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作者: 杨时旸
“是要……戴上的吧?”曹健问,他刚一张嘴就犹豫了,但话已出口,还是借着惯性问了。
“嗯。”许静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近于无,不知道是因为不愿,还是因为羞涩。他们躺在床上,曹健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他不算胖,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赘肉,懈怠在腰腹两侧。台灯昏黄,柔和地罩在他身上,让人显得懒散。许静坐起来,转过身,从她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拿起盒子。曹健听见“咔嗒”一声,他扭头,盯住许静的背影,她正低着头鼓捣,背部隆起,脊骨撑起丝质睡衣,像久被弃用的旧家具蒙着一层防尘罩。
曹健从自己床头摸索出耳机,塞进耳朵,又打开那个小盒子,把隐形眼镜摁进眼眶。他眨眨眼,听见鼓膜传来“咚”的一声轻响,世界像被堵截在外,又像在颅内重建了万物。房内周遭一切如旧,画框、衣柜、电视、椅子,但一切物品的边沿都开始徐徐抖动,似真似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越过曹健的手臂,搭上他的胸口,他知道那是许静,但低头去看,似乎又不确定,手指纤细,指甲尖尖,一层介于肉色和透明之间的指甲油反射光芒,摄人魂魄。一根极细的金色手链挂在手腕,悬而未决,摇摇不坠。指尖和曹健的身体若即若离,拂过他的鼻尖和嘴唇,然后一路向下,漫游到小腹,继而抵达终点。他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被她死死握住,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曹健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陡然升高,头脑中扰攘一片,又旋即化作真空般悄无声息。
他转过头,吻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似乎彼此间都有些躲闪,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就都觉得尴尬,有时,微妙气氛就是如此,氤氲在当空,无色无嗅,像是空气的干与湿,身处其中就能确定无疑。曹健和许静一度没人开口说话,之后又突然同时说话,词与句在空中撞到一起,散落下来,又凝成一片空白。曹健假装尿急,遁入厕所,他冲了水,在水箱的隆隆声中望着镜中的自己,发现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眼袋比平时更肿一点。往常起床之后,都和许静说些什么?他拼命想,但毫无线索,似乎从未在意过这些,如今也就没有台本可循。水箱安静下来,他又打开龙头,刷牙的时候也开着,似乎水声是个屏障,可以让他暂时栖身其中,抵挡某些不知如何面对的尖锐。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气,打开洗手间的大门,却看见许静从厨房向他走来,她说,“你盯着点牛奶,在微波炉里。躲开躲开,我要去厕所。你刷个牙这么久。”语气稀松。突然之间,一切都回到日常。他甚至有些感激起许静,用一两句家常就为彼此解了围,就像刚刚房间里还弥漫着什么古怪气味,突然之间被风吹散。曹健放下心来,踱去厨房,他弯腰去看,微波炉里,杏黄色小灯投下惨淡光芒,两杯牛奶在慢慢转圈,液面平静,偶尔也激起一点涟漪,像彼此对峙,又像合谋跳舞,像极了他与许静的关系。
就如同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在经历了短暂的失忆之后,又迎来了突然的醒转,曹健似乎记起了一切早上该做的事,肌肉记忆带着他完成了煎蛋和烤面包,他把两个餐盘和两杯牛奶都端上餐桌,许静也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已经换好衣服,一件浅褐色衬衫配一条黑色阔腿裤,她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曹健盯住她的左手,手腕上空空如也,不见那条细细金链,指甲剪得很短,没有肉色指甲油。他又扭头看看卧室,眼神依次拂过画框、衣柜、电视、椅子,边沿清晰毫不抖动,位置本分,不差毫厘。
“有点咸啊。煎蛋别放这么多盐,高钠不好。”许静突然说话。曹健吓了一跳,回过神,点头称是,“手抖了。你多喝点牛奶吧,把我这杯也喝了吧。”她摇摇头,继续吃那一片面包,面包焦脆,能听见唇齿间窸窣作响。曹健慢慢喝着牛奶,眼神齐着玻璃杯的边沿望过去,许静正用盘子接着面包渣,看起来眉眼温顺,表情平和。许静的手机响起来,是快递。放下电话,她起身,对曹健说,“你等会儿快递,马上就来,然后再走。我赶时间。”说完走去玄关换了鞋,门锁在她身后咔嗒一响。
