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

作者: 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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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已绵延两年了,正如城里所有循规蹈矩的市民,高冠常主动或被动地禁足;他不但出不了国,简直连国内旅行也寥寥无几。即便如此,他还是撞上了一次“高铁隔离”,以车厢次密接者的身份被请进酒店,度过了“笼子里”的十四天。

高冠对单身过活的母亲感叹父亲的过世时间:父亲是疫情之前驾鹤离去的明智者。

两年前那个春天的中间,父亲终于吸不上气了,他长期罹患肺气肿的双肺拒绝辛苦劳作下去。

是高冠护送父亲上的急救车,他在沿途颠簸中竭力扶住父亲松弛下来的脑袋,不让它左右摆动影响供氧。在急救车内昏黄的灯影里,他恍惚看见一只金色夜蛾从父亲灰白发根中旋舞起来,绕着陪护女医师的长辫子调皮地抖颤。高冠腾不出手,只能看着夜蛾肆意切割急救车里紧张的空气。急救车驶入医院的一刹那,车门急急打开,高冠全神贯注看父亲的状况,没注意夜蛾是否已闪入夜色,飞向无垠的夜空……

父亲进入急救中心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他没再睁开眼睛,更没同轮流陪夜的家人说什么,他一息尚存,却已魂飞天外。三天后,医院开具了正式死亡证明。

办过父亲后事不久,高冠在自己的行业里得了有价值的奖,证明他事业有成。

遗憾的是颁奖仪式后不过一星期,新冠疫情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人类历史匆促翻开了新的一页。

人们的生活方式被迫改变,尽管当时还只有很少人醒悟到。

高冠为父亲选的墓地在大城西郊本地唯一丘陵区的山脚下,小小的不到一平方米的墓穴花费了十二万元人民币,这是父亲当教师留下的钱,他那受一般人尊重的工作为他自己身后挣得寸金城中的一席隙静土。

墓碑除了姓名外没写什么文字,被葬者早已淡出他曾经的行业,撇开他曾热心贯注的爱好。他老去很久了,像干掉的荻花悄悄妆点居所那样地活着,成为妻子的负担和子女的担忧;时间将他变成了活木乃伊,他语言干涸,笑容也悄然离去……高冠和母亲都承认:家里这位享有高级职称的老教师是受上帝关照的,上帝怜悯他,没再滞留他到疫情中经历加倍的辛苦和惊惧。

父亲的追悼会没邀请特别多故旧,来者主要是各路亲戚和父亲学校的工会代表。高冠仔仔细细站在父亲的立场动过脑筋,他穿越父亲因头脑缺氧而浑浑噩噩的最后年月,潜回父亲对生活富有热情的时代,去设想父亲所乐于接受的最后纪念。

高冠悄悄通知了城市里一小群有声望的人,这些人或官或商,都轻车简从,以私人身份来参加了高老师的追悼会。

这些人物同高老师有种特殊的情感联系,历久弥坚。他们来向老头子告别,告别曾分享过的一些缤纷的梦境。

他们曾是高老师执教那些年倾情主持的昆虫兴趣小组的骨干成员。

高冠在春季埋葬了父亲,一直梦不见什么,日子平缓地过去。劳累极了的母亲终于得着了休息,气色好起来。

高冠只是意识到什么地方出现一个缺口,一个无害的、自然的、允许空气流通的缺口。对缺口外的空间,他缺乏窥探的热情。

中年人的人生有数不尽的实务,谁也没权利自私地停下身子发呆,或冥想。

到了秋天,院子里的杨梅树枯干掉碗口粗一根分枝,高冠请小区绿化工用电锯把枯枝小心锯下来,免得砸坏围篱或小灌木。

一阵秋雨后来个艳阳天,天气回暖,如初夏般叫人心思漂漾。高冠忽走来杨梅断枝处看看,风和雨在横截面的淡黄木纹上添了些湿气,有只深蓝光泽的小虫安宁地伏在上面发愣。高冠仔细看这只从未见过的虫子,断定它属于双翅目果蝇科,分类名不详。他苦苦追忆自己对果蝇曾有的见识,肯定从没见过这种。

高冠瞬间有个冲动,想找个玻璃试管把这只小果蝇扣住,仔细观察,在网络上传递照片,找到它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才兴冲冲离开杨梅树就想起自己从前捉虫是为了讨好阿爸,自己并没阿爸那样的激情和动力,而如今,阿爸已驾鹤西归。

