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亲记
作者: 晏子非
一
所有的灯光都在晃荡。
人们朝这边围过来,围过来,围成一口森森的井。我瘫坐在井底,瑟瑟发抖。身旁,同样惊惶的黄娘正搂着不停抽搐的爹。
嘈杂的人声如蜂群嗡鸣,有的叫打120,有的叫通知家属,有的在大声询问谁会急救,更多的人在唉声叹气……
我六神无主,盼望着三毛快点到来。但我又害怕三毛到来。每次出门,三毛总要再三叮嘱:瘸子,好好看着爹,他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千万不要让他摔倒。可今晚,爹是怎么摔倒的我都不知道。懊恼如大雨来临前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
急救车一路呜哇呜哇地叫着朝乌江广场奔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医生手提一个白色箱子,蹲在爹的身旁,伸手试了试爹的呼吸,听了听爹的心跳,又翻看了爹的瞳孔,手一挥,就让随行人员把爹搬上担架抬上车。那位中年男医生站起身,望着黄娘问,家属吗?黄娘把我拉起来,说,这是他儿子。中年男医生狐疑地打量着我,扭头说,上车。
我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黄娘连忙把我扶起来,走到车前,车上的医生护士连拖带扯,把我提进车里。黄娘正准备跟着上车,中年男医生问,也是家属?
黄娘摇摇头。
中年男医生说,坐不下了。随后,车门哐当一声,就把黄娘隔在了车外。
我不安地坐在车里,随车身不停地左右摇晃,晃得我晕乎乎的。我看着担架上的爹。爹已吊上了盐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抽搐。一路上我想象着车行驶的路径,大桥头——吉瑞宾馆——县农行——熊家巷——商业街——教育局……我觉得早该到了,但车身仍在摇晃。我感觉这车不是在陆地上行驶,而是在水上漂,或是在空中飞行。我身子被人推了一下,又被人推了一下。我回过神来,见坐在身旁的一位胖护士正瞪着我,问,你的耳朵不会也有问题吧?
我疑惑地看着她。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赶紧点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毛、大哥,还有,还有……我结结巴巴地说。
赶快通知他们。胖护士不耐烦地说。
通知了。
来到医院,爹被推进了急救室。我坐在急救室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全身仍在瑟瑟发抖。走廊静静的,只有急救室的门不时开或关,穿着白大褂的人不停地进出,让人莫名地紧张。
三毛终于来了。
爹在哪里?
里面。我指指急救室。
三毛推开门,正准备往里冲,被一名护士推了出来。他又将脸贴到急救室门上的观察窗上朝里面张望。一会儿,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把爹推出来,又推进了对面的电梯里。胖护士走过来,向我问道,你们家里的人来了吗?
我连忙朝三毛指了指,说,来了,来了。
胖护士转身对三毛说,病人是脑梗塞引起的抽搐,具体情况还需住院进一步检查。随后,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单据,写画了一阵,撕下一张递给三毛说,去办住院手续。
我从楼梯上一摇一晃地爬上五楼时,三毛办好住院手续也赶了上来。爹已被安顿在五楼心血管科病房的走廊口,胖护士正站在爹的病床前记录着什么。三毛生气地问,怎么安排在这里呢?胖护士下巴一扬,说,没了床位,这不,走廊都住满了。我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长长的走廊上,挤满了病人和家属。
有单间,不过要加钱,每天八十。旁边一位病人家属悄声说。
要住吗?胖护士听了,突然醒悟似的问。
什么单间?三毛不解。
就是老干病房。胖护士说。
医保报销吗?三毛看了看爹,问道。
这属于特殊病房,医保报不了的。胖护士说。
三毛低头沉吟着,没有回答。我来到爹的床头,见爹闭着双眼,像睡着一般。之前,爹也犯过病,只迷糊了一会儿就好了。我想,爹这次虽然严重,顶多睡一觉就会好的。
爹是怎么摔倒的?三毛突然问。
跳舞时,被黄娘踩了脚。我一急,心咚咚地跳,嗫嚅道。
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他别去跳舞,偏不听。
爹说他一见人跳忠字舞,就激动,控制不住手脚。我申辩道。
我看他是见了黄娘激动,哪里是见人跳忠字舞激动呀?三毛白了爹一眼,挖苦道。
这时,我们见巧秀从楼梯口冒出头来,忙噤了声。巧秀一来就问,给大哥打电话了吗?
