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打磨厂

作者: 肖复兴

关帝庙

以前,北京城里庙很多,且多建在胡同里。1928年,有数据显示北京城里有庙共1631座,那时候的北京城,是如今二环路内,庙如此之多,可称世界之最。清光绪的《京师坊巷志稿》中,记载西打磨厂有玉皇庙、关帝庙、铁柱宫,和专门祭祀鄱阳湖神的萧公堂(鄱阳湖神被称为萧公)这样几座庙。关帝庙应该是其中最大的一座,新中国成立伊始,把关帝庙改建成小学校,取名叫前门第二中心小学。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这里,一直读到六年级小学毕业。

庙确实不小,前殿后殿和配殿,我上学的时候,它们都在。庙的格局没什么变化,所谓改建,其实就是配殿成了老师的一大间办公室;前面是一片空场,安上两个篮球架,立了一个领操台,变身操场;和尚吃饭睡觉的斋堂僧房,还有念经打坐的后殿,隔成一间间,成了我们的教室。

前殿最大,灰砖灰瓦和带铃铛的飞檐,都还显示着旧庙的风华,它成了学校的礼堂。四年级的新年联欢会,老师带我们演出话剧《枪》,就是在那里演的。我们的班主任翻穿着件羊皮袄,用棉花粘成白胡子白眉毛,扮成新年老人,给我们每人发了礼物。而我扮演的八路军在拔出手枪要枪毙日本鬼子的时候,后台的同学一连摔了好几个砸炮都不响,光看我傻傻地把枪干举着,日本鬼子听不见枪响,也没法应声倒地,惹得全场大笑不止。

1973年秋天,父亲突然病故,家中只剩老母亲一人,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待业在家,好心的母校校长邀请我到那里代课。这是我小学毕业十多年后第一次回母校,校园的格局没有任何变化。老师的办公室,还都挤在配殿里,教室也都在斋堂和僧房里。操场还是那两个篮球架,教体育课的还是赵老师,居然还认出我来。就是他教会我打篮球,让我喜欢上了打篮球。那时候,作文写到打篮球,我们玩到很晚也不回家,刮风下雨也不回家,我引用了一句唐诗“斜风细雨不须归”,得到老师的表扬,好听的话,至今记得。

如今,母校已经见不到庙的一点影子,早在旧地建立起了一座大楼。西打磨厂拆迁时,整幢大楼成了拆迁办公室。前些日子,我路过那里时,大门紧锁,不知以后做什么用了。想起我上小学的情景,恍若梦中。篮球落地的砰砰声,还在耳边回响。

北平和平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很多寺庙改建成学校。我的小学校,只是其中之一。

三山斋

紧把西打磨厂西口,路北,曾经有家老眼镜店,叫三山斋,曾经在北京城非常有名。所谓三山,指的是三户人家合伙开的买卖,意思是要成为三座山一般雄峙京城。气魄不小呢。

三山斋开业在同治三年(1864年),民国时期,是它的鼎盛时期,那时大概流行戴眼镜,看电影里末代皇帝溥仪不就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吗?许多上层人士都爱到它这里买眼镜,当时的军阀吴佩孚、段祺瑞等人,都附庸风雅到它那里买眼镜。名人效应一带动,致使很多人也以到三山斋买眼镜为时髦。那时到三山斋买眼镜,大概就像现在人们到华为专卖店里买手机一样吧。据说有一阵子每天店还没开门,顾客就已经等候在门前了,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难怪我看到的一幅摄于1949年的西打磨厂西口的老照片上,10米多宽的铁制牌坊上,横跨着的就是它的招牌,一个横幅,拦腰写着“三山斋晶石眼镜店”。所谓晶石眼镜,就是现在我们说的水晶眼镜,水晶都是专门定点从外地采购而来的,师出有名,都来自名门。据说那时三山斋的无色透明的水晶石来自苏州,墨色水晶石来自乌兰巴托,茶色水晶石来自崂山,因此,质量绝对有保证。

1947年初,我父亲来到北京,在西打磨厂落户,每天上下班,必要经过西口它的店前,曾经从那里买过一副茶色水晶石镜片的眼镜,其实是很普通很便宜的那种,但是,父亲很是不舍得戴,平常都是放在我家放钱粮票户口本属于值钱东西的小牛皮箱里,只有出门做客或到公园游玩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对着眼镜呵口气,用毛巾擦擦后戴上。他告诉我们这可是三山斋的,值钱得很。

这副茶色水晶石眼镜,一直存放到了20世纪60年代。有一天,指着藏在小牛皮箱子里的那副眼镜,我对父亲说:“你看电影里戴这种眼镜的都是什么人呀!你也不戴,都什么时候了,还藏在箱子里!”

