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无向
作者: 赵强一
就它吧,段威跟交车的师傅点了点头说。
这是一辆老款的奔驰E级,虽然老了点,但虎头奔还很让人有信赖的感觉,漆面看上去保养得很是不错,段威一进院就相中了这辆车,一天租金299也还可以。他仔细查验过之后,确定没什么划痕之类,很快就把手续办完,打火,发动机噪音瞬间灌满舱室。
太阳真好,好得让人心里不踏实,段威把车开到出租车公司有点背阴的院子,阳光好像就在院门外隐藏多时蓄谋袭击,骤然倾泻下来,段威的眼里和心里同时被撞击得恍惚不定。
不知道怎么回事,段威早上五点就睡不着了,心里老感觉有什么事没办,或者又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瞎转悠了两圈,愈发显得有点魂不守舍。把皇历找出来翻翻,头一行说今天宜祭祀、纳财、开市,就是说买卖还能做。可下边一行又说忌出行,看完还不如不看,更没主意了。想到这儿,他心里有点扑腾,想给老彭打个电话,打算说要么改天再说吧,号码都已经按出来了,琢磨了琢磨,拨出键还是没有按下去。
段威从租车公司出来,拐上五环,五环不限速,他要在这条可以撒欢儿的地方和这辆车熟悉一下,先是慢慢把速度带起来,然后找车不太多的地方来个急刹、急并线,于是他的车后扬起来一阵轻烟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皮味道。比起二三四环,五环的车是少了挺多,但段威的异常举动还是多少引起后车的一阵慌乱,从段威旁边超车的时候急赤白脸地骂上两句,段威仿佛两只耳朵自动闭合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熟悉这辆车的脾气禀性,来来回回有了那么几趟,他感觉差不多了,耳朵也自动张开。
因为早饭没吃,这时候肚子迅速觉得有点饿了,一边打轮下主路往北京城里开,一边把车窗降下来,对着外面一辆吼一声:你才傻逼呢!
段威顺着辅路找地方吃饭,新源里有个“的士之家”,老彭还开出租的时候经常去那儿吃饭,一来饭菜量大油水足盯时候,具体干净卫生条件啥的不是他们考虑的,很合出租司机的路子。二来跟餐厅的老板娘开点半荤不素的玩笑她也不恼,所以只要在附近拉活,一般都在那儿吃。
老板娘况姐年近四十了,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点头,她老公原来也是个开出租拉活的,白天太堵车,费油拉不上钱不说,老公脾气还不好,总是跟别人有冲突。后来和对班司机商量换班改拉夜活,专门在三里屯夜店区附近溜达,时间长了什么人都见过,小姐当然是最多的,天南海北哪儿的都有,一来二去有些都认识了,小姐们也都不避讳他,有些觉得他还挺可靠,查得严的时候有客人叫出台就专门叫他的车。小姐们出手也大方,时间久了鸡零狗碎地跟小姐们讲点荤段子,胆子再大点偷偷摸一把,感觉也挺好。她老公把这些长期固定的客户都记在手机里,后来出事后,警方依这个手机里的通讯名单顺藤摸瓜抓走劳教了不少。另外没被摁下的,眼看小姐妹头一天还见第二天就没影了,也都感觉不妙,纷纷各回家乡躲风声,以至于那一段时间小姐们很是紧俏了一阵,这些都是况姐和老彭闲聊时候说的。
满眼看去都是出租车,段威先远远地停过去,隔着玻璃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子,然后挤进一大堆出租车中间。
老彭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段威正在吃饭,准确地说是段威要的青椒肉丝盖饭刚摆在面前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老彭的电话就来了。
盖饭的米不是什么好米,没有光泽,但好在盖着一层厚厚的青椒肉丝,青椒的翠绿被浓度很高的酱油芡汁包裹着,典型的浓油赤酱,虽然粗糙可毕竟热气腾腾,很是诱人,段威把一次性筷子放在一边,按了接听键。
在刚才等饭的工夫,就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大多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出租车司机,高腔大嗓的和熟悉不熟悉的同行们打着招呼互相让烟,很快,不算很大的餐厅被前仆后继出现的烟雾渐渐笼罩起来。
二
老彭开着车从高速收费站进去,再从下一个出口掉头回来,接近收费站的时候把车速慢下来,上午十点的收费站各条通道都长长地排着打算进北京的队伍,从这里进北京六环线也就20多公里,老彭放慢车速,选了一条队伍排上。
真是个好买卖!每次过收费站,老彭都得感慨一下。
