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逆行
作者: 袁凌一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分界线。
一行人从集家嘴走到龙王庙,水面的颜色由汉水汇入长江,并未看出来有什么变化,仍旧是带有一层浑浊的暗青。或许这是由于多日晴朗,长江的水也比较清;或许是由于汉江的水浑了,因为本来大部分就是长江自己的水调过来的。
但去年来时,我还看得出一条隐约的界限;现在却完全消失了。
坐上从集家嘴到黄鹤楼脚下往返的轮渡,船一旦驶出汉口,水体的感觉立刻完全变了。像一堵墙,要高出汉水一些,浊流汹涌,裹挟着满江翻卷的泡沫和水葫芦、烂树枝,不知道看起来青色柔弱的汉水是怎样抵挡住倒灌的。江口的冬泳队员曾告诉我,长江的水不仅浑,还要比汉水冷很多,因为不透光。人体穿过分界线的那一刻,半边暖半边冷,停一刻会生病。汉水江面上不仅清,还干净,但近年水葫芦也多了起来,有年甚至连绵一片,大家叫作“江汉草原”,有位初学的女游泳者被缠住了脚脖子,差点出了人命。
这是由于汉江水量越来越小,到南水北调的2014年,龙王庙断崖下方死水位的铁锁石墩都露了出来。以后就是通过从长江调水来补,先是引江济汉,后是还未通水的引江补汉,那条界限就越来越模糊,终于在今天消失了。
别人的失落之感或许并不严重,因为没有见过从前江汉分明的情形。同行者中婉莹来自老河口,熟悉的只是那一段的汉江;她的老公胡波来自湖南,另一位参与者重轻是北京人,外加一位籍贯东北的纪录片导演。五个人一辆车凑在一起,是想从汉口溯流而上,用十来天时间,一直“走”到陕西宁强县的汉水源头。不论在龙王庙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此行的开始。
对于我来说,这趟旅行从八年前就开头了,或者说更早。和活动的发起者婉莹一样,我是生长于汉水边的人。八年前,我开始想到为汉水写一本书。以后我走访了汉水的上下游,调查它的子民和鱼群、水坝,出版了一本书《汉水的身世》,但并没有来一次这样溯源的寻求。这一次,我们只是单纯地想靠近它,尽量贴着汉水走。
车子驶过晴川桥,沿汉阳一侧的江岸上行,没多久就迎来了百度地图上标记的第一条支流。但它已经完全失去了一条河流的样子,大部分埋于地下,越过路口水闸后好歹露了出来,却又在入江处被堵住,成为一个死水池塘。堤岸上搭着十几条干瘪的水龙带子,大约是下雨积涝时往江里抽水,防止倒灌。出生于城郊的它,止步于在离注入汉水只有一步的地方,消失于楼盘施工的漫天尘土,倒是百度地图上的它河道清晰连绵,放大了还能看出碧波荡漾,给人一种荒诞感。
驶出远郊区不久,路上遇到一座土山,断崖间隘口颇为险峻,一块武汉市文保单位的牌子上写着是临嶂古城垣。查阅资料得知,这里是晋代陶侃镇荆州时修筑的土城,大约是进入汉阳的门户,而今城垣倾圮,只余草木青葱。陶侃是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站在林木掩映的小山眺望,让人想到流放汉北的屈原,笔下晴川历历的崔颢,以及幼时生长于汉口,成年后又因探望姐姐在汉川县游历的词人姜夔,我们眼底见到的汉江,是否仍是他与故人相逢的“清沔”?沔是汉水古称,想来那时的汉水一定是像晴空一样透明,以至于姜白石要单独用一个“清”字来形容吧。
前半天我们都在汉川县的地界前行,汉江在这一段蜿蜒迂回,虽然在平原地带,河道一直并不宽阔,像是渠道。生长在老河口的婉莹,对此尤其意外,在她的成长记忆里,汉江要比这宽阔浩大得多。曾经的我穿越江汉平原时,看到越流越小的汉水,也有类似疑问,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呢,江流天地外的壮阔呢?后来请教同样生于汉水流域的罗新,加上目睹沿江两岸像对襟排扣的灌溉水闸,让我明白汉水是被“用”掉了。整片江汉平原,沿途十几座城市的取水口,都面对她嗷嗷待哺。写到这里,我也不得不把先前使用的“它”换成女性人称“她”。
罗新也是这次逆行的计划参与者之一,我们从汉口出发的时候,他还寄望于在襄阳跟我们汇合,但最终被其他事情拖住了,成了本次汉水逆行的一个遗憾。
