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二题

作者: 王彦耘

鲁巳己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我认识鲁巳己是在萨拉齐镇“四和园”酒馆。

“四和园”,最早是个茶馆,是由四个回族人合伙开的。买卖人讲究和气生财,所以就起名“四和园”。

“四和园”的干货比较全,做得也非常地道。有吊炉干货、小炉干货、油炸干货、蒸锅干货。吊炉干货有:各式月饼、大小提江、半月儿、鸡蛋焙子;小炉干货有:白饦、干垫儿、锅盔、油旋儿、五香焙子、糖三角儿、插酥焙子;油炸干货有:油饼、麻花、麻叶儿、油折子;蒸锅干货有:现蒸馍、干酥馍。

可惜,这些传统小吃后来没了。

原因是“四和园”改为了大众饭馆。改大众饭馆后,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觉得没意思,就抽股而退,剩大掌柜马海涛一人支撑。马海涛就让厨子做烩菜,白菜、土豆、粉条、豆腐一锅烩。有时候也烩酸菜。在后面做好,用大盆端出来,在堂口上卖,一块钱一碗。没肉,放少量油。主食,馒头、米饭。想吃炒菜,也有。炒豆腐、炒芹菜、炒蒜薹、炒豆角……想吃面条,饸饹面,也是素的。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海涛把“四和园”大众饭馆,改为“四和园”酒馆。门脸儿做了装修。还做了一个食品柜,摆凉菜。凉菜很丰富。炸花生豆、带皮五香花生;鸡爪、鸡胗、鸡翅、熏鸡、腌鸡蛋;酱牛肉、羊头肉、羊蹄子、羊肝儿、羊脑子,粉皮、米凉粉;菜类,芋头丝、黄豆芽、豆腐皮、豆腐干、小葱拌豆腐。主食是烧卖。

烧卖的主料,羊肉,选的是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草地上的绵羊肉。是剔了筋头巴脑的。面粉,选的是巴盟小麦特制精粉。辅料,葱,选的是沙尔沁大葱;姜,选的是上好老姜。用本地产的纯胡麻油拌馅。醋,选的是山西榆次西特老陈醋酿造厂生产的老陈醋。

这烧卖,真材实料,但价高。别的馆子三块钱一两的时候,“四和园”的烧卖,一两五块。提过几次价,从五块、八块、十块,提到十二块。每次提价,都没有影响“四和园”烧卖的声誉和它的火爆。

“四和园”每天六点三十分开门,六点四十五分就有客了。大都是一些老顾客。七点半以后,人就越来越多。来晚没座,只能等。有些老顾客很自觉,吃好,喝足,腾地方,走人。有些就不那么自觉,吃完,喝足,跷二郎腿,叼根烟,悠哉悠哉地坐那里海聊。也奇了怪了,这些吃客每天见面,每天有聊不完的话题。尤其是那些吃“硬早点”的顾客,特能耗。一两烧卖,三两烧酒,坐那里慢慢地啜、嘬。耗两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四和园”酒馆是早晨火,中午淡,晚上不火也不淡。晚上来客,大都是些酒徒、酒友。比如,大众浴池修脚的老王头、新时代理发馆的李师傅、毛毛匠张小挠、豆腐王李海龙,每晚必来。这些老主顾,来的时间不一。大众浴池修脚的老王头,每晚七点三十分准来。要三个羊蹄子、一碟花生米、三两酒,坐那儿,一个人慢慢地喝。他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毛毛匠张小挠,豆腐王李海龙,八点同时来,坐一张桌,喝同一种酒,都喝本地产的散白酒。他俩喝酒慢。喝酒快点的,数新时代理发馆的李师傅,他一两的杯子,一口一个,能喝七八两。下酒菜是羊头肉,每次都约半斤。八两酒,半斤肉,一会儿就完了。喝完酒,吃光肉,拿根牙签,走人。边走边剔。从来不在酒馆耗时间。

