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架之城
作者: 老藤
一
我喜欢吃,说得文雅点是美食家,说得难听点就是吃货。
从事文学工作,到各地采风的机会相对要多一些,说来奇怪,哪怕再火爆的网红打卡处,去过后脑海却像遛了趟空网,兜不到中意的东西,山林何其相似,庙宇如出一辙,回忆起来常常张冠李戴贻笑他人。但是,有一样东西不会记错,那就是特色美食,可见舌尖比眼睛刁钻,看一百遍梨子,不如亲口尝一尝,尝过后就占据了记忆制高点。试想,如果没有楼外楼的叫花鸡和宋嫂酒,西湖一潭稠水如何濯缨?如果没有东关街的灌汤包和豆腐丝,瘦西湖怎配得上“天下三分明月色,二分无赖是扬州”中的无赖二字?最惬意的出游用口腹感受,由眼福至口福,是境界上再上层楼。
我很幸运,在胃口大开的年龄来到沈阳工作。有了解我的朋友揶揄:幸运什么?没听说沈阳有啥美食呀!的确,在来沈阳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名城大都与美食有关,比如北京有烤鸭,天津有狗不理,上海有小笼包,沈阳周遭还有沟帮子烧鸡和老边饺子,至于沈阳有什么好吃的一时真想不起来。到沈阳不满一周,我可以雄鸡报晓一样宣布:来吧朋友,沈阳有鸡车子!
鸡车子?肯定很多人不知道,说实话,在吃它之前我也没听说过。
我有个诗人朋友叫稗子,是个做事相当讲究的自由职业者。稗子本名叫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这个笔名我超喜欢,因为我曾写过一篇有关稗子的小说,对这种混杂在谷地稻田的野生植物颇有些了解,大旱大涝之年,田野里稻谷全军覆没,唯有稗子还能坚强地活着,因为它根系发达,适应力极强。身为文人,我知道由笔名可以推断作者的审美取向,取名稗子至少不带酸味。有人起笔名喜欢西化,恨不得叫什么山姆、艾伦等等,没人愿意起一个比稻谷还贱的笔名,稗子不管这个,起名稗子后再没换过,这也成了我记住他的原因。稗子知道我调到沈阳,打电话邀请我去他的小店夜沈阳坐坐。
稗子是辽西人,长发,爱穿对襟唐装,左腕上戴亚光玛瑙手串,大概与他嗜烟有关,脸面呈烟叶色,标致的眉眼呈左右决裂之势,让眉心显得格外宽阔,相书上认为这种面相要么智商低下,要么绝顶聪明,稗子当属后者。稗子仗义,尽管不是大款,但每每有外地文友来沈或有文友发表大作,他都要在自家的夜沈阳充一回大款做东请客,每次文友们都很尽兴,酩酊大醉者亦不鲜见。稗子写诗稿酬收入有限,开始,请客受邀之人往往带酒带菜,惹得稗子不高兴,道:吃饭不能搞大杂烩,以后谁来只准带诗和酒,不许带菜。
在没有认识稗子之前,我就听到关于他在文坛上流传的几件趣事,有确切的消息证实,这些故事都是稗子在夜沈阳聚餐时自己的爆料。
第一件事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诗会。稗子虽然写诗,但尚未达到痴迷的程度,顶多属于业余爱好,是与瑶瑶的一次相遇,让他落入缪斯的盘丝洞从此不能自拔。那是一次市电视台举办的中秋晚会,稗子在台下当观众,晚会很文艺,歌舞也契合中秋主题。《明月千里寄相思》《明月几时有》等歌曲赢得了满堂彩。节目进行到下半场,一个小巧玲珑、白裙摇曳的女诗人款款地走上台。女诗人叫瑶瑶,是大学老师,著名的诗评家。瑶瑶在舒缓的琵琶伴奏下朗诵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古诗一下子把稗子抓住了,诗中的明月、潮水、古人、江畔,让他想起了儿时生活的鸭绿江。稗子故乡在鸭绿江畔一个叫枫叶谷的地方,那里山高林茂、民风淳朴,儿时的他常擎一根竹竿去江畔垂钓,江水悠悠,鸢飞鱼跃,那条澄碧的大江从不亏待垂钓者,钓到的鱼大都是一种亮晶晶的白漂子,这种鱼像新磨的镰刀,出水后在空中挥舞,仿佛要收割什么。鱼儿放懒不上钩的时候,坐在蒲草丛中的稗子就想,以前谁在这里垂钓过?是不是钓到的也是白漂子?江水年年这样流,流到何时是个尽头?淡水和海水迎头相撞时,水中的白漂子怎么办?会不会变成两合水的梭鱼?就这样瞎想,一直到鱼儿上钩、鱼漂开始沉浮才会缓过神来。瑶瑶朗诵《春江花月夜》时,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垂钓时的心猿意马,忽然就萌生出一种要捡回初心、写诗当诗人的想法。