他无聊地在室外又走一圈,连忙进室内去继续自己的专业工作。

不过,深夜就不那么平静,可能是白天这只果蝇惹的。

高冠滑进了时空隧道,他手里握着早年搬家时丢失的那顶捕虫网:他惊喜地抚摩油漆斑驳的长圆木柄,这顶阿爸送他的捕虫网足有一米二长,用的是榔榆木,不重。棉布做的三角网配的金属套环是用螺旋同木柄旋套住的,坚固不会摇动。用这网,只要坚定而迅捷地一挥,硕大的蝴蝶或蜻蜓就在网里扑腾……

梦境惊喜了高冠,少年期经历的快活成了替代被子裹住他的云雾。

他看见开满淡粉色花朵的合欢树;看见凤蝶和龙蝶在伞状花絮上翩翩……他扬起手里的捕虫网……

不过,梦境尚不止于平庸,高冠抬头,眼前出现浙江的青山,他看见了大柳杉冲天的西天目山。

视线被一个白衬衣蓝西裤的壮年男人吸引,这男人中等身材,在山路上奔跑,手里飞扬着白色捕虫网,树叶间旋舞数对黑色大凤蝶……正午阳光当头洒下,让这人成了个没影子的怪人。

久违的青春感带着缕缕清香涌入高冠鼻翼,他想放开嗓子唱歌,他想飞,想跟上山岗上英气勃发的男子,看他到底捕捉到什么,看他口袋里存放猎物的三角包又裹住些什么。

也许是说梦话惊醒了妻子,高太太伸手推推老公肩膀,他是不是不舒服呢?中年夫妻一定要互相照看,免得发生意外。

高冠很想招呼山岗上的白衬衣男子,那人挥舞捕虫网,追逐蝴蝶太投入了,前面就是断崖!

可高冠心里也烦躁,他被什么枝条绊住了脚步,摇摇欲坠。他挥舞手臂,喊不出声音……

山岗上的人终于回过头来,是一张难忘的英气勃发的脸:目光炯炯,汗水淌在脸颊,龅牙露出了嘴唇外……噢,是阿爸呀!

阿爸跑遍了西天目山的三十年……对大山来说,三十年只是一瞬间……

高冠醒了,太太在抚摩他手臂,他咕哝一声“我没事”,伸手捉住了床头柜台灯下那只散发清香的八卦芦柑。

美国大总统尼克松是三个月前来上海的,三个月都过了,这栋老楼里的男人们还在“炒冷饭”回忆那几天的轶事。

二楼十八室的杜师傅是锦江饭店的大厨师,他最得意就是请不想吃中餐的尼克松点了他三道拿手上海菜。

住十三室的高老师揶揄说,老杜不爱讲卫生,美国总统不了解情况,应该先到杜师傅家房间看看那么多的蟑螂屎!杜师傅放声大笑说,那些哪是蟑螂屎呀,高老师太节约,家里不肯买巧克力给小孩吃,当然没见过巧克力碎屑。

高冠含大拇指在嘴里,听阿爸和杜师傅在二楼半的大晒台上斗嘴,他晓得杜师傅是个邋遢鬼,美国总统是什么他不太关心,但杜师傅家确有全楼最大的蟑螂,高冠跑进去捡乒乓球时遇到过:那蟑螂油光水滑,翅膀像刚打过蜡,细细枪须在扁扁的头上神气地晃动……阿爸说那是杜师傅从宾馆里偷吃的回来,单身汉一个他吃不完,就请蟑螂洞里的老大一起吃,要蟑螂帮他看家。

高冠那时对虫子还没形成明确概念,他刚进幼儿园:虫子和鸟都会飞,它们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老楼是朱家的,朱家全部被勒令住到底楼后房去了,空出来的大部分朱宅由房管所分割成二十八个房间,分配给二十七户人家居住(有一户占了两间房)。大家都喜欢二楼半这个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晒台。高老师抢了西侧,伍家占了东侧,两家比赛种花。不要说春夏秋,连大冬天,晒台上也有蛮多花朵。

这时节阿爸种的凤仙花开了,有粉红色、大红色、紫色和白色的,也有一种阿爸当宝的黑凤仙。高冠不单喜欢凤仙花,他被凤仙花迷住了。他久久蹲在花盆边看一朵朵小凤仙,惊讶它们各自拥有的色彩和花瓣的柔嫩。阿爸和杜师傅讨论美国时,他仰视阿爸放在木花架上的黑凤仙,有点迷迷瞪瞪。这时天上有白云,白云如棉絮那般流动,忽然滚出一点黑影,黑影抖抖颤颤,在空中飘,还拖两条长长的细尾巴。高冠惊得一屁股坐到太阳晒暖的水门汀地上,惨叫一声“妖怪来了!”

