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短篇小说)

作者: 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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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天地干燥,时有风雪,麦克将有十天奔波在火车上。

十三日,他母亲祭日那天晚上,马丽问麦克:

“最后再问你一遍,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协议?”

她的意思是:丈夫麦克和她所指的那个女人背着她达成了某种和解,因此女人推翻了自己之前讲的话、说出的故事。至于麦克为此付出了什么。金钱?允诺?……她无从知晓,但信以为有。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她指的是前天傍晚时分收到的那个匿名电话。电话是一个女性口音的人打来的。那个声音在电话中称,她将在当天晚上九点左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告诉她一个大消息。马丽记下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电话和电话中那个女人对她放出的狂言。“能有什么大消息?”她放下电话,还没回过神来,将信将疑。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明确传达出任何不好的消息,像是谈判、告密,或恶作剧。一股暗流就那样涌动着,似黑鱼在河面远远地扑腾了一下,她说:晚一点我再来,请您等着。

九点十分,电话声又响起,没有含糊,同一个女人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和你丈夫。”她没有使用“先生”,也许是因为“先生”听起来过于客气,文绉绉的,会削弱她的气势。说完,没等电话这端愣住后还未反应过来的马丽问清楚女人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没来得及发怒,电话又挂断了,实在是很干脆,仿佛排练过一般。

黄曼贞挂断了电话。

当她放下电话,短暂沉浸在想象自己刚刚对一个陌生女人说出那段话后将会产生的轩然大波中。既然她是受害者,已经遭受了,并且还将继续被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创伤折磨,她为什么还要去怜惜他人,为他人着想,为那个施暴者的连带关系人?当时她是这样想的:让他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即将失去伴侣的滋味。这把火一旦点燃,就像从中间点燃一挂鞭炮,两端都要炸裂。她心中的悲伤和愤怒都还淤积在胸口,一时不得释放,就坐在窗前沙发上,闭上眼睛默默平息了半天。黄曼贞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光滑的,仿佛还经得住几把内在的火焰灼烧它。一个新生命已经在孕育。会降生吗?不清楚。这是一个意外。阳光照进房间,暖暖的令人昏昏欲睡。作为——她把自己视为——一个受害者,她享有过甜蜜,如今让自己成为一个攻击手,掌握着进一步行动的主动权,心情时起时伏。

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之前他时常来她家里,有时候还陪他去逛逛商场。他们在她家中亲热,也在商场一角亲热。只是他没有和她提起过他的家,更没有带她去过。他说他已经结婚……但是,他喜欢她……只一句喜欢,她就信了。因为她见他也可爱,生得又高大、又强壮,不远不近看着,像一头迷人的棕熊——“棕熊”说话又很柔和,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要做点什么,比如他打算买一件衣服、买一顶头盔,或者给她买点什么,也都和她商量,不厌其烦听取她的想法。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笨拙,秋天总是穿一件银灰色单层冲锋衣,十二月来了,才换一件黑色羽绒服,也天天穿着。可他的笨拙在她眼中呢,倒有七八分是可爱的。她享受着,几乎爱上了他,只是偶尔情到深处,又在心中感叹自己和他不能长远(那几乎是必然的)。她把自己交给了他。在她的床上,她像情人又像妻子,既暴烈又温柔。而他总也不那么激动,有时候感觉并不那么投入;他走神了,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风就吹了进来。外面呢,是一条河,一直从北京流淌到河北,有时也干涸,河水几乎没有满的时候。他们很少去河边散步,尽管那里有柳林,有蜿蜒的小路,也有别的情侣和缓缓而过的老人。他的摩托车常常停在楼下。大多数时候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待上半天,又打开门,独自下楼骑着摩托车离开。亲密的机会时多时少。有一天她感冒了去医院拿药,却检查出自己怀孕了。她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可能怀孕了。他没有回复消息。她又给他打电话,手机干脆关机了。这不像他啊。可他现在消失不见了。她一时心情跌入谷底,恍恍惚惚回到自己家中,既无法接受自己突然怀了孕,又不能接受情人在关键时候消失了。

果然,马丽的短信息一个又一个传过来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没有想清楚事情会怎样发展:还能坏成什么样呢?不会再失去什么,除了腹中的孩子。

