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义路上的外公

作者: 倪江

编者按:

从今年开始,《长江文艺》联合《芳草》杂志开设“新鄂军”栏目,每期同步推出一位湖北新锐作家,并约请评论家撰写推介文章。两家刊物期望在相互链接、互为呼应的交响中形成壮阔声势,放大湖北优秀青年作家的声音和身影,让他们被更多地听见和看见。

我和妈是坐着邻居的大货车从乡下逃出来的。那天我大概是生病了,不停地拉稀。很快,尿布就被我那蛋液般的稀屎给浸满了,妈只好用大团的卫生纸,碎布片什么的给我擦屁股,就差把我的屁眼给塞住了,但仍然搞得驾驶室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货车走的是国道,从夜里十二点出发,差不多要走上一夜。路途漫长,妈穷尽各种方法之后,只好不停地让邻居半路停下。四周黢黑一片,偶尔驶过的车灯照亮了一个把着孩子的女人,而那个小崽子还往外面沥沥拉拉地挤出一滴两滴的屎。邻居两兄弟虽然是好心人,也被我搞得不耐烦了。他们担心天亮了也赶不到地方,不能按时去交货。

随着我拉稀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虚弱,他们大概觉得我很可能会死在路上,就像开救护车一样耐心地开起了货车。

妈情况也不好,她晕车。一路上她除了照顾我以外,还时不时地要下车去吐,发出天翻地覆的呕吐声,让人以为她的肠子都要呕出来了。货车在拉稀和呕吐的走走停停中到达了武汉。邻居如释重负地放下我们,确认我们还能走得动路后,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可是一从货车上下来,我和妈立刻就恢复正常了。天还没有亮,四周黑黢黢的。清晨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硝烟味。妈实在没有力气抱我了,只能牵着我走走停停。

我们走上了长江大桥,桥面上非常亮堂,桥下却漆黑一片,只有很微弱的红绿色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烁。岗亭里的警察荷枪实弹站得笔直。每隔一段路就能看见一个这样的岗哨。妈为了让我胆子大一些,让我对着其中一个岗亭里的军人敬礼。我犹豫了一下,站得笔直敬了一个礼。岗亭里哨兵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清扫马路的环卫工人已经散布在下桥的路上,宽大的竹扫帚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响。从桥上下来没走多远,就在十字路口看见了面馆里面外公外婆的身影,外公光膀子站在桌子前荡面,外婆在门口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屉笼里填放包子。蒸汽在清晨的灯光下翻腾飘散,眼看就要天亮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一觉醒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感觉很兴奋。我们住在外公家里,一处带阁楼的房子,在首义路上。那是一栋长方形两层楼的红砖房,楼梯和阁楼都是木头搭的,踩上去嘎吱作响,房子常年被蒸发糕、包子的气味浸泡,散发出潮湿的微微发酸的气味。

楼梯正下方有一个小房间,阁楼上被几张床占据,还堆了一些箱子、柜子、棉絮一类的杂物。还有一扇装了木条的窗户,正对着路边的梧桐树。

吃晚饭的时候,围坐在饭桌前,人人都在声讨我的父亲,恨不得一刀宰了他。舅伯摩拳擦掌,说要像他打我妈那样,狠狠地把他教训回去。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西装衬衣,手边的大哥大被当成板砖一样挥舞着。我的小姨发誓要为姐姐讨回公道,而且应该立刻就离婚。就连我那从来不会发脾气的外婆,也气呼呼要为我妈报仇,让我父亲长点记性,她认为我父亲之所以殴打她的女儿,完全是一个家庭对另一个家庭的羞辱。

他们笑嘻嘻地询问我的意见,如果他们揍我父亲一顿,我会不会恨他们。当然不会,我希望他们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的外公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酒杯响亮地蹾在桌上,缓缓站起身,往阁楼上爬去。他身形壮硕,光着膀子,因为喝了酒,走在狭窄的楼梯上,陈旧的木质楼梯发出摇摇欲坠的咯吱声。外公上去之后,阁楼地板开始沉闷地颤动。大家纷纷伸手捂住桌上的盘子和碗,防止隔板里的灰尘掉进饭菜里。

过了好一会儿,外公从阁楼上慢悠悠地下来,手上握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藤条。外公面露微笑,使劲儿把藤条抽在楼梯边的面粉袋上,弹起一阵白色烟雾。我的舅伯和舅舅马上紧张起来,本来还在高声叫骂,嗓门一下子小了好多。

