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境(中篇小说)

作者: 王金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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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家做化工的老板要做油泥项目。油泥项目,就是炼油厂油罐沉淀的油泥回收,再炼油。从社会效益上看,它解决了油泥掩埋或焚烧造成的污染;从经济效益看,把炼出的油再卖回油企又挣了钱。

拟承担这个项目的老板叫郝天亮。他出生在油田所在地,曾在油企工作过,有一帮哥们儿。他不但能拿到油泥,还可以让油企多留些油在泥里,浸出的油比正常油泥多10个百分点呢。

我和我的朋友向哥认为,这项目很可行。一是可以赚钱,二来解决当地的严重污染问题,社会效益巨大,政府会支持这个项目的。“治理污染,还人们一个蓝天!”标语满大街,而炼油区、化工区、造纸厂区,一个地方一个味道,一片天空一色彩云。

但是,正是因为项目挣钱,要做的人很多,社会效益好更是冠冕堂皇,听说还有国企参与竞争。

“这个项目要做的人很多,企业块头比咱大得有的是呢。”天亮显得很卑微地说,“找一找当地的领导,有领导的支持,才有拿到这个项目的可能。我研究了我们这个‘父母官’的出身经历,是从北京来的,您应该能找到关系认识他。”

啊!原来让我找关系。

看来早我进入的向哥,也是天亮为找关系才拉进来的。向哥怎么会认识天亮呢?原来是老渔牵的线。

老渔外地人,在向哥住处的楼下租了一个小房间,还在小区里开了个小饭馆。由于向哥老婆在国外,吃不上饭时,就去老渔饭馆吃顿饭,慢慢就混熟了。老渔与天亮是十几年的朋友,知道向哥有些背景,就把向哥介绍给了天亮。

果真,天亮说的“父母官”,我原来在部委工作时的一位秘书同行认识他。通过这位老朋友的互相介绍,我联系上了这位地方官。

父母官年轻有为,想做成事业的地方领导,正在为所辖区内污染问题犯愁。听说我介绍商家投资排污清染项目很是高兴。虽然类似投资忽悠者不少,但大老板不想捡人家剩饭吃油泥项目,小老板投不起,光一套设备就要几千万。我干过部委,做过官员,干过国企,干事干练,不拖泥带水,当过上市公司董事长,根红苗正,不歪不斜,刚退。可能地方官认为我介绍的投资商也错不了,还问我:“你看需要什么人参加吗?”我说:“那最好的是发改委啊、环保局啊等部门参加。”

我如约到了政府招待的地方,中午一起吃了一个会议餐。天亮汇报说,为了这个项目已经储备了100亩地,准备用日本的设备,用水浸法,将油泥分离。还说了不产生二次污染,剩下的泥做建筑材料地砖等。

领导嘱咐有关部门支持这个项目。

在找领导前,我们也论证了这个项目。请教了做过石油的一位专家级老板。他原来在国企工作,现在辞职在中东国家做油泥项目。他一听天亮说每吨油泥还给2000元清理费用,连声说“那这个项目太好了”。据他讲,中东产油国,生产单位不给钱,做油泥项目的都有大把钱在赚,更不待说,这里还补贴2000元呢。

2

完事后,我们回到天亮的办公室,有“得胜回朝”的感觉,尤其是天亮,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

“这个项目多好啊,咱给油企清罐,每吨给咱二千块钱,再加上咱跟他们具体办事的人熟,给他点小恩小惠,泥里多给咱剩点油,可清出40%-50%的油呢!这好!政府也支持咱啦,再给咱点补贴。”天亮看着,继续提高嗓门,像宣布一项重要决定:“现在,也就是今天,新公司开始运作!向哥、王哥都入点股。”他停顿一下,抽口烟,吐出的烟圈圆圆的,在我们几个面前飘来飘去,好久才散。又说:“这股份怎么入呢?这样吧,拿点钱或物折钱,我再给点干股。”

这时我才知道,在这个油泥项目之前,有化工废料处理项目,就是化工厂、纸厂的废料回收处理。向哥已经介绍给天亮的广东唐姓投资商考察过,还给天亮两幅很值钱的画。天亮准备把画押在银行贷款,但由于唐姓投资商资金没有到位,向哥的画也没再作抵押手续,放在天亮公司的保险柜里。因化工厂废物处理相比油泥项目利润较低,工艺和所用设备都差不多,所以天亮又瞄准了油泥项目,先放弃了化工厂废物处理项目。