晚会结束时,观众们都拥到唱歌的演员周围合影、签字,瑶瑶被明显冷落了,她一手搭件米色风衣,一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米色布艺包往门外走,稗子追上去帮她拎过包说,瑶瑶老师今晚朗诵真好。瑶瑶是个腼腆而又想法很多的人,她不认识稗子,见稗子这样夸奖,就止住脚步反问:是吗,好在哪里?稗子未加思索就说:您的朗诵让我仿佛长出翅膀飞回了故乡,回到了鸭绿江畔的枫叶谷。瑶瑶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稗子,问:您也写诗?稗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准备写,从今夜开始。瑶瑶从坤包里捏出一张名片递给稗子: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好作品可以分享,我愿意做您的读者。稗子陪她走出旋转门,门口有人驾车等候,瑶瑶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与稗子握手告别:这位先生,请记住,泡谁也不要泡诗人,泡诗人等于自投罗网。稗子明白了,瑶瑶认为他从今夜开始要写诗的表白是泡人。瑶瑶走后,稗子打开钱夹将名片与信用卡放在一起,心里对自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着瞧吧!
从这个中秋之夜稗子开始写诗。稗子写诗不是没有基础,他在无线电技校上学时就发表过诗作,稗子的笔名就是那时所起。稗子有个叫李天的同学,十分看好他写诗天赋,认为稗子将来必成大器,说稗子天时地利皆备,就差人和一条,要抓紧结识名家,有仙人指路才能一步登天。李天乃高干子弟,是个文艺青年,日记本上抄满了曾经流行一时的朦胧诗。他的名言是:想思想深刻必须写诗,想拥有追随者必须写诗,想毕业抱得美人归必须写诗。稗子觉得这三个必须功利性太强,他写诗不为思想,也不为追随者,就是有那么一点勾勾心。中秋之夜作出的这个决定,稗子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知道诗虽然高雅,却不能养家糊口,在诗的世界里理想与现实之间没有云梯。中秋节当夜,稗子即兴写下一句诗用短信发给瑶瑶:我希望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连词,在所有的诗作中都能找到并不显眼的位置。瑶瑶很快作了回复:写下去吧,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千种味道,诗人能够品尝到第一千零一种。
一语成谶!稗子后来常常这样说,如果不去参加中秋晚会就不会遇到瑶瑶,不遇到瑶瑶自己就不会迷上诗,写诗让自己走上一条晚霞挥舞却坎坷崎岖的山路。稗子用山路来形容自己写诗历程并不是矫情,其中的艰辛盐巴一样凝聚在他的诗作中。稗子写的诗发表不多,他很少投稿,呈现方式是选择与诗友分享,他认为分享是另一种发表,大部分诗歌类期刊发行有限,即或发表也没几个人能读到,与诗友分享更能体现出诗的价值。分享诗作自然不能缺酒,在夜沈阳吃鸡车子喝老雪,诵读新诗,交流体会,成了沈阳城小有名气的文学沙龙。稗子有诵读天分,音质醇厚,充满磁性。有特别中意的新作时他还会把瑶瑶请来,请瑶瑶友情出场朗诵。瑶瑶手机里有支曲子,舒缓流畅,充满乡村黄昏的忧伤情调,非常适合朗诵配乐,每次瑶瑶朗诵都会打开手机伴奏。瑶瑶对诗作把握相当精准,每个清晰的重音都琴锤一样敲在听者的神经上,常常让座中倾听者泪流满面。诗友们认为瑶瑶的朗诵是丁建华和虹云两种风格的完美结合,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唐宋穿越而来,音韵中带着鱼玄机和李清照的神韵。稗子则说瑶瑶老师是他诗歌路上的提灯者,是景行行止的诗歌之子。
