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通话
作者: 王啸峰
他做了一杯双份美式,把手机插进木偶小猴怀抱里,插上电源。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他抿一口咖啡,站起来,望着光带缠绕的城市,心里生出厌倦。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那些熟悉的楼道、走廊和电梯,突然变得冷清阴森。这似乎是一种迹象,就像一个喷嚏后喉咙有点毛,随后就感冒发烧。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并不影响璀璨灯光。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有什么不舒服吗?似乎也找不出特别的事情,他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年纪。
进到“花月群”,他再次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可以发起通话了。勾选群里剩下的两人:女人花和水兵月。很快,女人花接了。视频里的她显然在一个咖啡馆,戴着耳机,轻声打招呼。
“小月还没来?”
“是的。对了,正好有个小事请你帮忙。”
“别客气,说吧。”
“当年奎湖街的那套房子附带的车库有没有登记在房产证上啊?”
“哟,这我可不知道了,当初都是你办的。”
他看到镜头里的杜鹃低了一下头,用手整整胸前的毛衣链。杜鹃身材还是那么好,白色毛衣更显年轻。填表时,人事处干事提醒他,现在查得很严,连自行车库都要填。还举出一个干部没填车库被处分的例子。他知道杜鹃不愿往回看,其实他也是没话找话。小月来了就好了。
水兵月镜头打开了。没人,声音从画外传来。
“你们先聊,我找个东西。”
镜头里是一间凌乱的房间。桌子、椅子、沙发上堆着衣服、杂物,两三个画架歪倒在窗前,画布上涂抹着大块颜色,看不清是不是成品画。他听见杜鹃在问。
“我上回让你画的,有没有完成啦?”
继续传来画外音。
“没有!现在哪有时间画啊?”
“我可都跟这里艺术馆长说好了呢。”
徐盈月出现在镜头前,头发里穿了一个大夹子,粉色睡衣皱巴巴的,还有污渍。
杜鹃笑了。
“看来宝宝搞得你很狼狈啊。”
“怎么不是!严格遵守新妈妈群里的规矩,我迟早要疯掉。”
他喝了口咖啡。新规矩之类的情况,他很想知道。杜鹃抢着替他问了。
“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老人掺和进来。”徐盈月说得既快又坚决。
他和杜鹃互望一眼,很快移开。
“其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你们看我身上,全是他的饭菜、零食印记!”
“作孽啊!亚历克斯才八个月大啊!”杜鹃的声音变得激动。
“还有呢!再过个把月就要入托。”徐盈月一边找东西一边强调。
杜鹃几乎叫了起来。他看到白毛衣上闪过一道红影。他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接上话:“入托早好啊,好啊!”
一时间,他发现两个女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小月就可以创作更多精品啊。再说,人家既然敢接这么小的孩子,说明有独特方法。”
“我准备让亚历克斯上瑞士人办的幼儿园。”徐盈月找到一把剪刀,开始裁纱布。
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场景。
他开着轻摩,在上班车流、人潮中左冲右突。时间很紧了。送徐盈月上幼儿园后,还得准时到市里参加重要会议。刚竣工的高架桥,路障开了一个小小豁口。他乘交警不注意,油门一转,车一条直线往前、往上走。那些车和人,不一会儿,都在他脚下。侧脸,他看见了太阳。风也从东面吹来。他大声问站在轻摩踏板上的徐盈月。“过不过瘾?”“太棒了!”徐盈月转过头,咧开嘴大笑,没有门牙的“太”,听上去像“菜”。风鼓起她两根细小辫子,像风筝的两条尾巴。
一个个小细节有机组合,凑成人生大拼图。有时,他惊讶,一些毫无价值的小事,竟然顽强地在他脑子里留存下来。
“法国人自己办的不行吗?”他顺着徐盈月的话问,也挡了挡杜鹃。
“你理解错了。只是投资方是瑞士人,管理人员里有法国人、中国人。我看中了这一点。”
杜鹃还是硬插进来:“费用不便宜吧?”
