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山关内外

作者: 刘大先

罢兵吧罢兵吧!

从此山梁无阻,

界桩枯朽了;

从此江水长流,

界桩枯朽了;

从此大田丰美,

界桩枯朽了;

从此房顶安乐,

界桩枯朽了。

——羌族英雄史诗《泽基格布》

澳门的一位朋友到北川来看我,我带他沿着安昌河向南散步时,在河堤上看着东岸的山脉,忽然意识到,不同于原来的老北川县城曲山镇处于群山之中,是山间之城,新北川县城坐落在安昌河畔,是一座山边之城。县城的整个东南面都是一片平畴,这个整体性空间的调整,让北川的核心地理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

新县城并非自然形成的城镇,修建在原属安县的安昌镇和黄土镇交接的河畔平地之上,可以说无中生有。重建之初,新县城就有明确的规划,在自然山水的基础上,羌族碉楼和现代楼房交错,夹杂绿地、公园、广场与河流,植被和沟渠都整饬得井然有序。新北川县城中心地带是羌城旅游区,东北方向的羌族民俗博物馆与西南方向的禹王桥构成一条西北向的斜线,中间是新生广场、禹王广场和巴拿恰(羌语中意为“做买卖的地方”)商业步行街,规划谨严,条理清晰,很容易辨识,这块区域也就形成了一个人造的5A级景区,为外来者必游之处。

群山与河流的限制,让平地弥足珍贵,新城在有限空间里无法像平原上那样做到方圆板正,只能因地制宜。初来乍到的人,尤其是习惯了正北正南走向的北方人,很容易被“关内”和“关外”两个名词搞糊涂,我刚到北川的时候也一样。北方或者中原地带说到关外,往往是指偏僻辽远之地,比如山海关外、嘉峪关外;在北川,“关外”反而指的是人口较为密集繁荣的新县城和永安、擂鼓等几个平地多一点的乡镇,“关内”指的原县域曲山镇西北部分,基本上都是高丘茂陵与河谷岩地。

县政府里没有会议或者其他工作安排的时候,我一般都会下乡调研——熟悉民生民情本来就是我工作的组成部分。除了新县城所在地永昌镇周边的几个乡镇,一般下乡尤其是深入西北方向,都要经过七个连续相接十公里左右的隧道,它们分别是唐家山、马鞍山、漩坪、黄皮沟、十里碑、大马桩、小马桩,穿越从曲山镇、漩坪乡到禹里镇的重重山峦。这些地方是北川的腹地,早先牢笼于崇山峻岭,与外界仅靠崎岖山路联结,进出都不是易事,民风民俗也更为素朴原生。

曲山镇位于湔江右岸,民间传说二郎神捉拿孽龙时,孽龙原本欲西出大山,但闻狮子山上有人擂鼓呐喊,遂掉头向邓家渡方向而去,江水也随之急转向东。曲山因此又称回龙,就是老县城的所在地。

老县城北面的山梁是从绵阳到茂县的绵茂古道的必经之地,山上有一个隘口,唐代叫作松岭关,明代设有军堡,清代始废弃。这个山梁于是便被后人称为旧关岭,也就是曲山关。所谓“关内”“关外”的“关”指的就是这个曲山关。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代,人们凿穿旧关岭的山麓悬崖,建成了沿着湔江前行的公路,人们就不需要绕行很久翻越关梁了。尽管关堡废弃,这个沿袭已久的地名却留了下来。

以曲山关为界,关内指的是偏西北的漩坪、白坭、禹里、开坪、小坝、桃龙、片口、坝底、马槽、白什和青片等11个乡镇,关外指的是偏东南的永昌、永安、曲山、擂鼓、通泉、陈家坝、桂溪、都贯等8个乡镇。其中,永昌和永安是2008年地震后从安县划归到北川的,而通泉则由此前的通口和香泉两个乡合并,都贯乡由贯岭和都坝两个乡合并。之所以合并,有多方面考量,最主要的是人口流出和经济指标的因素,这都是晚近几年的事。普遍来说,关外的经济情况要好于关内,关内受限于嵯峨群山,几乎没有什么工业。

如果站在曲山的角度来看,如今的关内、关外的说法弄颠倒了。按照本地文化精英赵兴武的解释,这是由于北川县城的变迁造成的。从魏晋南北朝时设县开始,北川管辖的主要是青片河流域,唐高宗年间,北川并入石泉县,一直到有清一代,石泉县管辖的区域都只限于如今的关内地方。

雍正三年(1725),擂鼓及曲山到陈家坝一带,才由平武县划归到石泉县,它们同此前的辖区共同构成了如今北川县的主体范围。那个时候,石泉县的县城设立在禹里镇,站在禹里的角度来看,曲山关西北是“内”,东南是“外”。1952年,县城从禹里搬到了曲山,但人们口头上习惯的说法却没有随着行政沿革而改变。这个由来存在着一个由历史沿革所造成的错位,不过却也显示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视角问题:即“关内”显然是原居民从主位角度的说法,这意味着,禹里为县城的古石泉县域是以羌民和白马藏人为主要居民的区域。