李天毕业后办公司搞起房地产,那是一个人脉决定盈亏的特殊阶段,有高干家庭背景的李天生意像热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李天找到在工厂上班的稗子,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到我公司来吧,先赚钱再写诗,做个体面的诗人。李天知道稗子始终有根肠子拴在诗上,担心他混成当代孔乙己,是真心帮他。稗子到公司后任副总,是个闲差,经常在世界各地转悠,眼界开阔了不少,他问李天为啥这样待自己?李天说,亏你还是个写诗的,不知道诗是养出来的吗?我厚待你不仅仅是朋友情谊,还有一份对诗的崇敬。稗子不是游手好闲的人,眼界开阔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世纪之交举办一次世界大政诗会,简称“大政诗会”。他对李天说,这是一件将写进文学史的大事,花多少钱都值。李天听了他信心满满的设想后只问了一句话:凭啥能进入文学史?稗子说,你知道《滕王阁序》吧?那就是一次宴会加笔会留下的名著,大政诗会要是成功举办,留下几篇名作,说不定你就是当代有雅望的阎公。李天决定出资,说当不当阎公无所谓,把你这棵稗子推上诗坛变成红高粱就成。大政诗会灵感来自大政殿,大政殿位于沈阳故宫内,是历史文化地标性建筑,以此命名诗会可见稗子格局不小。一九九九年冬季稗子是在筹备大政诗会中度过的,诗会原计划在新纪元元旦举办,按照稗子设想,这一天将有来自全世界各地著名诗人、文化学者百余人应邀参会,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次世纪盛会。设想宏伟华丽,结果却难遂人意,有些事仅凭热情是不够的,尤其举办一个国际性诗会,不是想做就能做成,高干家庭出身的李天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一再告诫稗子别把问题想简单了,要不见兔子不撒鹰。稗子认为此举在于振兴日益式微的诗坛,对谁都有益无害,操办应该不成问题。他想除了与会诗人每人要带来一篇诗作外,还想在诗会上发布一个世纪宣言,向全球发出倡议,宣言起草班子也都组成,在宾馆里起草宣言住了一个月。很可惜稗子的宏大设想最终只落在了纸面上,大政诗会最后变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招待酒会,虽然有日韩几个诗人来凑热闹,让酒会可以冠上“国际”二字,但影响力大打折扣,媒体也鲜见报道。这件事让稗子变得心灰意冷,从此不再张罗本市以外的诗歌活动。
关于稗子的第二件事有点八卦,是稗子一段有始无终的婚姻。自那次中秋诗会认识了瑶瑶,稗子经常将自己的诗作发给瑶瑶,瑶瑶每次都会提出审读意见,有时意见就两个字:垃圾!有时赞赏有加,长篇大论评价一番,评语远远超过诗文。稗子见诸报刊的诗大都是瑶瑶推荐的,瑶瑶认为可以发表的诗作,就直接推荐给熟悉的编辑公开发表。瑶瑶在文学上的造诣让稗子可望而不可即,稗子将瑶瑶当成了文学之路上最信任的领航人。信任这个东西一旦建立就可以无限扩延,时间一长,许多诗歌之外的事稗子也会请瑶瑶帮助拿主意,瑶瑶帮稗子拿的最重要的主意是婚姻。在发表了一些诗作后,稗子有了追求者,那个时候作者读者联系还有写信习惯,稗子收到的信件装了满满一抽屉。在诸多来信中,有一封文字优美的信打动了他,是本省一位女诗人写来的。女诗人叫佩佩,从照片上看是个很有气势的姑娘。佩佩写给稗子的信没谈诗,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功夫在诗外的理念。信中写道:在离沈阳并不远的远方,有一片燃烧着火焰的海滩,海滩上的碱蒿红了,芦苇红了,海棠果也红了,唯一缺少的是一只金刚鹦鹉。他写回信,一连写了三个开头都不满意,撕掉再写,总觉着笔下的词汇太少。他给瑶瑶打电话,说想给一个女诗人写回信却不知怎么下笔。瑶瑶在电话那端说恭喜你恋爱了。稗子没有想到恋爱这个层面,经瑶瑶一说,立马就有一层窗纸被捅破的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对这个佩佩有了那么点意思。当时正是夏季,红海滩的碱蓬虽然尚未红透,但芦苇肯定红穗招展。他问瑶瑶该怎么回这封信,瑶瑶说,写信会让一个女诗人惊喜吗?去一趟吧,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她。