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
作者: 格尼
1
胡二那年带青霞回来,凌晨三点才到家。朦胧中,我听见传来阵阵咔嗒声,不是走路发出的,也不是小区铁门发出的,是手表发出的。那是块黑色宽带铁盖手表,表盖刻有黑骷髅头,胡二临走时背着帆布包大踏步出门,我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原本,表盖扣紧,不会有声,肯定胡二不扣盖子,还故意甩动手臂,弄响了它,我眼前出现胡二那张咬紧牙关充满干劲的脸。
胡二买表的那个下午,我们走在当时市中心最繁华的模范街,飘着小雨,我在身后看见胡二沾满泥水的裤脚,一阵作呕。胡二顶多一米六,从小到大裤子总是长。我们四兄妹中胡二脾气最好,谁都能支使他这样那样,唯独这事,无论什么天气,没人说得动,他就让裤脚堆在脚踝,像几圈蠕动的猪大肠。我知道说也白说,还是说了,反复说,那天我就想说服他,谁愿意跟一个满裤腿是泥的人去聚餐。我说你挽起来,挽起来。他不吭声,我扭头走了。
谁稀罕吃你那顿饭。我说。
胡幺妹儿,胡……
二莽子,窝……本来我想喊窝囊废,没喊出来,毕竟是我二哥。
说实话,我确实想吃那顿饭,那是胡二他们饮食服务公司最后一次聚餐,然后各奔东西。我想见郑东。我和郑东刚交往半年,国企改制就改到他们饮食服务公司了。郑东说失业了不能耽误我,女娃子家只要长得好就能找个有体面工作的男人。我不愿跟郑东分开,郑东却不见我了。
我没跟胡二去,躲在街对面等待聚会结束。蜀龙饭店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店面,郑东在公司当凉菜师傅,胡二是热菜师傅。穿过人群,一次也没看见郑东,只看见胡二戴着高高的厨师帽,不时到门口透气,用那短而糙的手不断摩挲脸颊。胡二在家,母亲问,改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改就改,好好的工作不可能说没就没。胡二说不出所以然,就这样摩挲脸,然后吐长气,那气息里包裹着含混的一个字,听起来像“嚓”。
街灯次第亮起,夜市摊位陆续出现,人群更加密集,遮挡视线,看不见门口,只看见高高的蜀龙饭店的霓虹招牌闪烁,都散伙了,还闪个什么劲儿。快八点时,我在夜市吃了碗凉粉直接去的饭店,我要去找郑东。没想到只十多分钟光景,店里人已走光,招牌熄了,门也锁了,只剩下胡二还戴着高帽站在幽暗的卷帘门门口,看样子没少喝,帽子歪着。胡二自从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就在蜀龙饭店,工资虽不高,胡二却想稳稳当当干一辈子。公司里低收入人群,大都混日子,想着哪天跳槽,还偷拿东西,毛肚、肥肠、酥肉什么的。我就吃过郑东给我用餐巾纸包的酥肉。胡二一次没拿过,且从不迟到早退,年年评模范。胡二对公司这些年倾注的感情比家里多。
我懊恼地挥手打落胡二的帽子,胡二赶紧捡起来,看见是我,愣了一下。
这些人都舍得啊,说走就走完了。胡二不停眨巴眼睛。
不舍得要怎样,要怎样……
我气冲冲朝前走,一开始他还跟在我身后,我们穿梭在吵嚷的夜市街道,我听到他因喝酒变得沉重的呼吸。没一会儿,我已落下他几十米。等我回头找他,他已买了那块骷髅头手表,连价也没讲,在夜市买东西,往往可以讲一半的价才出手。我更气了。
你真是个二莽子。
幺妹儿,告诉你,嘿嘿,你二哥我,又走上社会了。他甩甩头,猛抬手腕,表盖崩开,发出咔嗒一声响,我看见他绷紧嘴唇充满干劲的脸。