原以为北川只有曲山关,后来才知道在《明史》中记载,石泉县境内还有石板关、奠边关、大方关和上雄关数处,它们大多兴建于有明一代,透露出中央王朝此际已是为对此地军事开辟与文化开拓的重要历史时期。但凡涉及关隘军堡,可以想见山势之险峻和帝国势力所及的范围,它们显然是地方族群与中央政府之间势力交冲的地带。

作为一个关键性的地方节点,“关”一方面意味着隔绝、险阻与防御,另一方面也是通道、中介和联结。进山七个隧道中的第一个就是312省道上的唐家山隧道,从老县城背后穿唐家山堰塞湖垮塌体而过,大致位置就是旧曲山关所在之地。这个隧道很长,有三千五百多米,开工于2009年,2012年贯通,是松潘、茂县和北川数十万人的生命线。

山体在震后变得松软,又因经常受到暴雨和泥石流影响,隧道的状况并不太好,我在北川的一年里,它好像一直都在检修中,雨水多的夏季隧道里的路上更加泥泞,头上悬着的山石穹壁不时有水滴落在车顶上,砸得咚咚响,每次经过都会让人感到很压抑。2022年夏天,隧道口发生了一次泥石流,很长一段时间隧道只能半边通行,另一半则在修复渗水造成的路面坑洼。

从入隧道前的筲箕湾大桥上,可以看到幽深陡峭的沟壑,如果没有这个隧道,翻山越岭可能需要一天的时间。这个时候,你会深刻体会到李白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句不是浪漫主义的夸张,而是现实主义的素描: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北川的关内关外虽然说不上是两重天,但物候的差异确实随着崎岖险道的深入而逐渐增大。逐渐深入关内的过程,就是从成都平原边缘向青藏高原地带前行的过程,关内所在的龙门山就是平原与高原之间的山峦丘陵。关内基本上是由青片河和白草河两块(条)流域构成,海拔较关外高,大约在一千到两千米之间,相应的气温则要低很多,寻常七八月间,市里与县城已经溽热如蒸笼,一进到山里就自然清凉起来。

七月初那几天特别热,我正好去各乡镇现场办公,白天灼热的阳光一会儿就把人烤得汗流浃背,晚上住在开坪乡一处叫作西羌幽谷的民宿,吊桥与流水一下子让人清爽起来。开坪乡同隔壁的平武县相接,生态极佳,共同拥有一片大熊猫保护基地,河谷幽深处,四周密林修竹,晚上居然凉到要盖被子。

关内的道路也比关外要难走,道路基本上隔一年就会被水毁一次,很多地方碎石嶙峋,普通的汽车底盘太低,无法前行,需要换成越野车。记忆比较深的一次是,从与阿坝州白羊乡接壤的青片乡最远处返回,由于沿着青片河的道路正在修缮,我们只得从山梁翻过。一路上尽是窄到仅通一辆车的乡道,因为通行之人很少,乡镇上财力有限,无法面面俱到,部分道路的硬化部分被山洪和滑坡毁坏没有及时修复。山路九曲回肠,有时候是“之”字型的转折,坡度最高甚至能达到30度,如果稍不留神翻下山去,就会粉身碎骨。常走此路的本地司机驾轻就熟,一点没减慢速度,看上去险象环生,换一个外地司机肯定不敢这么嚣张——注意力一旦不集中,我们滋溜一下滚下去,几千米的陡坡,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从磨基沟到鹰嘴岩和上寨子这段最为艰难,感觉在云端上前行。山上种了大量笔直而光秃秃尚未发荣的厚朴,也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杂木,初春之中地气变暖,虽然大片的山呈现出苍灰的色调,却也夹杂着翠绿。漫长的山路令人身心俱疲,偶尔车子下到山谷,道路转弯间忽然看到沟对面的坡上几点嫩黄,是油菜花,会让人心中一阵欣喜。

苍茫莽野之中倾泻出来的生意,是满目绝壁巉岩里的安慰,隐含着不屈的生命意志。关内的乡镇多是这样,桃龙是夹在两条河之间的藏族乡,本无多少特别之处。我在妇女节那天赶到桃龙场镇参加活动。场镇虽然不大,却很精致,房屋与建筑都规整簇新。后来乡长告诉我,2020年的暴雨灾情非常严重,泥石流已经淹到乡政府的一楼。当时还有一个办公人员困守在楼内,好在泥石流没有进一步往前推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灾情过后,乡政府立即组织人员清理淤泥,修缮损毁建筑,一年之后又是一番新鲜生动的模样。他们说到这些的时候,语气温和而从容。大山深处的农民坦然接受生活中的一切遭际,宠辱不惊,乐天知命,就像那些经冬不凋的草木,在冰雪中孕育着再次蓬勃舒展的萌芽。

