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滩女人
作者: 王彤羽
1
日头遮去,各家乌篷靠了岸,这岸是傩滩的岸。
等桅子停了个密麻,滩上已是热闹。今日是十六,照了惯例,船主们会请人来跳傩舞,以求神护佑,做海大吉。岸边有个舞台,长不及三丈,露天,平日里也唱粤剧。破旧的绸子底下,是一副红漆刷成的大对联——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因着这副对联的喜庆,这舞台也才像个舞台。
跳傩舞者又称老杨公,戴一鬼面壳,身穿红道袍,头戴红布帽,丑陋至极。然声音圆润无比,唱词诙谐,体态也还轻盈。待唢呐、腰鼓、铜锣、大钹声大作,喝彩应声而起,老杨公一人一桨卖力演将起来。
天色愈暗,原先认真看戏之人明显有几分不耐烦,嘴里附和着喝彩,颈脖却往了那岸伸长了几许。
看什么呢这是?那厢黑咕隆咚的。
一艘白色小船从黑暗里缓缓漂出,在离岸百把米处孤零零地停住。船舱被乌篷盖了个密实,瞅不见里头的风景。甲板上高高的桅子,迎风扬起了白纱。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桅子。老杨公的戏也消停了下来。
忽然乌篷被揭了开来,有个白色人儿从里边弯腰走出,举一盏橘灯,莲步轻移至桅子边上,踮脚举高灯盏,水袖尽往了胳膊根上滑去,露出藕段似的纤白胳膊。灯挂在了桅子上,船身立即亮堂起来,一改方才的落寞,无端地生出几分荒凉的华丽。
后生哥(未婚年轻男子)一见灯盏,双腿如上弹簧,纷纷跃入水中,只管拼命地往女人的白船游去。娶了妻的人,当着妻的面,做出正经的模样,却也忍不住为落水之人吆喝助威。
上白船是不必花银子的,花了银子也未必能上得了。女人没立有规矩,那规矩就自然由傩滩的人定了出来——先到者先上船。于是,这当儿,再熟悉的人也生分了,昨夜里还一起喝酒划拳的哥俩,为争个先后,在水里能拼个你死我活的。这规矩看着与女人一点儿关系没有,船下之事,她从未过问。但长久下来,傩滩人都这般地默认了,反倒成了铁规矩。但也有破例之人——有钱的船家,可以用钱买通竞争者相让,或是有权的主儿,可以作出官威让人不敢争抢。不管是哪种途径,事情能办成,那便数你的大能耐了。
上船没规矩,进舱可是有大规矩的。那规矩自是由着女人来定,就是要会讲故事——傩滩人的故事。不单要会讲,还要讲得让女人动容。你若是讲得好,女人便会在船舱里唱起歌来,歌声意味着你将成为今夜的入幕之宾。若是讲得不好,女人也不会对你吐有一字,只一声叹息,其他等候之人便会迫不及待地把万般不情愿的你给拽下水来,顶替上去。
2
女人的白船是两个月前来到傩滩的,每周逢三、五的夜晚便泊海面上迎客。亥时来,子时离开,从未间断。可至今也没几个人能成为入幕之宾,进去过的人,做了些什么,无人能得知。只是从白船回来后,全有了一副嘴脸——神秘。甭管占着没占着便宜,回来也不说,问急了就高深莫测地笑,仿佛得了多大的好处似的。当然了,他们是打死也不肯说出与女人见面的真相——不过是得以见女人一面,回答了女人几个问题,听女人唱几首小曲,却是连女人的汗毛都没摸着一把。上得女人的白船是多么招人羡慕的事呀,偏什么也没做成,丢脸,哪里肯说与人听?便一律地三缄其口,装了个模棱两可,被人继续羡慕着,也落得个安慰。于是,这没去过的人心里就更痒痒了,胸中无端生出了决心,定是拼死也要寻上那船一回。就一回,才甘心。
傩滩人只闻女人的歌声,未见过女人真容。问那几个见过女人相貌的幸运儿,后者作回忆状,如梦初醒,猛然一拍大腿,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啧啧出声,却是没个合适的词语形容出来。于是,引得众人好一通猜测,有人说女人貌若天仙,有人说她奇丑无比。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只能全凭歌声去臆想了。傩滩人早在女人的歌声里把她的样子给描绘了千百遍,越想就越觉得女人是个美不胜收的尤物。女人的歌声不像海边人的硬朗豪迈,有着几分幽怨与楚楚可怜,似怀了心事,听得人心生落寞,连做海的汉子也听出了诗人的多愁善感来。他们一致认为,女人定是有着碧波一样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海浪一样绵长翻卷的头发,而这长发盘踞了整个船舱,进去的人就坐在她芬芳柔软的秀发中。她就是那传说中的美人鱼,若是被她美丽的眼眸看上一眼,腐朽的船板能发出新芽来,再无情的男子都能心生爱意。
于是,后生哥们争相上船去为女人讲故事,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有的特意请教了有文化的老先生,或是一些多情姑子,以使自己的故事能与众不同,打动女人的心。可女人也是奇怪,任你讲个天花乱坠,她自独自叹息。一时间也难有人猜得她的心思,遂花了银子,请上过船去的人喝花酒,方才探得一二。总结起来,女人感兴趣的故事有两个共同点。第一,是今年夏天傩滩上发生的事情;第二,是有关生离死别的事情。总之,你要是能让女人感动,或是伤心落泪,她定是要唱起歌谣迎你入舱来的。
然今儿夜里,会是哪位客人能上得白船去呢?各船伙计心里暗自揣测起来。
忽闻远处天空传来一声雷,轰轰作响,大风掀起了各家乌篷。
这天,怕是要落水了吧?