有一个人特能耗。他就是鲁巳己。他中、晚都来。一日两餐都在这里。中午,二两烧卖,半斤白酒。喝的也是散酒。晚上,改为一两烧卖,半斤白酒。偶尔,要半个羊脑子,下酒。他是个老师。是萨拉齐镇二中语文老师。小镇人有一半人认识他,五十出头,身体虚弱,面容憔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不与人交谈。

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想过去跟他攀谈的念头,就拿着酒和下酒菜过去了。他警惕地瞅了我一眼。

我作了自我介绍,他也不与我搭讪。我说,我是张清河的朋友(张清河也是二中老师),他脸上立马现出了一点暖色。我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吧,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勉强地伸出手来。

我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很凉,冰凉得就像刚从冰窖里搬完冰块的手。

我说,听清河说,在学校你是教语文的?

他答,嗯。

教几年级?

他答,一年级。

我又问,一天上几节课?

三节。

我又问,还有其他课吗?

没了。

他回答如此简单,让我尴尬得快要窒息了。我掏出烟,递他一支,他接了。一看是“中华”,没抽,把它夹在了耳朵上,抽他的“黄山”。我跟他喝酒,他没拒绝。我没话找话,跟他聊天,他还是问一句,答一句。我有点失望。

就在我想找个托词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突然把凳子往我跟前挪了挪,脸上显出兴奋的样子,说,您是名人,又是名记,认识的人肯定不少。您能不能把我儿子弄到漠南?我儿子是漠南师范学院毕业的,他很优秀。给他找个中学,小学也行。

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教育系统我也没认识的人。

他说,这没关系,其他部门您有人呀?人托人,攻死人。关键是看您想不想给办。想给办,把这事搁记在心上,肯定能办成。兄弟,您要是真的给我把这事办成了,我不会亏待您的。

他把“您”字说得很重。

我不想骗他,诚恳地对他说,不是我不想办,确实我没那个能力!

他说,能力您有。只是我们的关系还没处到那个份上,您说是不?咱们慢慢来,一回生,两回熟嘛!我是个实在人,慢慢您就了解了。不瞒您说,昨儿晚上,半夜,我梦见我老爹了。他现身在我的床前跟我说,孩子的事儿,你不要急,有贵人相帮呀!早晨起来,我还琢磨来着,这贵人是谁?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掩饰了一下窘态,然后说,真的,我爹去世好多年,有八年了,从来没梦见过他。昨个儿晚上,我不仅梦见了他,他还托梦于我……

我听后,哭笑不得。

事后,我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是个回乡知青。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他考上了漠南师范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萨拉齐二中,不久就结婚了。他老婆薛梅花,本镇人,泼悍、刁钻。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打架。他打不过他老婆。不久,他就染上了不良嗜好,借酒消愁。几乎每天醉醺醺的。越这样,薛梅花就越瞧不上他,变本加厉地欺负他。甚至不让他上床睡觉,让他到外屋去睡。渐渐地他变得习惯于逆来顺受,不发怨言了。结婚七八年,一直没孩子。后来,抱了一个,是个男孩儿。

孩子长大后,很爱学习。后来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也是漠南师范专科学院,这让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原以为孩子毕业后,他能提前退休,让孩子接他的班。没想到,孩子毕业了,政策却变了,不让提前退休。没办法,他托人花了三万,把孩子安排进二中附小,代课,是临时工。

我朋友张清河说,鲁老师太窝囊!好几次去他家,碰巧遇上吃饭。你说有意思不,在自己家吃饭,不说理直气壮地坐在饭桌前吃,竟然端着个饭碗圪蹴在门口吃。你说,他咋能这样呢?老婆再厉害,那也是你的家呀?我就不信,你坐在饭桌上吃,她能不让你吃?唉,这人呀,太老实就是不行!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说,他工资又不少,每月五六千价挣,咋就那么低三下四?