稗子果然去了,这一去就成就了一桩姻缘,两人以闪婚的速度进入了婚礼殿堂。瑶瑶没出席婚礼,只是托人送了一个大花篮,花篮里插满香水百合。婚后,他们度过了一段浪漫时光,文友们戏称他们为“诗平方”。很遗憾,热情像闪电一样无法持续,审美疲劳是恋人们无法回避的情感窄门,加之佩佩爱好广泛,在结交新朋友上富有探险精神,不久,“诗平方”就变成了“诗立方”。稗子劝佩佩不要这样,浪漫不等于泛爱,但佩佩有自己的想法,举了当代很多著名诗人的例子来佐证自己的选择。稗子很痛苦,去找瑶瑶,瑶瑶听了情况后很平淡地说,爱情是远方,婚姻是漫长的跋涉,既然选择了远方,就不要为跋涉苦恼,认了吧。稗子问,您当初不参加我们的婚礼是不是有什么预感?瑶瑶诡谲一笑,道:是的,今天这个结果我已经预料到了,即使换了我是佩佩也会这样,对于某些特定群体来说婚后劳燕分飞很正常,厮守终生倒有些意外,这是我不想做跋涉者的原因所在。瑶瑶一直独身,是个有爱情洁癖的人。稗子说这不符合我的爱情观,佩佩也不是不爱我。瑶瑶说,你能改变佩佩吗?稗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佩佩是个有主见的女人。瑶瑶点点头道:想改变一个诗人难于上青天。稗子知道自己只能面对现实,他同意和平分手,分手那天给佩佩抄录了《春江花月夜》中四句诗来祭奠这场短暂的爱情: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两人从民政局出来去老四季吃了一顿鸡架,然后平静地分手,从此一别两宽。
关于稗子的第三件事充满了友情的温馨,它让人懂得生活中有一个知己是多么重要。政策不是总是利好,多年前那种低价拿地,空手套白狼的好事没有了,李天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只能苟延残喘勉强活着。稗子觉得自己再留在公司就成了朋友的负担,便对李天袒露了辞职的想法。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帮不了你什么忙,我还是离开吧。李天了解这位义气而又执拗的同学,知道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给公司减负。就问他离开后怎么生活,稗子说,先静一静,说不定会做个浪迹天涯的行吟诗人。李天说,实在不行就别写了,诗毕竟不能当饭吃。稗子说,诗是灵魂的摇篮,没有诗我的灵魂无处安放。李天说,诗和现实生活永远是两回事,要考虑周全再作决定。稗子说,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大诗人职业并不讲究,除了聂鲁达是体面的外交官外,其他诗人的职业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保险推销员,有的是夜店歌手,还有的是邮差,我手脚健全,找个自食其力的差事应该不难。李天看他决心已下,担心他生活无着落,就把公司在浑南一处闲置门市房给了他,让他开个小书店,卖点雪糕什么的。李天的决定阻止了一个流浪诗人的诞生,稗子没有开书店,他用这个临街门市房开了个夜沈阳鸡架店,开始了自己当老板的生涯。在小店设计上稗子充分发挥了诗人的想象,给每一道加工方式不同的鸡架都赋予了诗人的前缀。雪莱鸡架,是凉拌;杜甫鸡架,是铁板烤;泰戈尔鸡架,是熏制;白居易鸡架,是慢炖;叶芝鸡架,是香辣;颇受食客追捧的一道是拜伦鸡架,是椒盐,适合喝老雪。稗子的夜沈阳鸡架店来者多是文人骚客,利虽薄,人气却旺,日复一日,夜沈阳鸡架店成了著名的诗人之家。佩佩经常光顾夜沈阳,每次都带一群男士来此消费,整箱喝老雪啤酒,消费后自有争着买单的,从不赊欠。稗子看到佩佩开心的样子心里也高兴,他真心希望佩佩生活得好一些。因为有了夜沈阳,稗子辞职后的生活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夜沈阳成了文人的福利,发达的、落魄的、怀才不遇的,各色人等都喜欢到这里消磨时光,年轻人喜欢网上晾晒,竟意外将夜沈阳鸡架顶成了闻名全城的网红打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