14年前,老彭还是小彭,脸色铁青地被无数的人潮推着走出北京火车站出站口,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栓子的大黑脸在哪儿。栓子按辈分讲是小彭的外甥,但年纪比他要大,早些年在北京,每年过年回家见人先发一圈烟,见小孩就给糖,牛气得很,据说在北京赚了大钱,小彭就是来北京投奔外甥栓子。
小彭站在广场上,对面的报时大钟当当响起,小彭觉得自己心跳快得吓人,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就像他爹养的蜜蜂成群结队飞过,小彭的头有点晕,他赶快靠着栏杆,坐在拉杆箱上,刚坐下又站起来,箱子里有他妈给栓子带的粉条,别给压碎了。小彭蹲在那里看对面的电子屏幕,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说北京的房价失控,小彭对说出来的价格吓了一跳,转瞬又高兴起来,这么贵的房子还这么多人抢,还得说北京有钱人多,这么一想,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于是耳朵里的蜜蜂都飞走了,心跳也平稳了,头也不晕了,心里开始盘算混个一年半载,过年回家怎么像栓子一样牛逼烘烘地发烟。
电子屏幕的整点新闻播了四次了,小彭蹲得腿发麻,烟盒也空了,几小时前的雄心壮志和西下的太阳一样渐渐下坠,七点钟,新闻联播开始了,天黑透了,栓子还是没来。小彭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影、车影,看着潮水一般的乘客从出站口喷涌又消散,心里想着,这下完了,自己从衡水前磨头骆家村出来时,信心满满要去北京闯天下挣大钱的劲头完全不见了。就在这时候,一张小彭千呼万唤的大黑脸贴了过来,栓子真是黑啊,可这会儿小彭觉得黑颜色是最可亲的颜色!小彭瞬间崩溃,鼻涕眼泪一起流,死死抓住栓子的胳膊,说,你咋才来啊?
栓子开着四面漏风的桑塔纳,开了很久,小彭看到清河收费站几个字,刷在收费站门头上“贷款修路,富国利民“的大标语,后来这么多年,小彭渐渐变成了老彭,无数次从清河收费站经过,从坐栓子的车,到开着自己的车,交钱,每次他总是忍不住看一眼这八个字。大标语几乎每年都会翻新,提醒每一位开车的人收费是有情可原、天经地义的,可这么多年,收费站还在用这套理直气壮的理由。可老彭这会儿没再分心思嘀咕,甚至没像以前那样扬眉毛看看头上那行标语,随着滚滚的车流开出收费站。
叫老彭,其实老彭也刚36,而此刻坐在副驾驶上的段威,是他表姑家的孩子,也就是老彭的远房堂弟。
老彭和段威谁也不说话,可眼睛一点也没闲着,各自扫描着自己这一边的车况,车子开出收费站,老彭还是慢慢悠悠地开,不多时,段威鼻子哼了一声,鼻音是有指向的,和有指向的鼻音同期,段威向右边扬了扬下巴颏,老彭看过去,一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从自己旁边经过,车牌是鲁N,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拿着个手机正听电话,眉眼含笑频频点头,一望可知这是个来自重要角色的电话。老彭把车贴在这辆车的后面,缓缓地开进了收费站的队列里。
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几乎所有车辆都有着猛然加速离开的冲动,以摆脱刚才时间不算短的困顿。老彭在经过收费口的时候迅速把一张钞票扔进窗口,同时制止了收费员递出的发票之后,把速度提起来,在这辆山东车左侧车道斜后尾随,在即将经过一个稍大的拐弯处猛地提速超过——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并且以极快速度并向右侧车道,也就是那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的车道,在刚刚并线成功到里侧车道开到黑色大众前面的时候,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弯道出现了。
老彭在车身刚刚离开转弯处的时候,狠踩了一脚刹车,立刻释放踏板——时机拿捏得非常准。这辆老奔驰用极速刹车把时间拖滞了两秒,之后立刻释放刹车踏板使得这辆老奔驰如同剧烈咳嗽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一般,而后面的那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显然不熟悉路况,加之此时又一个电话适时地响起,于是,这辆14年的老款奔驰E和来自山东车牌照鲁N的黑色帕萨特顺利地发生了不轻不重的碰撞,而在一个小时前,经过老彭处理过的后保险杠的一端也及时地哐当一声,斜斜掉落。