曹健拆了快递,把洗衣液和卫生纸塞进储物柜,又把纸箱放到门外,换了衣服。离开家之前,他照例查看了一圈窗子和炉灶是否关好,蓝天正好,风也停歇,阳光透过纱帘映在蜂蜜色的地板上,一切显得稳妥又熨帖。这不就是家的样子?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他想。
直到上了地铁,许静才松了一口气,她抢了一个靠近车厢壁角落的座位,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大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她本能生出一丝悸动和害羞,旋即又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毕竟人到中年,怎么这么扭捏?其实,刚刚起床之后,她也一度只能盯着地板,后来她揣摩半天,才假装笃定地挤出那句和曹健说起的家常。她曾经幻想过,那样的一夜之后,再面对丈夫的真身会是怎样的感受,但想象力匮乏,死活推演不出什么细节,也就不再去想,觉得该来的也总会来。如今看来,事后也未必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心理沟壑,只是昨夜过于紧张,觉得一切匆匆,自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囫囵吞枣地就吞下了人参果。现在想来,确实不过就像一场春梦,有独自回味时不能对外人诉的羞耻和快慰,也能冷静抽身重新面对这终究不可更改的现实。
到公司之后,许静照例要喝杯咖啡醒盹,盯着咖啡机一滴一滴地滤出褐色液体,机身轰鸣作响,屏蔽周遭世界,等一切安静下来,她端起咖啡转身,突然吓了一跳,看见小栾站在身后一脸坏笑地看她。“静姐有情况呀。”小栾娇嗔地说,“笑成这样,这是心里想着谁呢?满面春色的。”许静有点不知所措,和她逗趣几句,端着咖啡紧走回座位。她想,这样不行,得控制。脑子里总是下意识涌出昨夜画面,会露馅。刚刚紧张,逃回座位前忘了加奶和糖,咖啡滚烫,一股清苦气息弥散口腔,许静吞下两口,觉得挺好,真实之味就是如此,奶泡和糖霜就像不切实际的遮蔽与幻想,该滤掉的就滤掉。
副总从楼上下来,从许静面前慢慢踱过去,低头刷着手机,秘书跟在后面,紧张兮兮地提醒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例会。许静捧着半杯咖啡站起来,汇入队伍。会议无聊,各部门分别报告年底一个会展活动的进度,副总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一直盯着手机,表情凝重,似乎在核对什么重要数据,偶尔抬头支应一声,旋即又低下头去,轮到许静汇报品牌部的近期工作,她简单扼要地说完,就轮换到下一位同事。会议室朝北,阴冷,所有人说话都很简短,剔除语气,像要维系残存的热量,白炽灯从头顶射出朦胧光芒,让每人脸上都显出阴影。许静想,这样很好,看似无趣但按部就班,有点压抑倦怠但又觉得安全,工作也好,生活也罢,都有标准路线,按照攻略走便是,没必要总想着除旧迎新甚至推翻重来,就像她此前,一度想辞职,一度想离婚,念头都尖锐得不可抵挡。但后来也都被消磨得钝了,磨钝那些刃和刺的东西到底是时间还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些念头慢慢地也就不再撕咬自己,现在回头掂量,觉得幸亏。
会议像永远不会结束,一个人接一个人说话,如同一群成年人不苟言笑地做着丢手绢的游戏。许静啜了一口咖啡,冰冷更萃出苦涩,她把杯子放下,看着杯底漾起一个小小漩涡,有点浑浊,同事们的声音在头顶汇聚成白噪音,她想,自己现在的平静和理性是否与昨夜的那一切有关?或许是的,这算什么?延迟抵达的贤者时间?那场春梦算是拯救的捷径还是沉沦的入口?这会成瘾吗?成瘾又能怎样呢?需要适时阻断还是干脆拥抱?又该和谁去谈论一下?和曹健吗?似乎张不开口。也许曹健也正困惑着与自己相同的困惑。其实,相较于这一切,现在,许静更想弄清的是另外两件事,第一,自己和曹健的关系到底如何变成了如今的样子;第二,昨夜春梦之中,曹健梦中的女人到底会是谁。
一切始于那个夜晚。
去年初冬,暖气还没有来,气温却骤降到冰点以下,大风喋喋不休,银杏刚刚灿出金黄,就一夜之间被吹得徒留树干,夜晚的房间冷得让人幻灭。许静翻出个电热毯,那还是几年前买的,只用过一次。电热毯比较窄,竖着铺只能给一个人取暖,横着铺又只能顾及两个人身体的一截,起不到什么作用。曹健看着许静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比画,就说,你铺在自己那边吧,我不冷。客厅空旷,寒气更重,两人很早上床,他们把自己裹成胶囊,被子上又压一条毛毯。两人像被冻住,许久没人讲话,过了一会儿,电热毯终于发挥效力,让许静渐渐活泛,脊背和鼻尖冒出一层细汗,她松动松动被子,像蚯蚓为自己松土,转过头问曹健,“你冷不冷?”曹健把被子拉到下巴,双手只露在外面半截,用指尖擎着手机刷朋友圈。动都没动地说,“还行。”热流从许静的脚底泛起,慢慢向上涌动,汇聚成一些舒适的倦意,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痒。