“按性价比来说,还算合理。”徐盈月放下纱布,拿起一支油画笔扫扫指甲。
他听见杜鹃轻轻叹口气。连忙咳嗽几声。
“把亚历克斯抱来看看呢。我想他了。”
杜鹃接上来。“我也是。”
“算了吧,他昨晚不知道怎么的,闹了半夜。刚午睡,让他多睡睡吧。不然醒来又闹得凶。”
一个夏天午后,杜鹃出门之前关照他陪女儿睡午觉要特别当心,他打着哈欠乱点头。睡着后,他接连做梦,一连串好事。他在梦里拔不出来了。“扑通”一声,也没有惊醒他。过几秒钟,徐盈月带号叫的哭声差点击穿他耳膜。巧的是,门正好打开,杜鹃走进来。这事,当时他反省好多次,得出的结论,自以为是的好事,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挫败。他理解徐盈月带儿子的辛苦,转了个话题。
“画最近的销路怎样?”
徐盈月把笔一扔,笔掉地板上。可她只是低头看一眼,没去捡。
“巴黎画展挤不进去,国内不要我这样风格的作品。”
“你看,帮你联系吧,又不要。那你下一步咋打算?”杜鹃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个朋友最近聊起,在巴黎办了培训机构,缺老师,你要不去试试?”
“我才不去!”徐盈月站起身,离开镜头。他对杜鹃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得到的却是杜鹃对他无声的指指戳戳。他只好又做了个暂停手势。
他和杜鹃没话可聊。画面里传来“嗞嗞”的电子噪音。不一会儿,杜鹃画面静止了。他知道这是她刷朋友圈或者跟其他人聊天。他索性站起身,又站到窗口。跟刚才不同的是,一些灯光暗了。城市正准备进入梦乡。一段航天员拍摄的视频里,晨昏分割线永不停歇地在地球上移动,那些伟大的事、卑微的事,被那根线扫着扫着,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说不定有一天,地球会像月亮一样,光面永远充满阳光,暗面永远陷入黑夜。那么,他会选择在哪一面生存?他耸耸肩,想把答案抛弃,把目光抬高,想象此时正在阳光下的巴黎,一个忙乱的小妈妈,诅咒着眼前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生活在黑暗里,心里存有对光明的期盼。
徐盈月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没有可追溯的源头,就像他父亲,说话突然变得大声又蛮横,母亲说老头耳朵不好才这样,他觉得不是。
远远地,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接着传来几声雷响,他心里更闷。
徐盈月回到画面里,手里拿了小刷子涂指甲油,涂几下,吹一下。就是不说话。他抬头看了一下时钟,马上十点钟了。
“我们就看着你涂指甲?有意思吗?这里天很晚了。”他又听到几次雷声。
“咦,奇怪了呢。是你们要求隔周三方通话一次,还固定了视频时间。定在你们空闲的晚上。而我,每次为了通话,几乎都要调课、换活动。你们各有各家,回去吧,不早了。”徐盈月伸手想关视频开关。
“你什么态度!”他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炸雷同时响起。徐盈月的手被震回去。
“喂喂喂,你好好说话!”杜鹃尖利地针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里,在社会上,唯唯诺诺、畏手畏尾,就会在家蛮横、粗暴。”
他刚想否认,却听到徐盈月的抽泣声。他和杜鹃同时沉默了。哭声从低到高,从平直到跌宕,仿佛她把有生以来所有的委屈、痛苦都交给了简单的“嗯嗯、啊啊”。他想,如果真能把心里的不舒服哭掉,那样岂不太方便了?
果然过了几分钟,徐盈月情绪稳定下来,开口就向他进攻。
“徐军!不要以为寄点钱,或者弄一个伪善的‘三方通话’,就算关心我了。”
他声音低了不少,先劝徐盈月不要吵醒宝宝。
“我提醒你!我就你一个女儿,任何关心都不是伪善的。”
杜鹃在边上插话:“我们哪能不关心自己亲生女儿呢?”
