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

作者: 刘紫剑

哮天犬 0

黑子有条狗,大狗,精瘦,黑色,跑起来闪电一样,人见了都会吓一跳。尧店街上总有上万人吧,上万人应该都见过这条狗,无一例外地都被吓一跳。老杨就说,黑子,别在街上转。指指边上的青华山,上山玩去吧。

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尧店街上养狗的人还不多,邻近几条川道里有养狗的,都是村民,都用来看家护院。黑子不一样,单元楼有什么看护的必要。黑子是当宠物养的,见天把狗收拾得油光水滑,人多就想嘚瑟。一四七街上逢集,乌泱泱的人,黑子牵着狗正晃悠,听见老杨这么说,搔头翻白眼,大街不就是给人修的嘛!我咋就不能转?

老杨讲道理,是给人修的,不是给狗修的呀。你带个这,老虎上街似的,太吓人了。

黑子摸摸狗头,别看它凶,其实不咬人。

老杨说,还说咬哇,吓也吓死了,去去去,上山去吧。

黑子看看山,再摸摸狗头,别看这狗大,真的它不咬人,它是狗中的贵族,有身份的,哪能随便咬人。

老杨嗤之以鼻,屁贵族,一条狗而已。

边上围了一圈的人,黑子脸上挂不住,还在掰扯,真的,这不是普通的狗,二郎神身边带的就是它,哮天犬。

老杨就不耐烦了,玉皇大帝带的也不行——黑子我在好好说,别逼我翻脸啊。

老杨拍拍腰上,其实腰上啥也没有,但就好像腰上有东西似的。也是,手铐、电棍、警棒,这些东西老杨平日都撂在办公室里。遇到事了,老杨就拍腰。上万人的一个小镇,都认识派出所的老杨,所以老杨一拍腰,事情也就解决了,基本上都按他的意思办了。老杨大体上还是公平的,也不独断专行,好赖话都听得进。平常不断案的时候,也嘻嘻哈哈的,摸摸“烤肉西施”的腰,捏捏小孩子的脸蛋,所以实在讲,镇上没有几个人怕他,但也没有几个人不怕他。

曾经遇到几个硬茬,油盐不进的主,老杨一般就快刀斩乱麻,武力解决。一次是逢集日,街上人山人海,有过路的货车司机着急,喇叭扯长了响。泼烦了几个小伙子,上去把司机拽出来一通拳脚。老杨赶到的时候,已经打完了。小伙子们作鸟兽散。司机躺在车轮前,鼻青脸肿的,不起来。货车又宽又长,小镇的街道能有多大,一条街都被堵死了。老杨劝了一阵,把镇上医院的担架都叫过来了,司机也不起来。老杨说,打架的问题肯定给你个说法,咱先把路让开,行不行?

司机却只是哼哼,有气无力的。护士上手抬,他就很猛烈地反抗。

老杨就烦了,上手揪住司机的头发,一把甩在担架上,司机又要挣扎,老杨掐住脖子往下一摁,大吼一声,不许动!这一下力气有多大,别人感受不出来,但司机当下脸都紫了。老杨三两下,用急救带把司机捆好,拍拍手,命令护士,抬走。

这事后来怎么处理的,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次,老杨都动枪了。那也是老杨第一次动枪。虽然是往天上打,谁也没伤着,还是背个处分,说他“滥用枪械”。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镇上有个电厂,算是街道上最红火的单位。每到周末有舞会,五毛钱一张票,谁都能进去,人多是非就多,按老杨的说法,是个“火药桶”。三天两头有事发生,都不大,基本上老杨没出面,就有人把事按下了。但事按下去不等于解决了,小事慢慢就积成大事,量变引起质变,有一天就成了群殴。电厂十几个职工和街上一帮闲人拥作一团,打得爆土狼烟,板凳椅子抡得欢,杀声喊声响连天。电厂说起来有个公安科,也就是挂个牌子而已,遇见这种事,几个人只会站在边上喊。老杨闻讯赶来,一来就冲到人窝子里,东拉西扯脱不开,还挨了几下。老杨就火了。火了的老杨手里突然多了一把枪,对天“啪啪”放了两枪,再把枪口对准几个领头的,扯着嗓子喊:蹲下!他妈的!手抱头!蹲下!连老子都敢打!蹲下!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平日里挺横的闲人,尤其张亚飞,街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个时候,一点也不迟疑,麻溜地蹲下,头都不敢抬。