她向曹健那边蠕动过去,钻到他的手臂下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瞅着手机说,“看什么呢?”曹健仍然保持着坚硬的姿势,似乎生怕热气散掉,他用手扒拉着屏幕,说,“瞎看。”屏幕上划过几个勤奋的微商,几张修图到令人心酸的自拍和几幅向老板炫耀加班的办公室夜景。许静觉得有些无聊,时间还早,外面天寒地冻,自己身下已经滚烫一片,她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填满这似乎凭空多出来的时间,并且也驱散曹健的寒冷,让彼此升温。她褪掉那条薄薄的睡裤,把腿攀上曹健的腰,又从背心下伸进手,食指抵达曹健最下面的一根肋骨,像爬楼梯一样,一阶一阶向上慢慢攀爬。但曹健没有任何回应。许静转头关了灯,重新倚回曹健的怀里,把手探下去,她抓住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没有任何施展自己的欲望。她仰头,看见曹健的脸映在手机屏幕散出的冷光里,几乎和周遭空气有着同样的温度。曹健把手机按灭,放在床头充电,扭过身抱住她,但没有进一步发挥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制止。“太冷了。快睡吧。”曹健说,他把自己的半张脸又埋进被子里,声音发闷。那是许静记忆中,第一次求欢失败。往后的日子里,许静无数次将回忆溯源到那个冰冷夜晚,她确凿无疑地认定,一切从那时开始变得几近不可挽回,而后来又生出自我怀疑,觉得那一夜不是起因而是结果,在那之前,有些东西已经蛰伏许久,就像病毒和细菌,早就侵染了肌体,但往往人们总是将第一个喷嚏降临的那天才觉得感冒来袭。
曹健和许静是高中同学,相处三年,不咸不淡,班级里56人,总有几对情侣,老师和家长后来也都默认了关系,只是偶尔提点不要耽误学习,而他俩不在那些官宣情侣之中,即便起哄都没人哄到他们头上,但两人也算挺熟,假期里大家的聚会,他们都会参加,且玩得不错。高考之后,许静考到北京,曹健去了南方,联系留在QQ上,两人也很少单线聊天,有话都在群里隔空去喊。大学四年,两人各自陷入热恋又都遭遇分手,过年聚会的时候也有所保留地彼此倾诉过情史中的一二。毕业之后,曹健在上海工作两年,也来到北京。走上社会,才觉得物是人非,同学们都疲于奔命,渐渐失散。他来北京第一周的周末,约几个同学吃饭,最后只有许静到了。他们在南门吃涮肉,冬风凛冽,炉火炽热,许静跟着曹健喝酒,不太用劝,曹健说,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喝。许静答,高兴。其实,许静不过是浇愁,一段恋情已经收尾,败下阵来的还是自己。那男孩甜言蜜语,关怀备至,但最终还是发现他劈腿同事已经长达一年,中间一段他出差频密,许静不敢深想。他们两人其实已经见过双方父母,即将开始谈婚论嫁,结果闹得不堪,最终,那男孩对许静说,要不我们还是结婚,结完之后各管各的。许静把一个宜家花瓶扔过去,砸到墙上,碎了一地。下楼的时候,她一直在抖。和曹健吃饭的前两天,她刚刚收拾完所有东西,在一处新房子里安顿下来。那顿饭之后,她用年假一个人去了乌兰布统。旅途中时常和曹健聊天,偶尔发些荒凉或壮丽的照片。许静回来之后,和曹健并没有再见面,而只是延续着在网上聊天,内容七零八碎但并不暧昧,而时间长了,这聊天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和牵挂,两人都感到了某种确定无疑的变化,但都找不到机会向对方确认。曹健的情路堪称坎坷,大学的第二任女友与他时断时续,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处于恋爱中还是已经分手,打闹一阵又黏腻一阵,直到后来,曹健工作上也并不顺利,感情又波澜起伏,他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泥淖,必须抽身而出,要不然总有一天会彻底沉陷。快刀斩乱麻之后,曹健一度也堕入虚无,他觉得自己无处抓扶,如坠云雾,他约了许静喝酒,在一家名叫“逃”的酒吧,他们每次都坐在窗口旁的两个座位,那是吧台的转角,说来奇怪,无论客人多满,那里也总是空着。他们每次都喝得不多,酒不过量,话不过线。就这样持续半年,圣诞节前的一周,突然下起大雪,每一朵雪花都显得巨大而干燥,又恰巧无风,漫天雪花垂直下落,密密匝匝,映在杏黄路灯之下,璀璨得近乎梦幻。曹健拍了张照片发给许静。过了很久,许静才回,我觉得有些话我们早就该说清,而你一直不说,我也不说,如果都不想说,我们也没必要再这样下去。雪下得稳重,愈发密实,很多情侣都在街头拍照,那场景似乎天然应该象征和铭记爱情。曹健在雪中站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天空,黑夜像个口袋,倾倒下无尽的白,无声无息,无休无止。他掏出手机,回了一条,做我女朋友。半小时之后,许静赶来,出租车停在街对面,他们彼此相望,笑起来,雪在他们中间,落得像丝绒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