外公向大家晃了晃手上的藤条,看到了吧,好多年了,还好好的。

外公笑呵呵地把它递给我,当初你的舅舅、舅伯、小姨,还有你妈,没有哪个没尝过它的厉害。

我从餐桌上跳下来,接过了这根藤条。它挺沉的,通体发黑,握在手里手感极好,让人有一种想打点什么的冲动。我也学着外公那样,在面粉袋上抽打,烟雾四散,发出的声音并不太大,和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很相似。我想这要是打在父亲身上,想必他肯定不会好受。一想到妈穿的红白相间的格子大衣被践踏在煤地上,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痛苦地哭嚎,我握着那根藤条打得兴起。

大家全都阴沉着脸,很不喜欢我平白无故地殴打一袋面粉。

妈大声呵斥我,回来坐下,好好吃饭。看看你,把面粉弄得到处都是。

外公乐呵呵地望着我,我这根藤条谁都知道,就是打儿子用的,女婿当然也算半个儿子。

我的舅舅想要马上去找我父亲兴师问罪。

外公拦下了他,等他自己来。

他敢来吗?舅舅愤怒地瞪着外公。

舅舅的眼神让外公很不高兴。外公的脸色阴沉下来,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一直倒到酒杯已经满了,溢出来的酒像蜈蚣一样在桌子上乱爬。外公这才放下酒壶,不耐烦地说,敢不敢来他都是要来的。

外公把一家人从乡下带到了武汉,置于他包子铺的庇护之下。他的包子铺生意兴隆,在首义路上名声响亮。外公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结实,胸脯隆起得像女人的奶子。他很怕热,即便整天光着膀子,身上也总是汗水淋漓,肩膀上老搭着一条毛巾。外公走起路来不徐不疾,看上去慢悠悠的,有一种特别的节奏,仿佛老虎巡视自己的领地。他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吼声仿佛是耳边炸了一个响雷。

外公是个上门女婿,早年间逃荒来到外婆家时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后来他吃上了饭,也没有多么饱,起码能够活命。他干活很下力气,珍惜每一粒粮食,精打细算地攒来了一身结实的肉。他还很有头脑,家里稍有盈余之后,就盘算做生意。他靠贩棉花种子发了家,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很是风光了几年。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却被人骗了,卖给村里人的全是假种子,发不了芽,亏得血本无归。家里除了几张床,差不多都被人搬空了。

那是段难熬的日子,只能靠东挪西借、捞鱼摸虾勉强度日,吃饱饭成了一种奢望。外公懂得如何熬过饥荒,在逃荒的年代里,许多人都倒下了,但他却能活下来,并且一路走到了外婆家门口,靠的可不仅仅是身板。家里最好的东西必须要外公先吃,这样他才有力气干活,才能养家活口。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因为饿肚子偷吃东西挨过他的揍。即便在那个时候,我的外公仍然每天都要喝酒,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喝酒,只有喝了酒之后才能养足精神。喝酒的时候,他就着一小碟黄豆。孩子们都围在他的跟前,饥肠辘辘,盯着那一小碟黄豆。外公一边喝酒一边把豆子嚼得嘎嘣响,他的子女们吞咽着口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最后他才大发善心,给他们一人发上一颗。那样的日子没有办法不叫人心生恨意。

为了防止我在外面乱跑,叫车撞死或者被人贩子拐走,外公找出表哥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交给我。我把家里的牛奶装进车篓里,送去他的包子铺。

“每个人都有工作,虽然你年纪小,也可以做一点事情嘛。你的舅伯、舅舅、妈妈,还有小姨,小的时候都是要做事的。”外公和蔼地说。

车篓很小装不了几袋牛奶,等牛奶卖完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在首义路上来回穿梭。我从家里的冰箱里拿出几袋牛奶送去面馆,沿途是一些杂货铺和花圈店、副食店。我在梧桐树下穿行而过,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崇高的使命,骑得飞快。街上过早的老太太总会和我打招呼,又来上班了?

外公大多数时候都光着膀子,肩膀上搭条毛巾,天气确实很热,但由于每天都在蒸笼前忙活,身上全都是汗。我喜欢在外公这里坐上一会儿。他的包子铺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也常来,他是退休的民警。每次见到我,一定会冲我大吼一声,个斑马,干什么来了?

