仰在先,信仰高于理性,理性不能和信仰相抵触。还有个安瑟伦(1033-1109),意大利人。他比奥古斯丁晚了六七百年,却全盘继承了奥古斯丁的学说,提出要把信仰摆在理性之上。他的名言是:“把理解交给信仰使唤”。“除非我信仰,我决不会理解。”信仰主宰一切。有哲人也这么说。

梁忻心头的蜡烛,一下子被哲人的至理名言点燃了。他的眼前,疑云轰然散去,变得豁然开朗,散发出一片光明。

他再一次认真看小说的封面、封底和腰封。实在令人欣喜,上面写满了文学名人大咖的推荐。那些推荐语,字字珠玑,撞击着他愚昧的灵魂。句句闪耀着金光,照亮了他无知的心。他想到了干宝,想到了吴承恩,想到了蒲松龄,想到了创造神鬼妖魔、龙王阎王、天宫地狱、生死轮回、《山海经》的历代圣人们。当然,他也想起了德尔图良,想起了奥古斯丁,想起了安瑟伦。总之,他的心中充满了对祖先圣人,对教父们的敬畏,孝子贤孙和宗教徒的感觉油然而生,涅槃重生中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终于,他开窍了,醒悟了,有些理解这位作家了。这位《中华穿越五千年》的作者,肯定是中国人无疑,说不定有着干宝的血脉,是吴承恩的后代,蒲松龄的子孙。他思维奇异超越常人,古今穿越大开大合,真会写小说,文学领域教父式人物,实在是令人钦佩。

看着想,想着看,梁忻的心里一阵甜蜜的迷雾升腾起来,云山雾罩的,进入了令人快乐的迷惑不解的境地。梁忻是个喜欢思索的人。他在甜蜜的迷雾中思索着。思索不通,再思索。还是思索不通,再继续思索。慢慢地,脑子有些疲劳,接着开始麻木起来了。这种麻木,带着新奇,有些醉人,有些晕乎。接着,就开始稀里糊涂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晕晕乎乎稀里糊涂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突然,一个声音大喊:“老梁,啥时候了,还不起床?你心脏没啥问题吧?”

梁忻一惊,醒了,床边站着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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