当晚,胡二说要跟人出去闯一闯。什么闯一闯,说白了就是打工。那时大哥退伍回来还没工作,大姐也下岗了,我高中毕业后就没去找工作,不久父亲过世,母亲也不知什么工作适合我这个宠坏了的暴脾气幺女子去做。一时间我们四兄妹都成了有城市户口的无业游民。所以母亲没反对,她带孙儿和外孙,累得顾不上。胡二要跟着出去闯荡的是郑东,原本说好我也一起去,包裹都收拾好了。那天,胡二带郑东来家,我们正在吃饭。晚饭简单,母亲煮的绿豆稀饭,一盘油炸花生米和泡菜。正是暑天,头顶的吊扇开到四挡,嗡嗡响,大家围挤客厅茶几,热汗直流。胡二和郑东入座后,郑东就开始吃花生米,一粒接一粒,我数了,没歇气夹了十二次。胡二呢,不停甩额前的头发,抬腕,看表,骷髅头表盖扬起落下,屋里到处是咀嚼花生米的咯嘣声和表盖的咔嗒声。两人边吃边讲外面的世界,情绪高涨,说别人干什么发了家,厨师一个月上千元工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他们是那么讨厌,就决定不去了。
他们第二天出发。天那么热,胡二竟穿中长的牛仔衣,说是甘肃的新开发城市,那边冷,要早作准备。还戴了墨镜。胡二长着漆黑的剑眉,这副武装,再一抬腕,露出个大骷髅头,果真是闯社会的架势。在我们看来,西北偏远荒凉,即使能赚钱也危险,不得已出去打工的大都是农村人,也难怪胡二这副打扮。我们后来才知道,除了骷髅头手表,胡二还带了另一件吓人的东西。
一晃两年,这两年,家里变化大。全国都在变,搞城市扩建,盖商品房,许多老房子都画了大大的红圆圈,里边写着拆。我们这座城,出租车行业也起来了,我给大哥开出租车,大姐也经营出租车,他俩有大哥大和传呼机,我只有传呼机。当时在这座川东北的三线城市,楼房最高不到十层,主城区还躺着一排排的老房子,身上有这些配备,自认为混进了有钱人行列。大哥的皮带宽厚,专门用来别那些挂件,如今想来,有点像菜市场叫卖各种削皮器的。大姐则手挎皮包,无论冬夏都戴顶法式遮阳帽,文眉文眼线唇线,走路故作娉婷,一副阔太状。
最初大家经常提起胡二,担心那受气包在外吃亏。大家常提起蚂蟥堰的筒子楼,我们小时候居住的地方。蚂蟥堰,蚂蟥多的地方,因处于郊区,周围稻田多,相当于农村。现在的蚂蟥堰已是主要城区之一,小区随处可见二十多层的电梯公寓,大型商场、绕湖塑胶跑道、喷泉、水幕电影等,完全都市化了。筒子楼是父亲任教学校的家属楼,那时我们还小,原本四兄妹轮流倒尿桶,最后成了胡二的专职。洗碗、打扫,我和大姐从不伸手,都是胡二。胡二不是不反抗,反抗无用,最终只能绷紧嘴唇皱起眉头,既委屈又愤恨地妥协了。有次我和胡二在路边玩,我五岁,胡二八岁,我捡了三块钱,那时一毛钱能买十块水果糖。胡二激动得抱起我抡圈,天哪,幺妹儿,你太能干了。我俩正准备去买两套锅盔夹凉粉,剩下的钱交给父母,大哥就来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钱已到了大哥手里。大哥说,我来保管,你要弄失。我和胡二都明白,钱到大哥手里别想要回来,他会把所有钱拿来买烟,烟那东西填不饱肚子还呛人。大哥只比胡二大两岁,看起来像大了五六岁,胡二拖住大哥的腿不让走,大哥用力一蹬,胡二就倒在地上。我希望胡二再去抱住,胡二果真又去拖,还揪住大哥的衣襟。说实话,胡二已经很勇敢,平时大哥最凶,谁也不敢惹。大哥太大,只轻轻一拨拉,胡二就像营养不良的南瓜蛋,落秧了,果真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仍然希望胡二再冲上去,却成了奢望,大哥塞给我两角钱,也甩给胡二两角,扬长而去。胡二爬起来,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样子,却只能做出这样子,一点用没有。我的气全撒在胡二身上,一阵拳打脚踢,打滚哭闹。我们提起这些,总要说胡二的兜兜嘴,咬牙切齿时,下牙咬上唇,咬掉皮也不抵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点也使不出来。