打了打了。三毛不耐烦地说。
他平日躲得远远的,爹现在生病了,难道他也不管?巧秀抱怨道。
人家哪里不管?
他管哪样?爹进城十多年,他是接爹去耍过一天,还是来陪爹过了一次年?
哪是他不接爹去呀,是爹自己不去。
他们对爹好的话,爹怎么不去呢?
听着他们争吵,我心里像猫抓。兄弟三人中,真正对爹没有尽到责任的,应该是我。我知道巧秀不是指桑骂槐,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虽然是一个瘸子,但也是爹的儿子。
我走到一旁,静静地看着爹。巧秀仍在数落着大哥一家人。
二
大哥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过。大哥在乌江下游的黄板中学教书。从黄板到县城有六七十公里。前几年,大哥回来一次,步行,乘车,再转船,一路起早贪黑,要整整三天才到家。现在通了二级路,骑摩托到县城,只要两三个小时。大哥吐着团团白汽,上前问候爹。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抓住大哥的手,嘴一扁,泪水就涌了出来。爹呜呜地哭,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爹这一反应让我很是吃惊。平日里,爹总是抱怨大哥没出息。大哥是教师,也算国家干部,本该是一家人的依靠,可大哥没有帮家里做过一件事。爹说大哥枉读了一肚皮书。每次大哥打电话来,他也是一脸冷淡。
大哥见爹哭,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他握住爹的手说,不要紧,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你这病,不过小事一桩,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大哥安抚好爹,转头问三毛,怎么把爹安排在这走廊上呢?三毛说,病房里安排不下,你看,连这走廊都住满了人。大哥抬头看了看那一长排病床,说,大冬天的,走廊上不冷吗?三毛灰着脸说,我找过医生,实在腾不出床位。大哥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沉吟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拨了四五个电话,眉头才展开来。他站起来说,你们在这里守着爹,我去看看能不能把爹安排进病房。见他头发蓬乱,一脸疲惫,本就瘦弱的身材更瘦了,我鼻尖一酸,急切地说,大哥,我跟你去。
我们从五楼来到三楼,在消化科值班室里,找到了一位姓何的医生。何医生说,他刚才打电话问了,现在正是心血管疾病高发季节,实在安排不了病房。
走廊太冷,我爹万一感冒,血压再升高,不就更严重了?大哥恳切地说。
心血管科的值班护士说,他们科还有一个单间,但你们又不住。何医生白了大哥一眼,说。
谁说不住呀?大哥疑惑地问。
三毛问过,那间病房要另外加钱。我连忙扯了扯大哥的衣服,悄声说。
大哥瞪着我,生气地说,加钱就加钱,这是治病,不是做买卖!
