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号

作者: 王善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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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皮他爸在格木镇粮库上班,是个扛麻袋的,别看他五大三粗,可在粮库却总受气。他在粮库弄了一肚子气,憋得难受,就只好回家发泄。他发泄的方式主要是喝酒和打二皮。

今天二皮又挨打了。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他知道他没犯啥错,但他没犯错不等于他爸不打他,他爸到了后来打他已经不需要理由了。下班后,他爸看了看桌上的菜,又是土豆炖白菜,根本不适合下酒。他爸十分沮丧,流血流汗地干了大半辈子,连一盘花生米都成了奢望。他爸也没吃菜,直接就干了一大杯酒。劣质的高度酒落到肚里,登时化成了一团火焰,升腾上来。他爸顺手就把他抓了过去,先是扇了几耳光,又踹了几脚,觉得不过瘾、不解气,就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使劲抽他。他爸的裤腰带是牛皮的那种,带个铜扣,虽然老旧了,但打人却是个好东西。

关键时刻,二皮他妈和他大姐一起冲了上去,拼命地阻拦住了他爸,二皮才趁机跑出了家门。

傍晚的格木镇寂寞无比,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街道和街道两旁的房屋,格木镇就像一堆火的余烬。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贴着肮脏的路面疾跑,站也站不住。二皮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这时才感觉到身上的疼痛,皮肉上像有无数朵小火苗在燃烧。

走到格木镇商店时,二皮看见了一只癞皮狗,正在垃圾堆上嗅来嗅去。他对着癞皮狗大喝一声,滚!狗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在垃圾里寻找着虚无的食物。遭到一只狗的轻视,二皮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他拾起一块石头,猛地掷了过去。狗怪叫了一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掉了。二皮比较满意,咧开嘴笑了笑,这个笑牵动了他身上的伤,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空气是凉的,秋天已经来到了格木镇。

二皮加快了脚步,他决定去找海涛。他们必须加快造船的速度了。秋天之后紧跟着就是冬天,如果他们不能在格木河结冰之前造出一艘船来,那他们的计划就必须推到来年。二皮一分钟都不想待在格木镇。他盼望着早日离开死气沉沉的格木镇,到遥远的远方去,到梦中的大海上去。

格木河从南向北横穿过格木镇,把格木镇一分为二。早些年,格木河是格木镇少年的乐园,整个夏天,河里到处都是少年凫水时溅起的浪花。但这几年,格木河里一个凫水少年的身影都寻不到了。如今的格木河污浊不堪,镇西的养猪场和镇东的小造纸厂,把污水一股脑都排进了格木河。养猪场的污水是暗黄色的,里面混有猪屎和猪尿,恶臭无比;小造纸厂主要生产那种粉红色的大卷卫生纸,排出的污水也是粉红色的,看着极鲜艳,但却有一股刺鼻的怪味。河两岸的人家眼瞅着格木河越来越脏,已经没有了挽救的可能,于是就破罐子破摔,索性把各种生活垃圾也直接倾倒进了河里。少年们失去了凫水的乐趣,性情逐渐暴躁起来,一些不良少年开始寻衅滋事,结成了帮派,争强斗狠、聚众群殴成了他们新的乐趣。

格木镇的不良少年分成了两派,以格木河为界,镇东的少年成立了青蛇帮,帮主是李红旗;镇西的少年在青蛇帮成立后不久,在海涛的带领下成立了神龙帮。这两个帮派的少年水火不相容,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

格木桥是连接镇东和镇西的唯一通道,自从一年前的那次大规模斗殴之后,桥两边的少年就轻易不敢过桥去对面了。虽然仍旧有个别少年抱着侥幸的心理,偷偷地过了桥,但后果无一不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悔不迭。

二皮到了海涛家,拍了拍门。海涛妈打开门,看是二皮,赶紧把门又合了合。她的脸镶在门缝里,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二皮。二皮说,我来找海涛有点事。海涛妈说,海涛不在家,出去好长时间了。说着就要合上门。二皮有些生气,把膝盖硬卡在门缝里,扯着脖子对着院子里喊,海涛——海涛——他相信海涛就在家里。