后来,再看小箱子,眼镜没有了。大概父亲也怕人说戴那种墨镜的是坏人,偷偷地给扔了。

三山斋,早就没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变成了小吃店。

复兴成

西打磨厂287号,以前是一家卖响器的小店,名字叫“永义和”,新中国成立以后公私合营改成了纸店,叫“复兴成”。因为店名有我的名字,所以对它印象很深。

很长一段时间,起码是从我上中学的20世纪60年代一直到70年代末,它改成专门卖处理纸本的小店。我们大院几乎所有的孩子,买作业本练习本,都是到那里买的,每一本可以便宜不少钱。

70年代,我从复兴成买了好多处理的日记本,硬壳精装,里面的插页印的都是样板戏的剧照。学校图书馆的老师偷偷借我好多书,我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一直到元曲,懂不懂,乱抄一气,前前后后,抄了不下十来本日记本;前前后后,到那里买了十来本日记本。

多年以后,重来西打磨厂,是2003年前后,那时候,它还顽强地站立在那里,照样还是在卖处理的纸本,多少年来一贯制,不管世事的沧桑变化,它依然故我,好像是有意为我留存一份逝去时光的纪念,让现实和记忆做着对照,仿佛我们还没有长大,还要跑到它那里去追回往事,回溯进时光的隧道。

只是“复兴成”的招牌,早就没有了,它也显得越来越破败,店里面黑黝黝的,大白天也得亮着灯。一直到拆迁,寿终正寝。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它的大门的右上方还有一块蓝色的老门牌,这种老门牌,在这条老街上不多见,成了见证这条老家历史的文物了。没过多久,再去看时,蓝门牌已经不见了,不知被什么人起走,作为自己的收藏了。当时,心里特别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儿下手,把这老门牌起走呢?

大德通

西打磨厂213号,原来是山西祁县乔家开的大德通银号。这是座高台阶的小院,路北,拱形券式大门,门脸不大,墙头爬满铁丝网,显得格外森然。小时候,看见它的门口,总有军人站岗,据说,里面住着一位将军,解放军打进北京城不久,他就一直住在这里。那时候,不知道它以前是银号,我们都管它叫作将军院。

在后河沿,原来有它的后门,从那里望它,和从打磨厂看它,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感觉。也许,后河沿的地势低,它的后山墙显得颇为高大,可以看出是一座很巍峨的二层楼,三层硬山脊,悬山顶,青砖灰瓦,红柱红窗,翘翘的房檐,逆光中的剪影,有几分不言自威的气势,和想象中将军形象格外吻合。

老街坊曾经告诉我里面的样子,是一座非常齐整的四合院,和北京四合院不一样的是,它北面正房是座二层木制小楼,前出廊后出厦,有高高的台阶。这是典型的山西银号的格局。大德通一直开到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转卖他人,将军住的时候是从他人手中买下的。

这些年,我来西打磨厂多次,它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和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只是有一次来,看见它门西边倒座房的外墙朝南开窗,变成了对外营业的餐馆,不过,很快又改回旧貌。

西打磨厂未改造之前,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小时候倍感神秘的将军院,它已改为某部队的招待所。招待所的负责人黄先生,证实了我童年的印象,这里确实一直住着一位将军,在他老的时候,部队分配给他新的房子,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一直到他故去。东西厢房和倒座房都保留得完整,院子非常宽敞,院中央原来有一架葡萄架,西边还有一个宽敞高大的天井。黄先生告诉我,东边的楼下据说还有一个地窖,不知具体的位置,但是前些日子二层楼重新装修时发现墙都是双层的,这些都是为了藏钱用的银号的特征。