之后她们——这两个女人——通过手机短信继续交流。电话号码并没有被屏蔽,黄曼贞收两条回一条,不紧不慢,把自己打扮成围猎者。马丽将自己的疑问一个又一个带着双重怒火发送过去,询问事情的真实性,她和她丈夫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他们是否经常见面,她丈夫是否爱她;她甚至还赌气问那个女人,“你有什么想法”?如果她很爱他,她考虑和她的丈夫离婚,以成全这两个新(狗关系的)人。黄曼贞回复五个字:

“你先别着急。”

就像一则诉讼,作为被告和被告的妻子,麦克和马丽又等待了一个晚上、一上午。上午马丽和黄曼贞继续通过短信息一来一往地沟通着,两个女人在角力、在谈判。后来马丽发起了一次麦克、那个女人(黄曼贞)和她自己的三人在线对话。麦克对黄曼贞(此时他并不知晓她的名字)问了三个问题;马丽进一步追问着,时而又佐证麦克的身份,她飘忽不定,一会儿维护着麦克,希望麦克是清白的,一会儿又急于追问黄曼贞(马丽此时也不知道黄曼贞是谁),希望她说出她脑中出现过的话。下午,黄曼贞的电话打来:她突然否认了先前的“大消息”,理由呢,简简单单,说是弄错了名字,她并不认识马丽的丈夫麦克,而是另外一个人,叫作——麦基。

诉讼突然间轻而易举地撤销了,马丽甚至没有做好“这是一场误会”的心理准备。对于黄曼贞否认自己的话,麦克不知道为什么,马丽也不知道,并且麦克和马丽的看法不一样,他们之间产生了一道暂时没能跨越的屏障。那屏障也让马丽转而爆发了对麦克新的不信任:她希望麦克主动交代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不是一位故事收集者,但此刻急切盼望能有并且亲耳听到那个自己原本已经设想好的故事;由于自己多年的职业习惯,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经验,抓到“凶手”,那破坏了她和麦克关系的人。至于那个女人后来说的那个麦基,她根本不相信有麦基的存在。

一把火已经被点燃了,正是冬日的大风天,如此干燥,这把野火,没那么容易被熄灭。

黄曼贞在电话中连连道歉,她突然就变得弱小起来,连连道歉,说只是弄错了,仿佛已经将自己不幸怀孕的消息忘掉,而来弥补自己无意犯下的过失——她甚至开始试图修复马丽和麦克正在遭受的情感考验——这一对中年夫妇突然因她而产生的巨大裂缝。尽管她制造、接着又主动封闭了这道裂缝,像个大力士,可那裂缝如同肌肉撕裂一般,看上去缝合了,针线还在,穿插在血肉之间。她打了一通两三分钟的电话给马丽,本意也是道歉,马丽应该能感受到,尽管马丽依然被怒火和不信任包围,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歉意。黄曼贞说她不认识麦克,也不认识马丽——她们确实也不认识——首先是她拨错了电话,电话号码是她在一个家庭游戏网站上通过会员权限查到的。因为一个巧合,她说:她知道麦基的妻子叫马丽;她找到一个名字马丽,马丽是麦克——她错看作麦基——的妻子,于是就拨通了电话。她说她的那个麦基已经几天联系不到,她又查出了怀孕的消息……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她也没有看清楚,并且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她还解释,其实只有她是真正的受害者,因为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别人的丈夫,现在人找不着了。因为弄错了对象,现在她向马丽,并且希望马丽转达她给麦克真诚的道歉。

另一头,是那对夫妇之间无法停息的战争。麦克对马丽继续解释,他没有拨打过电话,因为他根本从头到尾不认识那么一位女人。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麦克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确定的灰色问题:

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会是谁?

就像是习惯性的追问。他开始提心吊胆地回忆自己背着马丽做过哪些事,见过哪些人。接着又想他是否得罪过谁。是生意上的,或是生活中的?直到后来他想起并且确认:不存在那么一个女人,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又怎么可能造成谁的怀孕?这样一来,他就将悬起的心放了下来,继续向马丽解释。当他得知那个女人(黄曼贞)主动说明是弄错了对象时,他的心立刻放得更安稳了。他以为这一场风波很快就要过去,毕竟始作俑者说弄错了对象。忘乎所以的自信冲昏了他的头脑。当马丽继续盘问,并将矛头变成双枪,同时对准了他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麦克就回过神来:

这才是真正的马丽!