杜鹃重复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可他听了,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而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
除了寄钱、“三方通话”,他的确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好途径。单位同事经常找他签字,夫妻一起休假去国外看望留学的孩子。他也想过单独去巴黎,可老顾忌一些事情。欧洲本来是单位重点贸易区,可重新战略定位后,单位把拉美地区作为新增长点。这几年,他去过里约、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利马,只在巴黎转过一次机。坐在戴高乐机场星巴克里打牌度过极度困乏的六小时。他把行程告诉了徐盈月,她只是哦了一声。她什么都不跟他说。虽然在家里,他坚持留了一个空房间给徐盈月,她却根本不领情。每次回来,她都住宾馆,没有进过他家门。当然,到M市,她也没有住进杜鹃家。杜鹃为她准备了一个大套房也没用。
职业生涯教会他,凡事先观察。他想听听杜鹃能讲出什么来。
“我的关心可能有点过时,不管你领不领情,都是我的真情实意。你一直认为我和徐军策划好,突然把你送到巴黎,是为了抛掉包袱。你错了!徐军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在这事上,我赞同他的。”
“好了好了,说到底还是要把我扔掉。要知道那一年,我才初中毕业啊!然后你们各自寻找幸福生活去了。第一家我寄宿的犹太人家,每顿都是法棍加干酪,几乎没饱的时候。想要多喝一杯牛奶,加钱;多吃一个蛋,加钱;多喝一罐可乐,加钱!巴黎下暴雨,我住的阁楼小房间下小雨。雷电交加时,我紧紧抱着枕头,我多想抱抱你们!可你们抱的是别人!”
窗外一个闪电放出强光,他的形象在屏幕上暗了一会儿,随即震耳的雷声让三方沉默下来。
他和杜鹃都要徐盈月。协商的结果,徐盈月跟他。杜鹃和他共同出钱让徐盈月去艺术之都学习。浦东机场,他和杜鹃都去了。他望着徐盈月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国际出发门里,心里难受得想哭,但是杜鹃在一旁聒噪,影响了情绪。他俩在机场分道扬镳。看着一架架飞机起降,他觉得痛苦总是属于自己,幸福在他眼前起伏不定,总是抓不住。
“这个事情上,我道歉,是我做得不对。”他想站起来,郑重地鞠躬,可没有这个氛围,嘴上打个滚,他又咄咄逼人:“可你件件事情都做对了吗?”
徐盈月展开十指,鼓起腮帮子吹气:“我没说自己全对!”
他本来想岔开话题了,不料杜鹃插了句话:“保罗的事情你就做得不对!” 他在心里骂杜鹃,怎么想起来提这个话题!
果然,徐盈月发作了。她鲜红的手指戳向屏幕。尖利声到极致,喊破了音:“都是你们,你:杜鹃,还有你:徐军,把我逼到这个境地。”
突然间,火腾地起来。他一拍桌子:
“我们催你成家难道错了吗?而你谈恋爱不告诉我们也就罢了,就算谈了个老外,我们也不计较。但是结婚总要通知我们一声吧?现在倒好,同居、未婚生子、分开,全都当我们是白板啊!我们是谁?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我们再世故、再卑劣,也不会害你啊!我们多希望你学习好、生活好、工作好。你连最起码的沟通机会都不给我们,你那么不尊重我们,我们又怎么关心你?”
歇口气的时候,他注意到杜鹃正在用餐巾纸擦眼泪,窗外一束车灯光照进来,杜鹃闭上了眼睛。她从小就这样!悲伤、激动、兴奋,都用眼泪表示。他母亲从白色围裙里拿出一块糖给杜鹃,她吃着吃着也会流泪。但是,从浦东机场出来后,她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觉得她换了个人似的。
徐盈月冷笑了几声,这样的声调,完全遗传了他的风格。
“我倒要请问你们。在我困在悭吝人家里的时候,你们各自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春,当时你们告诉我了没有?要知道,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有知情权,但是,你们硬生生地把这基本权利给剥夺了。”
他想了想与杜鹃分开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他母亲临终前还问他,是他的问题还是杜鹃的问题?他说都没问题。他妈妈合上眼睛的同时,叹口气,说他到头来都不肯讲实话。真话,有时完全像假话。也许,大家都听惯了真实的谎言。他和杜鹃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从他懂事起,杜鹃就在他眼前晃。两家合用一个厨房间,谁在房间里说话声音大点,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两家秘密全装在各人肚子里。你对我笑,我对你点头。你不知轻重,我指桑骂槐。到后来,两家达成一致,成为亲家最合适。他和杜鹃新婚之夜睡的床,就是小时候打闹嬉戏的那张箱式榉木老床。母亲一定要他们在这上面过夜,说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在她看来,徐军是儿子,杜鹃是女儿,儿子和女儿怎么能够分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