我实在很怕他,只好求助外公,但外公只是笑。

老头说,再不交代,把你捉进去关起来。

我说,我外公在这里,你不会抓我的。

老头一脸严肃,把你外公一起抓走。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外公就会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经常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陪他去买包子的原材料。穿过起义门老旧的城门楼时,外公说,这就是当时打响第一枪的地方。

什么第一枪?我问。

外公说,武昌起义的第一枪。

过了一会儿,外公一边蹬自行车一边说,每个人都要打响自己的第一枪,不光要打响,还要打好。

外公很爱笑,他的笑容里总是闪烁着某种期待。每次看到他笑,我就会想要给他表演个什么,让他高兴一点。于是,外公就更加高兴了。

但是,我妈妈她们就不会这样。外公期待的笑容不会得到想要的回应。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得到。外公那副期待的表情会逐渐黯淡下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外公更高兴一点。你高兴,我也高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大人的事情要比我想的复杂得多。

外公和舅伯之间的冲突最为激烈。

现在,我的舅伯是家里混得最好的人。他来到武汉后,在冰棍厂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做冰棍之余,还去上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他很努力地提升自己,是个相当勤奋的人。厌烦了做冰棍,就去学电器维修的手艺。他靠这个手艺开了一家维修电器的店面,专门给人安装空调。舅伯头脑灵活,待人实在,施工队伍越来越壮大。他装空调的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虽然寡言少语,但人缘极好,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朋友遍布武汉三镇。每天晚上他和手下的工人在消夜摊上大呼小叫,十分快活。他早早地就用上了和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每次打电话要把天线拉得老长,他的声调和电话天线一样长,要“喂”上好半天。他热衷于给家里的亲戚们介绍工作解决就业,不过他的承诺并不全都能兑现。

“我看你这样,迟早要吃亏。”外公说。

我的舅伯风头正盛,他满腔豪气,“你就咒我吧。”

没过多久,我舅伯带的一个徒弟背叛了他,把他的队伍拉走了一半,另起了炉灶。这对我的舅伯打击很大。那段时间,我的外公常常说,“看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我的舅伯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在阁楼的床铺上浑身发抖。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抖成那个样子。

说到我的舅舅,外公很偏爱他。不仅因为他是兄弟姐妹里面长得最像外公的,而且还随外公的姓。外公是上门女婿,其他几个孩子都随外婆的姓。我的舅舅是家里的老幺,像所有那些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无法无天,但他挨的揍却是最多的。他从小就常常闯祸,从来不怕挨揍。他很清楚自己在外公那里享有特殊的待遇,常常替他的兄弟姐妹们挨揍。挨打对他来说太不算回事了,在他的兄弟姐妹们犯了错吓得面如土色时,我的舅舅挺身而出,之后他被外公抽得满地打滚,马上爬起来拍拍灰尘就出门玩去了。

在乡下时,舅舅是个有名的混混,被那些好勇斗狠的小孩们奉为偶像,关于他的传说,总是能引起激烈的争论。即便来到城里,他依然本性不改,四处游荡,和那些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搞在一起。他天生就有混迹街头的热情,热衷于江湖义气。进派出所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天生就喜欢冒险,胆大妄为,这是外公最喜爱的。可是,每次要想办法去派出所捞人,真叫外公火冒三丈。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的外公依然偏爱他,就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爱。

我的小姨也不让他省心。小姨上大学时喜欢上了跳舞,早些年在乡下压根就没有接触过舞蹈,现在再努力也没有什么用,这得有童子功。但我的小姨对跳舞简直入了迷,她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极有天分,不去跳舞简直可惜。她跳得确实不错。毕业之后,她没有找到工作,就去舞厅跳舞。那里工资非常高,我的小姨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舞技虽然并不怎么高超,但她挺会来事,很受欢迎。她说话的声音叫人起鸡皮疙瘩,男人们都吃她这一套。经常有黑色的奥迪车送她回来。那个时候人人都穿那种灰不拉几的衣服,十分朴素。我的小姨每次出门都穿得花枝招展,身上的香水味能让整条街上的人打喷嚏。她引人注目,也招来无数闲言碎语。首义路上到处都是外公的敌人,因为缺斤少两被外公撅折过秤的水果摊贩,卖劣质货被外公痛骂的鞋店老板,还有脑袋挨过外公拖鞋底子的鱼贩子。外公的暴脾气是有名的,人人都知道我的外公不好惹。这下他们终于有机会报复外公了,他们拿外公打趣,说我的外公真是好福气,马上就不用再卖包子了,好多女婿轮流来养老。他们胡编乱造的时候最起劲,添油加醋说得有模有样。外公和他们只隔条马路,听到他们这样胡扯,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蒸笼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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