后来不再提这些,穷日子的蚂蟥堰仿佛是我们的耻辱。渐渐我们也很少提胡二,收到来信,只母亲给回信。胡二在一家餐厅当厨师,有次写信来说认识了一起打工的女子,是老乡,在太平镇老龙湾村,那是个没几户人家的穷山沟。正因如此,没人上心,没想到胡二忽然回来,更没想到真带个女子。
我们搬出蚂蟥堰进城区住的是母亲单位分的房子。母亲在市政公司工作,听起来单位不错,实际是工人,经常卷起裤脚挖沟,分的房子仅六十多平,底楼,两室一厅,黑漆漆的挤了六口人。后来父亲去世,大哥大姐结婚,姐夫家在县城,不常回去,有时也来住。再后来,他们都有了孩子,母亲帮忙照顾,全家老小竟有八九口,沙发和阳台都占了,胡二经常在客厅搭竹凉滚,一翻身吱吱呀呀响。听惯了这声,胡二走后,我很长时间睡不好。
2
胡二和青霞从甘肃坐火车到广元,再转乘大巴,那时我们这座城的火车站正在兴建,我值晚班时经常在凌晨去北干道等长途大巴经过,有时就能载到下车的乘客。这样的乘客身上有股特殊气味,就像过期发霉的火锅老油,却没一点油气,是种枯涩的老垢味道。
熟悉的咔嗒声到达门口,我正想难道胡二回来了,门开了,那股味道裹着寒气扑进屋子。我爬起来揉着眼睛皱皱眉,叫了声二哥,母亲和大嫂也起来了。
深更半夜的,大家太累,我们看见了青霞,和没看见一样,母亲匆匆安排如何入住,就各自睡去,剩下胡二和青霞蹑手蹑脚洗漱。
客厅又搭起凉滚,天冷铺了被子,还是咯吱直响。时隔两年,我们已不习惯这声音,主卧的两个孩子吭吭直哭。青霞跟我和大嫂一床,青霞睡里侧靠墙,除了凉滚响,整晚传来骨头和墙壁碰撞的声音,与咯吱声一唱一和似的,不时还传来表盖的咔嗒声。天蒙蒙亮时,我又给这声音吵醒,气哼哼的准备摁下这个农村女子那条不停歪倒不停支起的腿,起来发现青霞双臂伸过头顶,身体挺直,那声音竟是骨头拉伸发出的。
我们全家虽住一起,却各自过日子,给母亲交生活费,大家早晚班不同,有时几天说不上一句话。胡二回来,大家仍忙,并没多交流,两年隔开了很多东西,一时无法衔接,只发现我们乱糟糟的家日渐整洁明亮,一进屋,好像换了高瓦数的日光灯。都是青霞的功劳,还带孩子,洗衣做饭,用母亲话说,眼眨眉毛动。我们不得不认真打量青霞,也打量胡二。青霞瘦,个头比胡二猛点,眼睛大,挺秀气。胡二爱笑了,也精神了,好像带回个女子,就抵达了人生巅峰。想想也是,胡二一晃快三十的人了,条件尴尬,有工作时待遇不高,城里女子不愿嫁,介绍许多都没成,这没了工作,确实不能有高要求。
在青霞面前,我们充分展示着优越感,分别宴请,中餐、火锅、唱KTV,不得不说,热情里透出些施舍意味,这所有意味一并包含了胡二。胡二生活还没稳定,大致问了些情况,他支支吾吾没说啥,只说还行,看样子外面不那么好混。
青霞贤惠,我们越来越满意,甚至感到胡二配不上,毕竟两人相差七八岁。大嫂有些忧虑。大嫂说,那女子身上有股劲儿,二娃怕是弄不住。
大嫂向来料事准,母亲退休后,全家只大嫂有正式工作,哥姐经营出租车是大嫂的点子。但她这意思好像有一天青霞要飞走似的。