我说,这是性格。有一种人,天生就懦弱。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部小说《穷人》,里边就描写过一位老人——老波克罗夫斯基,就是由于妻子泼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嗜好,每天醉醺醺的,那做派跟他差不多。

我朋友说,你说得太对了。鲁巳己太像老波克罗夫斯基了。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想回家看看老婆。我说,行呀,她是你老婆,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回去看,这还要跟我说?他嗫嚅着说,你、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去上一趟吧!后来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跟他去了。进去后,他老婆在家,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呢,战战兢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老婆,不说话。好像是想等他老婆开口。他老婆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看她的电视。然后他就从座椅上站起来,解释说,我是顺路,顺路回家看看,看看家里有什么干的活没有。然后他就出来了。往出走的时候,他老婆连站都没往起站。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我问,这鲁巳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我朋友说,有,肯定有!要不,他老婆怎么那么不待见他?

我理解了。唉,这男人啊,在那方面不行,确实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

我对鲁巳己产生了同情。从那次和他对话分手后,回到漠南不久,正好我大学一个同学,荣升了漠南市教育局副局长。有一次我们聚会,在抽烟喝茶的工夫,我趁机跟他说,我有个亲戚的孩子是漠南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想找个学校,哪怕是小学也行……

他当时就答应了。并说,过几天你把孩子的有关材料拿过来,安排就是。

后来我就专门回了一趟萨拉齐,去“四和园”找他,他果然在。我掏出手机,拨了他的号(上次分手时,他给我留了他的手机号)。他听见手机铃响,接了。

我说,鲁老师,你回头看,我是谁?

他回头一看是我,立刻拿着酒和下酒菜过来了,说,几时来的,我咋就没看见你?

我说,你进来,谁都不看,戳在那里动都不动。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孩子的事有眉目了。明天你把孩子的有关手续,毕业证、身份证、自荐表,把所有有关手续复印一份给我。

他听了,非常高兴。不由分说跟老板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一盘酱牛肉、四个羊蹄子、一碗米凉粉、二两烧卖。

他打开酒,拿起我的酒杯,给我满满登登地倒了一杯,哆嗦着递到我手上,说,我真的是遇见贵人了。

他脸红脖子粗,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说,咋说呢,咋说呢,嗨,我真是遇上贵人了!好人呀,好人!您先把这酒干了!

我看着他的窘态,把酒干了。

他又给我倒满酒,然后坐下来,给自己的杯子也倒上酒,举起杯子对我说,这杯酒,我替儿子敬您一杯!

我拗不过他的诚意,把酒又喝了。

那一晚,我和他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他喝得多,有六七两)。

他儿子的事,最后还真的给他办成了。后来,我每每一想起这事,自己都觉得失笑,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仅仅跟我喝了一次酒,跟我冒昧地提出要我帮忙,帮他儿子找工作,我还真当回事儿,给他办成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究其原因,是同情?还是另有一种东西感动了我?

不是当地百姓有一句俗语说:树留籽种是个根,人留儿孙是个心。

自己生不了,抱养的,也是根,也是个心哪!

坐腔王赵海小 

买不起骡子买马马,

娶不起老婆引侉侉。

四川侉侉哪儿也好,

就是说话有些啁(本地人念 zao)。

哎呀老命,

个儿还有点小。

……

这是二人台艺人赵海小在打坐腔时,即兴编唱的一段山曲儿。赵海小的父亲赵四海,是清末民初著名的二人台老艺人,在晋、陕、冀影响极大。赵海小从小没娘,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学艺,成为塞外、雁北一带名角。就是这样一位名角,因为家贫,年过半百,才娶了一个四川女人为妻。几句山曲儿,道出了他的身世、不幸,和心酸。

二人台起源于清咸丰年间。山西、陕西、河北等地口里人“走西口”,到口外(塞外)讨生活,将当地的晋剧、秦腔、道情、秧歌等艺术与塞外地区的蒙古族歌舞、短调、好来宝,融合产生了一种新的娱乐形式——“打玩意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