门还是被海涛妈合上了。合上门后,海涛妈在门里厉声说,以后不许来找海涛,我家海涛可不能像那些没出息的孩子,以后注定要去粮库扛麻袋,我家海涛以后要去镇里吃公家饭的。

海涛妈要是只骂二皮没出息,二皮还可以忍受,没出息的范围太广,指代不明,伤害性小,但海涛妈一说他以后会去扛麻袋,他生气了。扛麻袋就是和他爸一样,他对他爸恨得牙根直痒,怎么还会去和他爸干一样的工作呢?海涛的大舅虽然在镇政府上班,但以海涛现在的作为,他日后也不一定就能进得去。一是他大舅在镇政府只是食堂管理员,虽然能和镇长说上话,但要想把海涛弄到镇里,也得费一番周折。二是海涛的文化不够,他爸死后,他只在格木镇中学读了一年书就辍学了,这样的文化水平怎么能在镇政府上班呢?最主要的是海涛现在已经成了格木镇人尽皆知的小流氓,小流氓进镇政府吃公家饭,那得是多大的笑话。他海涛很难吃上公家饭了,为什么我就非得去扛麻袋呢?二皮越想越恼怒,抬起腿照着门板踹了两脚。海涛妈在门里面骂道,你个小流氓,再踹门我找你爸去,让他打断你的腿。二皮说,你再骂我一句小流氓,我就用石头砸烂你家的大门。门里没了动静,二皮趴在门缝上往里瞧了瞧,看见海涛妈站在门里,脸色煞白,双唇翕动,看口型是在骂人,却没有一点声音。二皮得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没找到海涛,他决定去找小胖。

最初格木镇只有一个地痞——河东的李红旗。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纠集了河东的几十个不良少年,成立了青蛇帮。李红旗刚十九岁,又高又壮,身上有一条蛇的刺青。据说他的武功十分了得,铁砂掌已经练到了七层功力,一掌可以拍碎一块红砖。当然这只是谣传,因为后来许多人曾目睹过,他被海涛追砍的情景,哪里是武功高手该有的样子。

青蛇帮成立后,李红旗经常领着他的弟兄,过桥到镇西的电影院来看电影。他们无恶不作,调戏河西的女孩子,对着她们吹口哨,说下流话。他们还逼迫胆小怕事的河西少年交保护费,每人每月一块钱,供他们买烟和看电影用。

海涛是第一个反抗青蛇帮欺凌的少年。前年的春天,李红旗领着青蛇帮的弟兄来格木镇电影院看电影。那天是重映《少林寺》,这部电影已经重映过无数遍了,但每次重映,格木镇的少年还是会把电影院挤得水泄不通。

李红旗他们来到电影院时,电影院还没开门,他们在电影院门前闲扯时看见了海涛。李红旗的一个手下忽然想起,海涛还没交当月的保护费,于是就管海涛要钱。海涛当时说他只有一块钱,还留着买票看电影呢,问可不可以下个月一起交。李红旗的手下十分恼怒,河西少年交保护费还没出现过拖欠的现象,他海涛怎么可以开这个先例。那个手下就扇了海涛一耳光。平时懦弱的海涛不知为什么,那天竟然和李红旗的手下打了起来。

李红旗抱着膀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他的手下渐渐地露出了败象。他觉得很没面子,呸的一声吐掉牙间的烟屁股,冲了上去,一拳捣在了海涛的胸口。海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紧接着,李红旗又是一拳,直奔海涛的面门。海涛一躲,李红旗的这一拳打在了空气上。打在空气上就像打在铁板上一样叫他难受、屈辱。他的脸顿时涨红起来,对付像海涛这样的河西少年,他通常只要一拳就可以把对方撂倒,今天他打出了两拳,一拳打中,但海涛只是身体晃一晃,第二拳居然打空。他又向前冲了一步,这次没有用拳,而是照着海涛踹出了一脚。海涛没有躲过去,飞了起来,飞了一两米,落在了尘土里。海涛刚想爬起来,李红旗的几个手下已经到了近前,他们一起行动,照着海涛的身体一阵乱踢。海涛像一根烂木头,在电影院门前的水泥地上翻滚。

电影开演后,李红旗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李连杰的武功,忽然一个暗影从他身后蹿了出来。暗影手里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李红旗猝不及防,被一刀砍在了肩头。眼看着第二刀就要落在他的脑袋上,情急之下,他抬起了胳膊。刀是被挡住了,他的手腕却险些被砍断。李红旗马上往电影院外逃。那个暗影不想放过他,紧追不舍。追出了电影院,人们才看清,原来挥舞菜刀的人竟然是海涛。当时海涛满脸杀气,双眼血红,像一头疯牛,青蛇帮的人谁都不敢阻拦。就这样,海涛手持一把菜刀,一直把李红旗追过了格木河。李红旗的血不断地从手腕上滴落下来,从电影院一直延续到格木桥。十几天后,河西的少年在街上依旧还能看见李红旗暗淡的血迹,这血迹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从血迹上看到了河西少年的希望。