再还有一次……算了吧,反正,大概意思都差不多。就是说尧店街上有了老杨,治安基本上就有了保障。

黑子是尧店街上数得着的帅小伙,一米八往上的个子,板溜的身材,浓眉大眼,从小到大,往人前一站,就是焦点。也就养成了黑子“高冷”的性格,见人目不斜视,凡人不理不睬的。当然,这只是外在,内心里,黑子非常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你越在乎他,他也在乎你,反之亦然。上学的时候,老师只喜欢成绩好的学生,黑子就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接他爸的班,到电厂当了维修工,领导只喜欢技术好的工人,黑子就对工作失去了兴趣。后来这种失落在牌场上得到了弥补。还是学徒工的时候,黑子一晚上就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那时候还没有奖金,赢钱的师傅都坐不住了,想着退一点吧,黑子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宁愿借钱,宁愿吃一个月的馒头咸菜,也不愿在牌场上被人瞧不起。时间不长,黑子的名声就出去了。在尧店街上说起来,黑子的牌风是最好的,打牌光明磊落,掏钱干脆利索,喜怒不形于色。凡是和黑子打过牌的都竖大拇指,夸一句,扛硬!

就是说这人是条汉子,能担事。

张亚飞尤其对黑子客气。论起来,张亚飞比黑子大几岁,学习也不好,还挺招人烦,小时候就爱惹事。大了也一样,那次打外地司机,就是他挑的头。张亚飞没工作,也没手艺,靠着家里的几间出租房,在尧店街上晃荡到快三十岁了,一事无成,就混了个赖名声。后来得高人指点,在街尾开了个汽车修理店,说来也怪,没这个店之前,车来车往的都挺好。自有了这个店,时不时就有外地的车爆胎,前后离城都挺远,只能找到他门上。这条道是国道,车还挺多,张亚飞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人又爱热闹,隔三岔五的,找一帮人喝酒、打牌。

尧店街上的牌场,赌注都不是很大,一夜下来也就是三五百,人也是相对固定的那些个,今天你掏了,明天有可能再装回去。黑子是电厂子弟,他妈还是个中层管理干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电力系统的双职工,论起经济水平,是可以笑傲小半个中国的,何况陕北的一个小镇。所以从黑子上班开始,就有热心人上门,把街上的姑娘扒拉了个遍,终了娶了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白延卉。白延卉人长得美,就是有一点不好,身上总有股醋味。因为她家开的醋厂,从小就在醋缸里泡大。不过这也不是个事,醋嘛,不喜欢的人闻着酸,喜欢的人呢,闻起来就是香。比如黑子,刚开始纠结,又喜欢人家的长相又嫌弃人家的味道,新婚夜里门一关,知道了白延卉的好处,再闻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个香。

父母亲戚、同事朋友,在黑子眼里,就觉得个老婆好。

也就只听老婆的话。

黑子的父母倒没有意见,尤其是黑子妈。她晓得儿子的秉性,也晓得自己已经管不住了,还在蜜月期间,就特意交代媳妇,黑子什么都好,就是打起牌来不管不顾的,一定得看住喽。白延卉笑笑,想着是个小事,说我把家里的钱管起来,他没钱不就不打了嘛。黑子妈啧啧摇头,还有东西呀,我那年刚给他买的山地车,一千多呢,不到一个月,骑到别人屁股下了。

白延卉问,那……黑子总这么输吗?

黑子爸抢过话头,也不能这么说,打牌嘛,进进出出是常态。就那大前年,我们全家三口人去新马泰的来回费用,就是黑子打牌赢的。

看见黑子爸满脸自得的神态,黑子妈就生气,瞧你们爷俩这不争气的样子,我这一辈子……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新媳妇,硬生生改头换面,挤出一副笑脸对白延卉,我想说的是,这小子打起牌来一根筋,你得多个心,别让他犯傻。

白延卉信心满满,给公婆打包票,您二老放心,我好好劝他,改了这毛病。

白延卉敢说这个话,是因为刚结婚那阵,黑子下班无暇他顾,整天就缠着白延卉。小两口如胶似漆,进城去玩手拉手,上街去逛肩并肩,爬山锻炼脚跟脚。不过这时间一长,白延卉陪不住了,就把她陪嫁过来的狗交给黑子,去,你俩精力都大,出去玩去。这狗是白延卉从小养起来的。十几岁的时候,她爸有一次到渭北塬上去走亲戚,白延卉跟着,在村口的一个麦秸垛子里,发现一只小狗,黑不溜秋,又瘦又小,抱在怀里一个劲儿抖。问了亲戚,应该是谁家母狗下的野种,又问母狗呢,估计被人打死吃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没几年,一来农民吃饱了饭,不在乎狗吃的那一点。二来人把心事和精力,都投在土地上,没人去管狗的事,于是一村一村的狗,在街巷里、在田野上自由交配,无序增长。生态总需要平衡,快速增多的狗,下一个生态链,就是人的肚子。

