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的城市英雄
作者: 岳雯夜路漫漫,只有大货车的车灯照出眼前短暂的光明。一个女人,带着她生病到奄奄一息的儿子,仓皇地奔逃在路上。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将奔赴怎样的命运?读者或许会猜测故事发生的年代:这究竟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抑或是饿殍满地的饥荒岁月?很快,年轻的作者揭开了谜底——时间大约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对母子告别了慌乱的人生,踏上了城市坚实的土地。说来也怪,“一从货车上下来,我和妈立刻就恢复正常了”。这或许隐微地透露了某个事实,对于承平日久的人们而言,到城市去,征服浩大而傲慢的城市,就是无异于凯撒大帝“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的千秋伟业。小说《首义路上的外公》正是延续了这位作者一以贯之的叙事主题,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以及像野草一样在城市的土地上扎下根来,顽强生长。这是一个家族的冒险史,也是一个少年借此建立自我、理解世界的成长史。
一株植物从乡村移植到城市,会按照乡村的习惯去吸收阳光雨露,就像“我”和“妈妈”来到大武汉投奔外公,依然会遵照乡村的伦理法则重建在城市的生活。这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家庭,外婆、舅伯、小姨、舅舅各居其是,当然,居于家庭核心位置的是外公。他就像威风凛凛的国王,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城市,庇护他们的生存,也事无巨细地决定着他们的生活内容,那根大拇指粗细的藤条就是权力的明证。于是,我们有机会透过少年的眼睛,去凝望这位包子铺的“国王”。“外公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结实,胸脯隆起得像女人的奶子。他很怕热,即便整天光着膀子,身上也总是汗水淋漓,肩膀上老搭着一条毛巾。外公走起路来不徐不疾,看上去慢悠悠的有一种特别的节奏,仿佛老虎巡视自己的领地。他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吼声仿佛像是耳边炸了一个响雷。”即使是作者带着戏谑的语调,以漫画般的手法勾勒出外公的形貌,我们依然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一个初代移民的心酸,那是在家乡遭受无路可走的困境之后,不得不到城市里来找一条活路的无奈与窘迫。好在,素来有“早点江湖”之称的武汉接纳了他们。小说并没有详尽地描写外公的创业史,不过,我们也约略猜出一二。他的勤劳、耿直、正义,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乃至于他暴烈的脾气,无不都是与生活竭尽全力搏斗的结果。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酒后无尽的脾气,其实是一个筋疲力尽的人的自我抒发。两种生活逻辑在他身上交战,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城市的生活法则完全不同于恒常稳定的乡村。从他坐在炉火旁抽烟的孤独背影身上,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个人背井离乡、筚路蓝缕的辛劳与不被理解的落寞。但无论如何,小小的包子铺给了他们一家以容身之地,也给了他们开拓人生更多可能的基点。
外公胼手胝足,创下了一份小小的基业,他希望子女们可以安稳地沿着他所开创的路途前进。然而,时代的浪潮日夜奔涌,一浪高过一浪,城市的第二代移民已经不甘于平淡而又日常的生活,他们立誓要搭上时代的列车,去过更丰富多彩的生活。如果说,外公的人生是一个原点,那么,外公的儿女们则是一条条跌宕起伏的抛物线。舅伯从冰棍厂做冰棍,到上夜校,再到安装空调,他成了一个城市里的“能人”,朋友遍布武汉三镇。舅舅四处游荡,混迹街头,最终他有能力从一个城市飞向另一个城市。小姨呢,她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获得了心性的解放,不惧流言蜚语,按照自己的愿望追求特立独行的人生。这可以看作是人在获得基本生存保障之后绽放的精神自由,也是一个广阔丰饶的城市对于人的包容与馈赠。不过,他们的飞扬人生并不是小说叙述的重心,“我”和“父亲”是如何与武汉这座城市从彼此隔膜到相互接纳的过程才是叙述者的兴味所在。
“我”对于这座城市的了解是从自行车轮上开始的。骑上自行车,把牛奶送到外公的包子铺,既是一个家庭对于孩子的生存教育,亦给了孩子打量城市的自由。沿途的杂货铺和花圈店、副食店,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对一个孩子最初的现代启蒙,他得以亲身体验城市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是审美教育。在流淌的街景中,他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赏金猎人》中的那个西部牛仔,孤身打马而过,走进斜阳中。当然,他也不免遭到排挤,体味到武汉人所说的“外码”是什么意思。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结交朋友,一起冒险,与朋友分开,这一切不过是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小小水花罢了。他并不为自己不是武汉本地人而纠结苦恼,恰恰相反,在他看来,随风漂动的浮萍自有一种潇洒和自由在,“一辈子当一个外码也挺不错”。不知怎的,小说里的这个“我”会让人想起张爱玲在《更衣记》里描述的场景——“秋凉的薄暮,小菜场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俏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一撒手的那一刻,是人生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一刻,也是心甘情愿认领自己命运的那一刻。那个时刻的人,就是飞驰的城市英雄。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也是飞驰的城市英雄。从乡村到城市,父亲本来是追随离家出走的妻儿而来,却仿佛被风吹走的向日葵种子,在城市扎下根来。外公一心希望他能继承手艺,他却在枯守摊位中感受到了被拘囿的乏味与单调。于是,小说迎来了最为丰盈的一刻。那辆外公给父亲打造的固若金汤、坚如磐石的推车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它从父亲的手里滑出,冲下坡去,它将负载的蒸锅、炉子、发糕一一甩了出去,就像一个人再也不想承受人生的负荷一样。它贴着地面滑行了好一阵,直到撞在花坛上。即便如此,它仍然是“有用”的,直到被父亲猛踹了几脚之后,它筋骨尽毁,却终于获得了它想要的自由。这真是小说的神来之笔。一个小推车的命运,在小说中映照出了两代人的观念交锋,也可以看作是年轻一代的精神宣言。
不过,《首义路上的外公》令人印象深刻的倒不在此,而在于它的声音。这是一个顽童的声音,喧哗而夸张,粗粝又爽快,带着戏谑、调侃与讽刺,同时充满了对世界的无限好奇;可是,如果你凝神谛听,你就会发现,在高亢的声音之下,还有一层隐而微的声音,它是沉静的,有着对人世的体贴与共情,他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孤独,感受到一个人对于他人和世界的期待,且不吝于低声回应这期待。
——这个孩子的声音,长久地回荡在我心中。由此,我记住了这个小说家的名字:倪江。
责任编辑 喻向午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