从那天起,河东河西的少年就形成了对峙的局面。海涛成了河西少年的首领。为了对抗青蛇帮,在几十个河西少年的拥戴下,海涛建立起了自己的帮派。李红旗的帮派叫青蛇帮,河西的帮派为了在名字上压制住河东,就把自己的帮派起名为神龙帮。青蛇在地,神龙在天;青蛇是土中的爬虫,神龙是天上的神物。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海涛领着神龙帮和青蛇帮数次交手,一直都是胜多败少。尤其是一年前发生在陶土矿的那次斗殴,相当惨烈,双方不少人都挂了彩,但神龙帮还是取得了胜利。

海涛在河西少年的心目中拥有着不可动摇的威信。自从陶土矿那场恶斗之后,他就一直带领着河西的少年在作着打大仗的准备,他心里清楚,李红旗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求河西的少年,每天黄昏,都必须去格木河边废弃的珍珠岩厂院里集合,然后由他带领练习武功。没有基础的少年先练习压腿和蹲马步,有点基础的练习打沙袋,或者和他一起研习一本小册子上的少林拳法。那几年格木镇的少年对武术都很痴迷,海涛一号召,马上就在河西少年中掀起了练习武功的热潮。

但现在海涛已经对练习武功失去了兴趣,对与李红旗争强斗狠也感到了厌倦。他现在更愿意和少年们谈论大海,去看大海是他儿时的梦想。当然,大海他并没见过,大海只存在于他的梦里。在他的梦里,蔚蓝的大海广阔无边、深不可测,充满了神秘和激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这个梦想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呢,谁知最近这个梦想又在他的心底苏醒了。这个梦想一萌芽,就一发不可收拾,天天在他心里成长、壮大。他死去的父亲曾跟他说过,世界上的所有江河最后都要流向大海,所以他坚信,格木河的尽头也一定是大海。只要造出一艘船来,顺着格木河航行,就一定能到达大海。海涛现在更想实现他这个梦想,就在上个月,他已经开始筹划建造一艘船了。他要乘着这艘船,顺着格木河航行到遥远的大海上去。

海涛的梦想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格木镇地处偏僻的内陆,据说海涛的父亲是格木镇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见过大海的人。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整个少年时期,他一直在大海上帮助家里捕鱼。二十八岁时,他离开故乡,开始流浪,被命运牵引,到了格木镇,成了一个上门女婿,然后生下了海涛。自从来到格木镇后,他就时刻怀念着大海,一直渴望着能再次回到大海上去。但直到死,他也没有离开过格木镇一步。因为想念大海,他给他唯一的儿子取名海涛;因为想念大海,他懒于生计,成了格木镇人人耻笑的二流子。在海涛刚刚能听懂话时,他就天天不厌其烦地给海涛讲述关于大海的一切。但他给海涛讲大海的时候,都要避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严禁他对海涛提半个“海”字,海已经让她的丈夫堕落成了格木镇的笑柄,她决不允许再让儿子步他的后尘。要不是听信了母亲的劝告,招他入赘,她的生活将会像其他格木镇女人一样,悠闲、自足,甚至要强过其他女人,因为她曾经是一个受格木镇男人追捧的漂亮姑娘。和海涛父亲结婚后不久,她就感到了后悔。她觉得她丈夫并不爱她,她丈夫的心里只有大海。她估计他之所以早逝,就是因为思念大海,积郁成疾造成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婚,要不是怕年幼的海涛受到伤害,她早就把她丈夫逐出家门了。还好,她丈夫死了。她觉得他死了也好,她可以不受影响地抚养儿子,直到把儿子培养成标准的格木镇好男人。

如今,海涛的父亲已经死去六年了,在这六年里,海涛从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良少年。但即使是这样,他母亲——那个格木镇最可怜的寡妇——却依旧痴心不改,一直不肯接受现实。她每分每秒都在做着徒劳的努力,妄想改变她的儿子,然后把她的儿子送到人人羡慕的格木镇政府里去吃公家饭。

海涛把造船的地方选在了废弃的珍珠岩厂。珍珠岩厂紧邻格木河,河边有一块水泥地面,以前是堆放珍珠岩的场地,很平坦,是造船的好地方。海涛在造船之前把格木镇新华书店里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他逐本书搜索,直到书店的售货员忍无可忍就要爆发时,他才在一本书里找到了一艘船的图案。他买下了那本书,并花了一周的时间,按着书中船的样子画出了一幅图纸。他决定造一艘四米长的小帆船,船上有一副桨和一把舵。船能够乘坐三个人,他自己是船长,负责掌舵,另两个人是二皮和小胖,他俩是船员,负责划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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