何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哥,说,如果你们不开空调,每天可以减二十。
开,怎么不开呢?大哥果断地说。
何医生又打了一个电话,就叫我们回五楼找值班护士。我们回到五楼,找到心血管科的值班室,胖护士见了我们,一脸不屑地说,你们再犹豫,怕这个单人间也被人住了。她开了一张单据递给大哥,要他到一楼交押金。我回到爹的床边,对三毛说,大哥要把爹转到单人病房。三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把爹搬到单人病房后,三毛就走了。他说明天还要起早。
三毛走后,大哥指着另一张陪护的床铺对我说,勇勇,你也睡吧。一听大哥叫我勇勇,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许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小名了。爹一直叫我二毛。其他人都叫我瘸子。
我说,大哥,对不起,我没有把爹招呼好。
大哥说,不怪你,爹本来就有高血压,脑梗塞是高血压的并发症,他之前就发过几次了。
我让大哥睡,他硬要我睡。我只得躺下,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睡,可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些杂七杂八的画面,一会儿是爹跟着黄娘跳忠字舞;一会儿是黄娘的尖叫声;一会儿又是爹被黄娘踩了脚,他正斜着身子不停地挪动着另一只脚,努力寻找平衡点……整个晚上,大哥一直没有睡。他一会儿给爹量体温,一会儿又给爹喂水,一会儿给爹盖被子。爹睡着后,他就守在床边看书。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把我惊醒。我见大哥像一个硕大的充气玩偶,摇摇摆摆地从门口那片光中走来。我擦擦眼,才看清大哥怀里手里塞满了东西。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喘着粗气,一一清点分类放好,一箱矿泉水、一提卫生纸、一包黑芝麻糊,还有牙膏、牙刷、毛巾、脸盆和餐具,那样子,好似要在这医院长住。
大哥从塑料盆里拿出一盒豆浆稀饭和一包小笼包子,要我吃。此时爹也醒了。他见天已大亮,责怪我怎么不叫他,见我不解地看着他,又见大哥站立在他的床前,就好奇地打量着病房,愣了愣,才神色黯然地安静下来。
大哥帮爹洗漱后,喂爹吃稀饭。爹吃了一碗豆浆稀饭,又吃了两个小笼包。我见爹脸色红润,目光有神,只是右脸有些僵硬,嘴角有些歪斜,把右眼挤成一条缝。
爹移动着身子,说要解大手。大哥急忙上前扶爹。爹说,我能行。大哥退到一旁,伸着双手若即若离地护着爹。爹先把左脚伸下床,再双手抱着没有知觉的右脚慢慢挪到床边。可他试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爹无奈地把手伸向大哥,在大哥的搀扶下,一瘸一瘸地朝卫生间走去。大哥要扶爹进卫生间,爹死活不允。大哥只得守在门外,不时叫一声爹。爹不耐烦了,生气地吼道,催哪样呢催!解个手都不得安宁。大哥噤声,笑着朝我挤挤眼。医生来查房时,爹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一位中年医生询问爹的情况时,我看清他胸前的那个牌子上写着张大年。张医生查看了爹的病情后,对身边的一伙年轻人介绍说,脑血栓引发的脑溢血,好在是第一次出血,出血量也不多,虽然年龄偏大,但病人体质好,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完全可以康复。临出门,张医生对大哥说,注意感冒,不要摔倒,控制血压,防止大脑再次出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爹一定能康复。爹抡了一辈子铁锤,体质好,虽然七十多岁了,还像六十出头的样子。
送张医生出门时,大哥在门外打了许久的电话,见爹狐疑地看着他,连忙解释说,昨晚走得急,还没请假呢。
爹阴着脸说,你忙就回去吧,工作要紧。
大哥笑着说,刚才在电话里给领导说了,领导准了我十天的假。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总是很忙。他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每年都教尖子班。我与爹还在乡下老家时,只有春节他才回来一趟,在家住几天,就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了。
三
CT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爹的颅内果然有少量的血块。但爹恢复得很快,几天就能独自下床了,连走路也不用人扶。单人病房外是一条长廊,一眼就能望得到乌江。每天早上,大哥陪着爹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爹还与几个相熟的病人和家属点头微笑。每走一圈,他就问大哥,多少时间了?一听说快八点了,他就急急赶回病房,说该输液了。医生要他少吃油荤,多吃蔬菜水果,他就一片肉也不吃,一口肉汤也不喝。每次大哥给他买饭,他再三嘱咐,不要肉,就白菜豆腐,或豆浆稀饭。大哥劝他多少吃点肉,哪能一点都不吃呢?还生着病呢!爹生气,说,明明医生不准吃油荤,你还犟,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呀。大哥说,医生是叫你少吃,不是叫你不吃。爹不听,仍旧不沾一滴油荤。爹说,他还想多看几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