白延卉把小狗一路抱回来,家里就是稀饭馒头,白延卉一口,狗一口,慢慢也就长大了。长大了的狗,样子却是没变,蝎子尾,薄耳朵,隆鼻,弓腰,细腿。黑子刚开始没瞧上,直到有一天上青华山,他和白延卉牵手走,狗前后左右地扑,忽然路边草丛里一晃,黑子还没反应过来,狗就叼着一只野兔摇着尾巴回来了。白延卉告诉黑子,说是她查过,这狗有神仙血统,狗的老祖宗曾在列仙班,帮过二郎神南征北战,最辉煌的战绩,就是咬伤过孙悟空。

黑子肃然起敬,遛狗、洗澡、梳毛这些事都揽过来,对狗比对自己还好,比如家里吃肉,先尽着白延卉,再给狗挑,最后剩下的,才是黑子自个儿的。夜里睡觉也是,按黑子的想法,最好他睡中间,老婆和狗一边一个。然而白延卉不答应,最多只让狗进卧室,但不许上床。

狗通人性。说起来是白延卉从小养起来的,但和黑子处得形影不离,白延卉有时都心塞,逼着狗问,和谁亲?狗看看她,再看看黑子,颠颠地跑到黑子跟前摇尾巴。

狗原来也有名字的,也叫黑子。黑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觉得一个家里重名不好,应该区别开来。就叫哮天犬吧,黑子觉得这个名字有气势,牛逼闪闪,金光灿灿。

黑子也就真给狗起名哮天犬。人家的狗起名都是复音叠字,或者 “小×”“×子”,听起来亲切,叫起来顺口。黑子的狗就别扭,哮天犬,哮天犬,但别扭是别人的事,黑子乐在其中,把“哮天犬”挂在嘴边。

哮天犬,走,上山。那是青华山,镇上最近的一座山,山上可以看全镇风景。

哮天犬,走,上街。那是不逢集的时候,街上人少,老杨也不在街上。

哮天犬,来,上床。那是白延卉回娘家的时候。

白家的醋厂就在街尾,两下里不到三里地。白延卉在家没事干,电厂职工的老婆,没有工作的都在电厂打临时工,打扫卫生呀、伺候花草呀、煤场卸煤呀,黑子舍不得让老婆吃那苦,就歇着。白延卉却是闲得慌,常常要回娘家帮忙。家里酿醋,事是不少,以前她就是个主劳力。嫁人以后,就老两口干,白延卉的父母年纪大了,舍不得雇人,说起来,延东在城里难呀,要找对象,要买房子,抬脚动步都要钱。

延东是延卉的弟弟,在城里工作。上大学的时候每月问家里要钱,工作了照样要,说是他挣的那点,勉强够吃饭,要想在城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把白家的后代变成城里人,必须继续花钱。老两口咬咬牙,把醋缸继续填满。白延卉回到家,一刻也不敢清闲,埋头正把麸皮往起捞,听见隔墙有人喊。

张亚飞爬在墙头的豁口处,双目炯炯如火。

白延卉不理他。张亚飞就说,屁大点活,哥给你全包了。

白延卉还是不理他,张亚飞就说,信不信,把你缸全砸烂?

白延卉咬着牙低声骂,该死的,那当年你咋不上门提亲?

张亚飞也压低声咬着牙骂,你那该死的老子,张口就要十几万,谁敢上门?

白延卉不接话,把缸上面的麸皮狠力往缸底压。张亚飞接着说,哥如今有钱了……

白延卉抓起一团麸皮就砸过去,滚!有钱就能骚情!

白延卉后来同意黑子去打牌,是她实在不忍心黑子抓耳挠腮、六神无主的样子,不过有个条件,必须把狗带上,并且一遍一遍地教给狗,黑子赢钱的时候——她把钱往黑子口袋里塞——你别吱声;黑子输了——她把钱从黑子口袋里掏出来——你就咬他,叫他回家。

黑子哭笑不得,有输有赢才叫打牌,像你说的,谁愿意和你打?

白延卉扭头凶他,不愿意打正好!你给我滚回来!

哮天犬也真听话,黑子赢了钱,它趴着地上眼皮都不抬。黑子一旦往出掏钱,它就呜呜地提意见,咬住黑子的裤脚往出拽。时间不长,黑子和他的狗就成了尧店街上的一个笑话。大家都说黑子,五马长枪的一条汉子,被一条狗弄得没了脾气。有人就给黑子说,只要你一句话的事,我立马让这狗消失。黑子当下就翻了脸,桌子一拍,去你妈的!你敢让狗消失,我就让你消失。这种话撂出来,两下里立时剑拔弩张,捋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动手。张亚飞就出场了,一声断喝,先把场面稳住,坐下!屁大的事,都不嫌丢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