一开始,他们两个人都表现出想知道那个电话中的女人会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那时候他们还相安无事,就像在等待一部晚间将会继续播出的电视连续剧。黑色暗流在涌动,那个夜晚和第二天上午,这对夫妇有过一段几乎和平常一样的平静——平静中又都在等待着,一个等待消停,一个等待自己渴望的“最终答案”。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仅仅半天多,当第一个结就那么轻松地解开,就像拿错了东西的邻居将东西很快归还之后,马丽主动打好了第二个结,等着她心中的那两个人——这对狗男女——来解开,或者去粉饰给她看,就在她的面前。

也许有人事后会问:这个女人图的是什么呢?为了证实丈夫的出轨和不忠?或者为了抓到一个偷窃他人家庭、偷她的情感和丈夫的女人?又或者说,她在“追捕”一个诈骗团伙?

她不相信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也不相信麦克接下来的解释。

麦克没有愤怒。

马丽向来细致。她曾经是两个大公司安邦置业和保安堂的办公室财务专员,做事自认为十分严谨,有理有据,为人正派,从不占他人便宜,也不轻易放过任何人的任何过失。她十分捍卫自己的权利和财产,即便只是从针盒子里丢失了一根中型的缝衣针,也要竭尽全力找到不可。

从下午开始,马丽不信任电话那头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切——

既不相信一开始那个声音所说的:她和她老公怀孕了。

因为事发突然,并且她认为麦克一直以来,包括这一年,对她都很好,他们家庭和睦,生活美满。

(但后来她又选择相信那件事)。

也不相信这个女人后来所言:她弄错了对象,看错了姓名,她要找的、让她怀有身孕的是一个“麦基”,而不是她的麦克。

这么多年以来,马丽对麦克的信任是有限的、递减的。更何况,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轻易犯错。她不会轻易相信过失,不相信巧合。她需要找到,甚至是抓到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乃至现场。现在想起来,那个女人的话漏洞百出,可马丽还是愿意相信女人一开始说的——此时她变得不再严谨。也许她希望得到的结果就是麦克和电话那头的女人果真有那段关系,并且此时那个女人怀上了麦克的孩子。肮脏的关系被曝光了,并且找上门来,逼着她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拿起她最擅长而又不愿意拿起的武器。她此时希望的结果便是麦克和那个女人一同——在她的面前,再她的审问之下——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好让她继续按自己的方式处理。

麦克和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麦克说:“绝无此人,我可以对天起誓。”那时他正在路上走,头顶正好是一片灰色的天空。麦克就在那灰暗而凄冷的天空下发给马丽短信息。

那是冬季寒冷的一天。麦克在路上走,马丽在家中火炉旁,买来的木柴在炭盆中燃烧着,屋子里有些烟熏雾绕,也很温暖。没过多久,天竟然又下起了雪。点点白色的雪花在夜色中,在白色灯光和黄色灯光中,在已经落了叶子的大树树影之间,落了下来。刮起了微微的风,有些冷。麦克在下雪的夜色中走,他缩着双肩,在还没有积雪的路上疾走,两旁是树,树的边上是旧房屋,房屋中只有几盏灯亮着。雪越下越大,天很快就更黑了,路上渐渐没了人影,只剩下麦克和他橙黄色的影子伴着雪花在路上走。没有人出来欣赏此时美丽的夜色,也没有人和麦克一同体会那突如其来的无助,片刻的绝望和孤独。他走在路上,离家很远,并且越来越远。马丽在家中,正用一台手机和他对话,可能同时也在和那位女人对话。他没有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是谁。一开始他还想过:这个人会是谁?仿佛已经默认了她的存在。后来回神过来,又坚信没有这样一个人,至少没有一个怀上他孩子的女人。原本已经确信了绝无此人,现在他又一次回忆着可能的人选。也许是她——她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地下情,她爱他,而他有负于她;或者是她——那个爱着他、苦苦追求了他很久而被他拒绝的女人,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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