“关内”内部还有一个“关”,也就是小坝镇的走马岭,按照本地人的说法,是西迁羌和白草羌之间的分界。白草羌在犬戎入侵、周平王东迁时候就迁徙过来了,西迁羌则是秦以后的事。白草羌跟白马藏人一样,同古氐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密切,而羌族史诗《羌戈大战》中的戈基人可能是原先迁徙过来的古羌人的遗脉(或也可能已经同氐人混血,目前学术界尚无定论),较早接受农耕文明,而西迁羌人则更多是游牧文明为主。两个族群经过激烈的争夺厮杀,最终血乳融合,和平共处。这些民间说法未必学理严谨,倒是反映出朴素的记忆与认知。

《羌戈大战》可以视为羌人在流动中建立家园的微缩历史,罗世泽先生在1980年代初曾搜集整理翻译过。2008年出版了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主编的《羌族释比经典》,较前内容略有参差与丰富。参考前者,根据后者,史诗吟唱中,羌人最初原居住在西北的旷野戈壁、莽莽草原,后迁徙到岷山的草原地带,牛羊兴旺,羌寨欢歌,羌笛声声,口弦委婉。但是北方的魔兵气势汹汹而来,烧杀抢掠,打破了太平祥和的生活,羌人被迫西行寻找新的家园。羌人部落被冲散,分为九支各奔一处。其中,阿巴白构率领的一支迁徙到如今川青两省交界处的蒲格山(有的版本称补尕山)下,暂时安营扎寨,获得喘息之机。阿巴白构拜天界的锡拉始祖为师,被授以写在白桦皮上的经书和金竹根做的神箭,能预知三日的天上事和三年的人间事,这让行军迁徙变得顺利了许多。某天在林荫间休息,阿巴白构在读经书时疲劳缠身而睡去,经书落在地上,被风吹散页,白山羊偷偷将经书吃了。阿巴白构模模糊糊记不全经书,从此天事和人事都变得茫然了。他怒杀白山羊,将它的皮扒下来做成鼓,敲着鼓还能断断续续背几段人事,天事就完全记不起来了。这个情节解释了释比和羊皮鼓的缘起。

失去了经书的阿巴白构变得忧心忡忡,“过去的事难回忆,往后的事难预见,只有勇往抗顽敌,不辞艰辛把兵练”。在日嘎岭上驻扎的时候,魔兵鼓噪围攻而来,阿巴白构带领族众血战三天三夜突围,人马损失过半。敌兵追赶甚急,幸遇天神木比塔丢下三块白石,变为三座雪山,阻挡住敌兵,羌人方才得喘息之机,砍木为船,杀牛造筏,渡过了急流,迁至松潘草原。

热兹的坝上草原,林密草嫩泉水甜,土地肥沃牧场广,山花野果遍山野,是天神祝福之所,重建家园的好地方。“九沟建了九座寨,寨寨之间碉楼修。碉楼顶上烽火堆,对敌来时能望见。九坝中央修羌城,好把百事来掌管。阿巴白构住中间,羌兵羌将守四面。”经过多年发展,族群逐渐壮大,牲畜蕃盛,安居乐业。

好日子持续了一些年,寨中忽然陆续有牛羊丢失的情况。后来查明是戈基人抢掠造成的,他们甚至还想抢占寨子。双方交战于日补坝(羌语中的茂汶县),戈基人凶猛善战,两边相持不下。羌人祈祷天神阿巴木比塔。恰巧木比塔的长子基波放牧神牛经常丢失,经过明察暗访,发现是戈基人所为。木比塔又亲自去探访,看到对比羌人的虔诚,戈基人却不敬神,心中震怒。于是,决定帮助羌人。

当两个族群集中在日补坝交战时,木比塔授羌人以木棒,给戈基人以麻秆,戈基人被揍得鬼哭狼嚎,而羌人毫发无损。天神又把双方引到阿如山上的坪坝继续开战,给羌人白石头,给戈基人白雪块,结果自然又是羌人胜利。然后,天神再把羌戈带到乐依山的悬崖峭壁边上,对他们说岩下面是幸福的乐园,谁先到达岩脚下,天下的牛羊就归谁管。羌人预先做好准备,扎了许多草人穿上衣服扮作真人。木比塔到崖上把草人一个个掀下去,探头问岩下的生活怎么样。事先藏在山下的羌人欢腾雀跃地说好。戈基人一看,生怕羌人占了先,争先恐后地往下跳,大多都摔死了,剩下的人四处溃散。众山从此重获宁静,牛羊再无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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