黄先生热情地引我到前厅,让我踩着椅子爬上柜台,让我看看房梁下的檐檩枋板上有什么东西?好家伙,是前后两层的龙纹浮雕,如此藏龙卧虎,蛰伏在这里,一副“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的幽幽心思,不知是属于当年大德通乔家主人的,还是属于那位后住进来将军的。

178号

福寿堂是京城一家很有名的冷饭庄。冷饭庄,平日不卖座,只应承大型官宴和红白喜事。凡是冷饭庄,必有舞台,可以唱戏,都是在很大很气派的四合院里,而且得是三进院带抄手走廊的。福寿堂有名,还在于它是电影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的地方。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一个叫作雷玛斯的西班牙人带着机器和胶片,就是到福寿堂的戏台放映电影,让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这洋玩意儿。

福寿堂,就在我小时候住过的西打磨厂那条街上,可我寻访多次,一直不知道它确切的位置,心有不甘,又一次次寻访。2004年的秋天,我再一次来到西打磨厂,正向街坊打听,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走到我身后,看了看我手里的笔记本,问我找哪儿?我告诉他找福寿堂。他说我带你去,说着一把拉着我的手往西走去,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指着路北的一座院子说:这就是福寿堂。水泥包裹着两扇斑驳红木门,沧桑无语。老爷子指着门告诉我,20世纪40年代,福寿堂办不下去,一度改为旅店,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是银行的宿舍。

院子里,所有人家的门前都上了锁,空无一人,只有杂物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角角落落,破败得已经看不出昔日福寿堂一点儿影子了。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找这位老爷子。他正在一家小卖店里卖东西。我走进去,谢了谢他。聊起来,知道老爷子姓岳,77岁,用自己的家开了这家小卖店,卖点儿烟酒饮料矿泉水。他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家铜铺,他就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难怪他对这里知道得这样门儿清。

走出小卖店,我注意到门楣上的门牌,是西打磨厂178号,这是新门牌号。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因为我家住的粤东会馆大院的老门牌是179号。这么巧,我们的门牌号,紧挨着,一新一旧,瞬间链接。

西打磨厂西半部拆迁改造的时候,我去那里,顺便想看看他。178号还在,却已经人去屋空。门前的马路开膛破肚,挖得很深,工人们正在作业,在下面重新铺设各种管道。

我冲着空屋子大喊了一声:“岳老爷子!”空荡荡的回声,吓了地下作业的工人一跳,纷纷抬起头来,奇怪地望着我。

94号

94号,是一个很深的院子,一进门很长一段只有东面的一溜房子,门外窄窄的走道边就是院墙,房子被挤得像茯苓夹饼里薄薄的馅,显得很瘦。雪芳就住在这溜房子中的一间。一张大床,几乎占据了房子绝大部分的地方。她和她母亲两人就睡在这张大床上。

1973年秋天,父亲去世,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待业在家,和雪芳常常来往。她娇小玲珑,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清秀。她是66届的初中生,算起来,那时年纪才二十出头,正值花样年华。

我和她原来并不熟悉,和她的姐姐是小学同学。那时,她和我一样,刚从云南兵团回来,她办的是病退。我知道办病退返城的知青,大多并不是真的有病,便以为病只是她办回北京的一个借口。

她家离我家很近,一条老街,大多数同学还都在农村没有回来,只有我们两人脸儿熟,见面时便打个招呼。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熟悉了起来。她常找我来玩,有时也邀请我到她家去玩。她多才多艺,画一手好的水彩风景画,还能跳一段漂亮的新疆舞。她常常拿她新画的画给我看,有时高兴起来,就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卷起来,往边上一靠,自己脱了鞋,小鹿一样跳到床上,给我跳新疆舞,跳得床板直颤悠。她兴致盎然的样子,简直像个孩子,我哪里能发现她会有病!

有一次,她对我讲起她在云南兵团的遭遇,我听了毛骨悚然。她曾经在团部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演员,没有想到被团长相中了,她开始以为老团长喜欢自己,常常给她糖吃,却在一天团长带宣传队到外面演出,趁她睡着的时候,像狗熊一样向她扑了过来,吓得她挣扎着跑出来,跑到寂寥荒凉的夜色里……

那时,我还是没有想到,就是云南这样的遭遇,雪芳的精神上受到严重的刺激,早就落下了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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