3
蛏子早就想上女人的船了。
蛏子十五岁便跟了宗爷的船,如今十年过去,他在海里灵活如那森林里的猿猴,丛林里的豹子。他做海的本事好,头脑机灵,有大义气,是各家船主争夺的对象。可蛏子只认宗爷,觉得宗爷做事地道,是条汉子,认准他便是傩滩的天、傩滩的地,也没打算过换主头。可自从出了上回那个事情,蛏子心里就偷偷地扎了刺儿,扎了刺还摸不着刺头。于是,宗爷在蛏子心里也从天降为了人,但也仍然尊敬着。
蛏子也有的时候,他不敢上女人的船。每回各船伙计争相往女人白船游去时,他恨不能马上跳下水,与那些人掐上一架,以他的水性与勇猛,争得第一是铁定的事。可想归想,他也只是沉默着,心急火燎地沉默着。蛏子也有偷偷琢磨过故事,也练习过,可一张嘴就结巴,一结巴就忘词儿,到最后都以扇自己的嘴巴收场。
去不成,就只好老实待着。可也老实不了。别人上白船的时候,蛏子会明显地不安,在自个儿船板上瞎转圈,像极了一头推磨的蠢驴子。待别人被他转得不耐烦了,吼他一声:转个孙子,老子的眼珠子都被你给转掉了!蛏子就去爬桅子,噌噌噌,三两下,猴儿一样就上去了。待在上面也不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女人的白船。邻船姑子们看出蛏子的心思,便逗起了他。
哎哟,今儿吹的西南风怎么都是酸的,小心把桅子都酸脆了。
你是巴不得酸掉了的好,等蛏子跌你怀里去。
她那怀只能馋她家汉子,夜夜被吃,都能吧啧出她老汉的味了。
呸呸呸,好过你都还没得开怀,怕都馊了去。
我的好蛏子,还是到姐姐我怀里来吧,会香得你不想离去。
哈哈哈——
姑子们真真假假地逗趣,他越是腼腆,她们就越有兴致。那其中,有真看上蛏子的,也有借机吃豆腐的。这海上的女人啊,真真一个浪里个浪哩。
然而今日,蛏子是没多少心思与她们说俏皮话的了,他决定要上女人的船。
他早早做了准备——大伙儿在看老杨公跳舞时,他便悄悄回到了船上,拿出一身新衣衫,用塑料袋包裹严实。衣衫是下午买的,那会儿船刚靠岸,蛏子便撒腿儿往镇里撵,正好赶上了尾圩。蛏子对买衣衫没经验,左一套右一套地比画,抓头皮挠脸的,出了身细汗,也没相中哪套。守摊的姑子看他急成那猴样,掩嘴儿扑哧一笑,利索地帮他选了身天青色的唐装。一试,嘿,变了个人儿似的俊。蛏子踱着方步走出几步,顿感浑身舒泰有劲儿,突然回头,冲姑子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吓得姑子花容失色,遂哈哈大笑而去。蛏子还特意上如意堂选了个手镯,由南流江石做成,红润细腻,水头十足。想着女人那纤纤玉手配这镯子定是再合适不过,一豪气,便买了下来,也不多计较这可是花了他一个月做海的工资而得。
蛏子对女人是真心喜欢,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真心正好就体现在了他的不敢上。他敢与其他姑子嬉戏作乐,敢说点荤话挑逗她们,喝高了还敢拍一把姑婶子们簸箕大的屁股,大大方方地说笑。可对着女人就是扭捏,别说见到,就连想一想都是扭捏。
镯子左看右看都是一个满心欢喜,蛏子用帕子包了又包,叠了个整整齐齐,再用个红色绒袋子装了,揣进裤兜里。乐呵呵走上几步,又把手伸进兜里捏上一把,仿佛捏住了女人的手,再也舍不得松开来,便又呵呵地笑上了几声。
蛏子也给女人准备了一个故事。
今年夏天发生在傩滩上的事情不多,真真假假的,女人前面也是听了不少。蛏子不愿意欺骗女人,他决定给女人讲一个真实的,一个他今年夏天在海上亲身经历的,像长着牙齿那样咬了他几个月的故事。他不确定这故事能否打动女人,但借着同女人讲讲,也许能让心里舒坦点儿。再说了,这事儿也只能同外来人提及,而傩滩上的人,定是不能讲的,不然怕是会无端起了风浪。