天亮说过,当地地方商业银行的行长是他表哥。现在,他对我说:“王哥,你要投资如果要是没那么多现金的话,呃,我知道你收藏古董、宝石、字画什物的,可以像向哥一样拿出来两幅值钱的画来,作个价,咱也抵押到银行,你又是给我疏通关系,找的领导,不能不入股。这个项目已经买了地,又在谈日本的设备。”

我想来想去,如果用古董珠宝作抵押贷款入股的话,我有一块红宝石最合适。我回到北京的家中打开保险柜,不只是红宝石在,还有鉴定证书、评估报告也都在。看完之后,我就马上打了电话告诉了向哥。

一会儿,天亮来电话了,想来拿宝石,“得啦!我什么时候去拿东西呢?”

我说我得给家人商量商量,不见兔子不撒鹰。

3

这次投资的机会,我一定把握住。我跟自己说。想想退了休这一阵子,我也够走麦城的了。

先是一家有10万余亩地的以种植苹果、葡萄等农作物为主的农业板块老板,请我做顾问。我积极地给他找投资者,在这家农业板块的公司先扎下了,也引来了几家国内养殖,屠宰和熟制品比较成规模的公司,开始来这里考察探讨合作。再后来,规划建猪舍,开始平整土坡上的土地了。我吃住都在这家公司,老板小规模养有小尾寒羊、走地鸡、黑毛猪,坑洼里有野生的鱼,还有自酿的葡萄酒,吃的喝的还是没问题的。这是个股份制企业,地方国企占了49%,自然人占了51%。我的自然人的老板朋友也爱喝酒,隔三岔五就喝一场,朋友每次喝得滚瓜乱醉,我也喝得一个不亦乐乎。

可不久,我的感觉就变了。给我安排的住宿,是在一处会所里的木制的屋子里,有些荒凉。睡在这荒山野岭里,夜间屋外刮起了风,唰唰落叶的树声,没有一点生命的信息,我再也睡不着了。白天接触的也都是农民,上工下工。尽管大鱼大肉整天吃着,总觉得有些苦涩和痛处,凄凉,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听着唰唰的落叶,躺在木板床上的我,一个在主板上市的国企老板,混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要坚持住下来,因为你还要挣钱养家糊口。

然而,这家农业板块的股份制公司,已经贷款了四个多亿,全部是占49%的地方国有企业的股东向银行担保的,虽然不控股,但是人家说了算。合作的一方那个国企股东,发现了这里有络绎不绝的人流,都来考察谈合作养殖的。他自然要出面干预。说这个地方在一个较大的湖泊周围要搞房地产,两三亩地圈一个院子,院子里边有自然生长的果树;这个地下还可以打出温泉井,将来可以搞建康养中心。我说,这个十万亩地,一部分可以搞康养,但另一部分可以搞养猪。他哈哈大笑。以前对我说话挺客气,怎么感觉他有些蛮横来呢?好像有些财大气粗的劲儿,他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搞一部分养猪,臭烘烘的,谁还在这里康养啊?”

而我主要觉得,康养要有配套的设施,比如说要建医院,这样的投资还是比较大的;再说,这里距北京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去济南、去青岛大城市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就是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谁来这里巨额投资呢?又有谁来这里买房和康养啊?

考察项目谈房地产合作时,倒是来了一家号称深圳做地产投资的公司,带了一大帮人马来考察。接待这拨搞房地产的人比接待搞养猪的投资人,规格高多了,地方股东的老板当然参加了,主管的市领导也出席了,他们分别致欢迎词和讲话,也请了明星、歌星,搞了一个隆重的晚会加盛大宴会。上了几只烤全羊、水库鱼,吃完饭跳舞唱歌,吃完了,考察完了,走了,事儿不了了之。

4

又过了半年,投资的那家地方国企要被一家搞化工厂建造的央企收购。据说,央企是看上了这家地方国企修路架桥的资质。我的朋友认为机会来了。央企来考察时,看到关联企业即地方国企参与投资的企业还有十万亩地,估值数十亿,也很激动,觉得天上掉了个馅饼,意外捡了个大漏。

我表现的机会又来了。我向我的朋友,就是自然人控股股东建议,这地在你的地盘上,靠你经营天经地义,是谁都剥夺和代替不了的。既然估值这么高,你就减持些股份,持股不超过20%,套现些现金再说。因为我感觉到,他们做专业建筑建造的央企,收购这农业项目是非主业收购;再说可能压根就没有把我朋友的企业当回事儿,也可能还不知道有这么大的贷款和负债,等明白过来后会退出,或者会像甩鼻涕一样把这个非主业包袱甩掉的。

我的朋友对我的建议置之不理,认为这么好的机会,靠上大山了,我还想狠狠咬他几口呢,我怎么会退出控股权呢?