后续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11月末的北京,凡出现三四线城市牌照,车型为政府公用车标配的大众系车型(级别高一些的用帕萨特,稍微低一些的用迈腾,但共识是一定是黑色),用老彭的话说,不是来找各部委“跑项目”,就是年底向领导例行“上供”,这一景观,从每年年底11月末到来年的1月初,在北京出现的频率是非常高的。这些官车所在城市也是很有讲究的,二线省会城市的车牌就很少会在这个时间段怀揣同样目的出现在北京,一是同样“跑项目”的话大多会采取更低调的途径,往往是更基层的地方官对作为官味标配的公车有着更浓厚的需求,即使远途到北京。但无一例外,这些具有显著政府公车特征的所谓官车的后备厢都是极其神秘的所在,它大多装满了来自这些三四线城市的珍稀土特产,而此刻,这辆来自山东德州的鲁N牌照官车的后备厢里,有三只红色大号塑料桶,整整三十只甲鱼准备投奔各自的去处。
一如老彭所设计的那样,当他把一长串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从紧紧咬合的牙缝中,辅以寒光凛凛的眼神愤怒地喷射而出时,来北京执行秘密任务的司机大哥本来就不甚牢固的自信,在短时间内被两位具有明显北京土著特点、气势逼人的家伙瞬时压倒。另一方面,后备厢的甲鱼朋友们经过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万一有个好歹导致此行主要工作无法圆满完成的担心,也是司机大哥无法集中注意力缠斗的干扰因素之一。司机大哥进行了短暂的辨驳,大意是虽然是我追了你的尾,但是你急刹车导致,老彭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震怒了,他停顿了四秒钟,这个短暂的停顿非常精妙,在这四秒钟内,老彭的眼神表达了非常复杂的情绪,既有自己释放善意,寻求通过私了迅速解决的友好态度不被采纳的不解,同时混杂着很难理解司机大哥竟然无视自己的善意,还要寻求孰是孰非的表述感到失望。
这简直是得了便宜卖乖呀!
司机大哥瞬间开始迷茫于自己是否有不知好歹之嫌,此时,老彭退后两步,两步之遥,足以表达出仁至义尽后的决绝,他对段威扬了扬手:给刘队打电话。段威拿出手机,按到一个号码,将电话放在耳边,电话里的刘队迅速接听了电话。
段威:刘队,我车在您地面儿上被一车给追了……
电话里的刘队:得嘞,我地面儿是哪儿啊,你媳妇儿炕上啊?
段威:跟丫好说好商量不成!
电话里的刘队:成,我看你丫离电影学院已经不远了!
段威:该拘就拘,该扣车扣车……
电话里的刘队:行,我先拘了你,说吧,你丫又黑身家多少钱?
段威:我也不想麻烦你,跟丫喊一万我自己走保险就得了,这要去奔驰4S店,换全杠加后总承加后灯组少说也得3万……
电话里的刘队:你丫手真他妈黑,又是跟老彭狼狈为奸吧?
段威:您说马上过年修车的多啊,哦,我知道,我车多,修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事,啥时候修完您啥时候放车……
电话里的刘队:完活晚上喝点,我店旁边有一家涮肉刚开业,手切肉真不错……
段威:成,谢谢刘队……
电话里的刘队:谢你妈谢,来不来?
段威:那就这样!
段威还没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德州司机一把拉住老彭:大哥,不说了,我来北京办事钱不太多,咱商量商量。
段威和老彭缓缓地对视一眼:早说啊……
段威开着车,旁边坐着老彭,谁也不说话,一如两个小时前……
老彭并不是一直以碰瓷为生,段威也不是,但现在是,并且是非常熟练的从业者,如果这也算个行业。
碰瓷的玩法各种各样,老彭和段威的流程是:租车,核心是一定是豪华品牌,比如奔驰,一定得是E级起步才能称得上是大奔,而租一辆老款大奔价格并不算贵,同类别的宝马5系、奥迪A6都是同样道理,但除了这三个牌子之外,其他品牌因为小众或者品牌力不够强,会因此在议价时段内增加“完活”的不确定性,所以俩人每到开工前都在各个租车公司寻找这三个品牌的车。租车的时间点也很有讲究,租金是按天计算的。电话里的刘队确实姓刘,只不过不是刘队而是修车铺的老板刘跃丰。老彭在段威找他之前一直跟着栓子,碰瓷的方法也不仅限于碰车,一方面老彭喜欢开车。另一方面,他觉得除了碰车以外,栓子的其他方法,比如马路上碰人、潘家园市场碰假古董之类有些丢人,这叫作明碰,没啥技术含量,一旦遇到横的,这活儿就没办法练下去,一来二去,老彭在这件事上就和栓子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