大姐说,我们二莽子差吗?踏实勤快,吃苦耐劳,满身干劲,对人又好。再说二莽子一点不莽,就是矮点,读书还得过物理竞赛二等奖,她一个农村女娃儿,屋头穷得叮当响,有啥子不得了。
大嫂哼一声说,日子还长,你慢慢看嘛。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青霞心性高,似乎并没打算真正嫁给胡二,还在暗中观察。当时经济大潮已经来临,按条件,别说富人,我们甚至富裕都不算。青霞耐看,读过中专,想找城里人或经济条件好些的不难。从女人角度,我不赞成青霞嫁胡二,她有更多选择,两人怎么看都不搭。但胡二是我二哥,我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压青霞,我们家人都这样。比如青霞擦窗框,问楼上人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窗户,意思是楼房怎么还有木头油漆窗框。我们自从搬进来从没装修,哥姐虽有钱都各有用处,到处都旧,别说窗户,地面还是老旧的碎石混凝土。母亲就说,我这窗户哪样不好,冬暖夏凉,铝合金的倒给钱都不换,农村土窝窝没法比。青霞不说话,只微微一笑。家里虽挤,我们尽力安排青霞和胡二睡一屋,但青霞找各种理由拒绝。青霞的意思是,结婚才能睡一起。大姐说,这个二莽子,人还没拿下。
我和青霞年龄相仿,她喜欢跟我聊,有次我私下问她看上胡二什么。当然我明白,其一,她看上的是城市户口,只要两人结婚,就能一步步转为城市户口。我想问的是其二,有没有其二,这很重要,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将来稳定系数要高一些。青霞说,你二哥是个好人。青霞告诉我,他们在宾馆打工,住员工宿舍,胡二每晚都会端盆热水放她房门口。我说这算啥,不就几盆洗脚水,让她继续想,究竟看上什么了。她忽然笑起来,哈,你二哥一见我就掏身份证。呃,我是四川省……她学着胡二的腔调,笑了很久才说,谁不知道给钱就能弄个假身份证,能证明啥子哟。我说,我二哥从不骗人,你这不来验证了,货真价实城里人,你还没回答问题。她想了想说,你二哥胡志明挺酷的。
我想,是那滑稽的骷髅头手表起了作用。我差点没笑出声,管他的,能起作用当然好,我就放心了。
不久,他们去青霞家见父母,要坐大半天的车,胡二又背上帆布包,里边装些在批发市场买的烟酒糖果点心之类的。青霞带走了所有东西,连她洗脸毛巾都带走了,看起来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母亲大声对胡二说,莫舍不得钱,该花就花。这话一语双关,回来快两月,胡二没交生活费,母亲暗示过,胡二也听见了,只是垂头搓手不断挤眼,很委屈的样子。虽然胡二没说在外赚了多少钱,我们可以大致估算,再不好混,两年怎么也存一些,加上公司按工龄发的补助,给一两万彩礼应该没问题。而且胡二不是小气人,以前工作时不在家吃饭也交生活费,让母亲存着退休金别花。母亲说,胡二娶媳妇忘娘,多半是青霞给管住了,倒也好,父亲走得早,她这个当老人的操持不了啥,能有婆娘管总是好的。不过也不能太过分,她那话就是说给青霞听的。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胡二身上可能真没钱了,出门在外的事说不清,也有被骗的可能,回家碍不开面子讲。要是真没钱了,青霞难回来,乡下人看重彩礼,我替胡二捏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