我失去了价值,就灰溜溜地从这家企业退出来了。

结果,央企完成收购后,银行开始向地方国企要求还贷款了。这下子,央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已经连本带息逾五个亿负债,全部是地方这家国企担保,央企一下子认为掉到坑里了。想在这里规划化工厂,地方政府不同意,说是有污染,银行贷款又不能赖掉,最后以地方国企的失误和违规担保(占49%而全部作担保),把全资的地方国企保留的董事长给免职了,把我朋友——就是自然人控股股东的十万亩地也没收了,因为这地是用来作反担保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我的朋友光着屁股净身出户。

至今,那个所谓的十万亩土地还在那儿摆着,原来种的苹果、葡萄、樱桃什物的,也没有人去打理了。土地开始出现荒芜,地方政府不干了,要求央企处理,央企吞不进、吐不出,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5

我从这个农业板块企业出来,又到了深圳一家私人企业,这家企业号称是一家投资企业,有房地产,有工业和医药的投资,说是让我当他们的顾问,还给了一个副董事长的头衔。

这家企业的老板应该说也是我的朋友,但进来之前是朋友,进来之后关系就变了,由朋友变成了雇佣关系,我成了一个纯粹的打工者。

我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办公在深圳位置比较偏的一幢楼上,我还像模像样地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上班,结果第一天上班就让职工一阵嘲笑。这个时候,我竟然想起了80年代,我常驻香港时刚去的情景,上街按要求穿西装,打领带,被港人说成“表叔”的尴尬记忆。

原来,这家企业也是江湖企业,是用我在国企的关系,来想拾捡国企准备清掉的项目。但事实告诉我,离开了国企这个平台,就没啥个人影响力了。企业看到我起不到作用,我自己也受不了,在那里不到两个月,就悄悄溜回北京了。

两次谋职的失败,逼我想起了过去收藏的那些东西,可否变卖一两件养家糊口?私下里朋友介绍一个老板专收近现代名人墨迹,朋友说老板爱喝酒,就冲我多年前从人民大会堂买的几瓶打有“大会堂”标志的茅台酒,一箱6瓶,拿了过去,吃了,喝了,墨迹看都没看。老婆什么时候提起来,什么时候就耍笑我说,这6瓶茅台酒也会卖几十万呢?好了,客户没招来,东西没卖出去,反而被人骗走六瓶茅台酒!

接受这个教训,拿着名人墨迹上拍卖,拍卖行老板说这个底价要定低些才有竞争力!好,我就听他的,本来可以值大几十万的,约定底价十万元。等拍卖图录印出来了,我看怎么没有这一件呢?老板说让文物部门看过,他们说是属于二级以上文物,不让公开拍卖,那我就说撤回来吧。老板让我找经办人,好像经办人在躲我,又迟迟找不到人,最后,这家拍卖行老板十万底价转了出去,我再找他说这是拍卖的底价,还得往上加呢!老板说,合同上你签了底价,就按这个底价给你卖出去了。没过多久,这件拍了100多万呢。这又被人狠狠割了一次。

正在这个时候,向哥介绍了这家朋友,投资油泥有关的项目,而且又不用拿现金,这个机会我怎么会不珍惜啊!

6

过了没几天,天亮、老渔约我吃饭,说天亮已经来到了北京,约上了向哥。我考虑到了见面时会谈到红宝石,但不能让他就这样把红宝石拿走。

饭间出乎我的预料,压根儿没提红宝石事儿。饭后,项哥说,天亮他们想来我家里看看,还拿了地方土特产酱咸菜等。

我把天亮、向哥、老渔带到家里,向哥说看看红宝石。看到红宝石的那一刻,天亮、老渔的眼睛都瞪得贼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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