那黑妖落在他钟爱的凤仙花上,伸出一根黑细线,细线钻进花芯,黑妖摆动薄薄的剪纸般的身体……高老师蹑手蹑脚走来,伸两根手指,略在空中停一停,轻轻拈合,黑妖就落在他手里。

“记住,这是凤蝶,上海土产的玉带凤蝶。你看,它翅膀上斑点是彩色的,所以是只公蝴蝶;哪天你逮住白斑点的,就是雌蝴蝶。”高老师告诉儿子,空着的手摸摸儿子脑壳。

“是蝴蝶?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高冠摸着心口,心还在怦怦跳。

杜师傅笑得打跌:“高老师,都是你不好,他才上幼儿园,你就教他看什么连环画《孙悟空》,万一着了魔,看你老婆不骂死你!”

高老师也笑,说实在的,养孩子他没经验。他捏着凤蝶翅膀,凤蝶无奈吐出细长的口器。

“阿爸,快点把蝴蝶放了!”小孩子从地上蹦起来,已经不害怕了。

“放了?蝴蝶也是害虫呢,会把虫卵产到凤仙花叶子上,幼虫把叶子咬出破洞。我们拿它去做个蝴蝶标本吧?”高老师熟门熟路。

“阿爸,我命令你马上把凤蝶放了!”高冠急叫,脸都涨红了!

杜师傅窃笑,看这对父子。高老师脸绷起来:“急吼拉吼的,小冠你发疯了?说个理由,有理由才可以放掉它!”

“有理由。”高冠看看杜师傅,不想大声说,他拉住阿爸手,让阿爸弯下腰,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

高老师愣了愣,笑了,笑得露出龅牙,他扬起手,把黑凤蝶举到高处,轻轻一松手指。黑凤蝶没料到这一出,笔直掉下来,直掉到阿爸脚踝,才拍动翅膀绕着杜师傅的胖头颈翻飞一圈,朝女儿墙外滚跌出去,没了踪影。

杜师傅眨巴眼睛看他父子,高老师拍拍杜师傅:“你不生小囡不晓得小囡好玩,他说雌的凤蝶没来,在家里做了饭等雄的回去吃,所以必须马上释放!哈哈!”

黄梅天来的时候人人都感觉齁湿,高冠常趁雨小或短暂阴天爬铁梯到大晒台上看看,这种天气大晒台上没人,只有湿漉漉的花草站立在黏答答的泥土里,连陶土的花盆也湿透。空气里氤氲上海弄堂特有的湿霉气味。搬开花盆,灰色有环节的西瓜虫都在浅水里泡澡。

高冠拿家里的细铁丝绕个圆圈,只有杯口大,细铁丝在圈圈边再拗成直角,顺延成长长的细手柄。他把硬塑料袋卷边,耐心套到铁丝圈上,就像一只高高的塑料帽子。

黄梅天大晒台上会来一种有趣小生物,它们有乌黑圆凸的眼球,草黄色底翅和褐色翅面,举着三角形翅膀,吐出吸食花粉的卷曲口器。看见高冠,它们非常警惕,翅膀张开又合拢,合拢再张开,像褐色和草黄色的雨花;此起彼伏地飞起来转圈,还是忍不住落到花叶上。

阿爸告诉高冠,这种是弄蝶。鳞翅目弄蝶科。

高冠崇拜阿爸的学问,任何妖异到阿爸面前,他都报得出家门,有千里眼、顺风耳连孙悟空的底细都摸个一清二楚的本事。不过,高冠喜欢这种头部毛茸茸介于蝶蛾之间的飞虫,它们真警醒,时刻准备着避险,相对难捕捉。高冠由此获得了古人狩猎般的乐趣。

用手捉翅膀,当然是互相斗智的。不过,弄蝶浑身鳞粉,一碰就沾手,还不如用塑料套套蝶更有趣。之所以套圈只杯口大小,使弄蝶能迅速地上下飞旋,出口稍大就没法留阻它们。这确实是人蝶比试灵敏度和应变力的一种生物竞赛:要逮住弄蝶,人不仅身体不能大动作惊走蝴蝶,还须眼明手稳,一套一个准,及时出手挡住套袋口。

弄蝶最喜欢黄梅天里新绽的各色百日菊,性喜阴雨天。它们碰到大太阳就躲得不见了,雨水大时也匿伏起来,但凡雨水一收,天转阴,便来花上纠缠。

高冠眨眼就十来岁,短裤口袋塞一只玻璃瓶,手里拿一柄塑料蝶套,大雨初歇,像稻草人般屏息站到几十只大小花盆间,静候一只又一只黄褐弄蝶从女儿墙外头蹿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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