入夜,蛏子在船舷上徘徊如那热蚁,只待女人挂灯,便跃入海中。他的胸膛里像揣了只小鸽子,软软的、暖暖的,那利嘴儿啄得他生疼生疼的。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发誓,今夜里到女人船上去的,一定是他蛏子。想想又发豪言,如求而不得,便如那杜十娘,怒沉了那只南流江镯子。
4
大伙儿都瞧见了女人把灯稳稳地挂在了桅子上,后生哥们如一条条大鳗鱼在海里翻腾,快速地朝女人的白船游去,眼看就要到达了——
忽然,马达声突突响起,在黑夜里听着尤其令人心悸。一艘大船肆无忌惮地朝女人船头泊去。船上灯火通明,船头红纸黑字写着三个大字——拖大着(出海有大收成的意思)——嘿,这可不是宗爷的船嘛!难不成宗爷也兴这个,来凑份热闹?
原先第一个抢到先机的后生哥,嘴里骂骂咧咧的,狠狠地啐上一口,双手哗哗地击打水面,以示抗议,可最后还得老实游回去。这傩滩上的船有一半都是他宗爷的,打了他的工,跟他混饭吃,你还敢与他争女人不成?
再看那双手叉腰,稳立船头的宗爷——年近五十,身材魁梧,轮廓粗犷,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今儿他少见地穿身灰白绸子衣衫,脸部肌肉看着比往常放松,线条也柔软了几许。传说中,宗爷的双臂比寻常人长,手指伸直,能及膝盖。年少时,能在一众桅子间跃来荡去,如履平地。他平日里作风正经,不甚热衷于男女之事,今夜里为了女人,想是要破头例了。再看宗爷,气定神闲的,只顾抬头看空中皓月,也不看女人的白船,倒像是出来赏月似的。
四周一片安静。马达的突突声越来越慢,终于慢得像哮喘一样消停了下来。
宗爷的船靠近了女人的船,一伙计在两船之间搭上一块窄长踏板。宗爷没瞧那踏板一眼,一跃便上了女人的船。宗爷走起路来,肩膀有点儿上耸,背有点儿驼,腰倒是立得直,尽是见迈腿儿,手臂也不怎么摆动,腿脚异常灵活,速度极快,像飘的一样。
显然宗爷是懂得女人的规矩的,过船之后,也不进舱,在舱前徘徊一阵,隔着帘子报上大名。听闻帘里一声应答,如珠子坠落玉盘的清脆,方才盘腿坐在一个铺着染布的藤团子上。伙计抽回踏板,立于一旁待命。宗爷朝他挥了挥手,伙计便再哈一下腰,驾船而去。
宗爷的船也不曾远去,就停在离女人的白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等候差遣。
蛏子潜在水里,握紧了拳头。他早在宗爷到来之前便已藏身进阴暗处,现在慢慢地浮出头来,嘴里还咬着那个装着衣衫的塑料袋,张望着女人的白船,犹豫了片刻,还是游了过去,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像一只大乌贼,贴紧了船舷,静听船上人说话。
宗爷浑厚有力的声音从船那侧传了过来,他已开始讲故事。
宗爷的故事讲得不慌不忙、不急不缓、不抑不扬,似早有准备。为讲得合情合理,语气也略为斟酌一番。宗爷的声音异常响亮,又有点嘶哑,想是长年处于饱含盐分的大海上,指挥渔船航行所致。在蛏子听来,宗爷的声音和他的身体发肤一样,被海风刻过了,被海水浸过了,已经为大海所熟悉,接受了,偏袒了起来。以至于他出海几十年,他的船上从无一人死亡——除了那次事件……也是怪不得他耿耿于怀,到底是间接地破了他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