我想带大家去看看泽口码头。2014年第一次去到渡口时,它还保留着堤岸、趸船、渔船下锚的沙滩,以致汉水千百年来冲刷而成的崖壁。一位从小不会说话的渔家少年,长久地蹲在崖岸上眺望着江水。几天前闹水荒,城区的自来水取水口露出了水面,人们纷纷到江心提桶取水。上游不远的引江济汉工程被迫提前通水,汉水混杂了调过来的长江水,从此变得浑浊。船上渔民抱怨再也不能从江中打上水来直接喝,加上大量的明矾沉淀,沉淀出来小半桶泥沙。这些泥沙的后果,在我六年后再来时明白显露出来。江岸完全消失在淤积的泥沙中,几乎不可能越过大片的淤泥到达江边。江水失去了任何流速,像是水塘,连以前少年蹲踞的崖壑都消失了。渡口迁移,以前的趸船和汉江十年禁捕后的渔船一同消失,渔民们都搬进了城里的安置楼和廉租房,从前的浪里白条如今在夜宵摊子上烤鱿鱼,或者在化工厂里保洁度日。
车子开上草木青葱的大堤,却看不见江面,似乎汉水退到了更远的地方,看不到两年时间又增加了多少淤积。
直到江汉油田的打井机出现,才给似乎平淡的旅程带来了一丝新鲜。这也是我从前多次见过的,鲜红的工业化长臂突兀地出现在一片青色的农田中,不需要过渡和铺垫。这种缓慢地一上一下,似乎在向土地“磕头”的开采机械,看起来似乎和田野相安无事,耗水量却很大。它和周围尚待成熟的稻子,以及中午我们在餐馆吃的小龙虾一样,都需要汉水的哺育和回灌。实际在这块平原上,没有什么生命是和迂回流转的汉水无关的,这才是她看起来如此疲劳的原因。
在泽口上游几十公里,引江济汉工程的终点,伙伴重轻发出了感叹,说这是中国地图上“一个最不自然的地方”,原因是渠道和水坝、闸口看上去都过于巨大、光滑而平直了。渠道和汉水的交汇处岸上有一座白色灯塔,江口还停着一艘航道工作船,周身林立的吸砂管道,让它看起来有种强悍的机甲感觉。相比几十年前的耙沙船,已经先进了很多,只是两条水道里都没有船,只有一窝在灯塔顶部筑巢的喜鹊,打破这里的寂寞。
除了轮渡,从汉口一路上行到这里,我们没有看到过别的船,而几年前我在汉口还看到过大型运煤船队,以及船只通过上游的兴隆大坝船闸。不知这是否意味着汉江航运的进一步衰落。至于白帆、水手和纤夫的号子,就是更遥远的记忆了。
小时候,我住在远离汉江的山村里,却始终知道这条江注定和我的生命有关。妈妈教我的花鼓戏唱词中有一段:
小小船儿小斗潭
扯根毫毛做篙杆
人人都说我的篙杆小
我小小篙杆撑大船
世上几千年
成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在外界遭到挫折,回乡住在山里,有天爬上后坪连绵的山坡,去找一位仙姑算命。这位仙姑看起来眼睛已经瞎了,她拉住我的手摸上一会儿,脸上笑眯眯地说:“你手心有只小老鼠,老鼠虽小,能到大江。”我想这条江是汉江,也是长江。我从前确实走了这么远,却似乎没有找到自己,以后我离开了大山,再次走了这么远,直到今天来到这里。我是一只泅渡的老鼠,也是一只逆行的小船,探寻生命中这条长河的身世,也在寻找我自己。
二
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到了钟祥柴湖镇移民村。以前我采访过这里的移民,但并未实地来看过。在半个多世纪前修建丹江口水库的第一次移民潮中,柴湖接纳了六万多名河南淅川移民,是最大的一个安置点。
先去了移民纪念馆,赶到时离下班只有五分钟了。婉莹放弃了普通话,用河南口音成功地打动了同样是河南口音的管理员,让我们得以进去看上一圈。移民口中说的开苇塘、排碱水、住茅屋、喝苦水的情形,在两层楼的图片和资料中一一重现,透露了第一次移民去青海的人们,有很多死在当地。另一些人又遣散回了河南,几年之后又搬迁来柴湖。
我们在一个当地年轻人的带领下去了老村,他的姥姥仍旧住在村里,没有搬入纪念馆附近的移民新村楼房。村子也和人一样老去而平和,处处是颓圮的短墙,飘散又凝聚的炊烟,青黄杂糅的灌木和菜园。菜园里可见老人佝腰忙碌的身影,还有村道上小贩卖糯米酒的吆喝,买卖双方都是河南乡音。搬迁过来半个多世纪,他们的淅川口音并无改变,还有本地人对他们的称呼“汰子”,或许结合了埋汰和“鞑子”之意,而他们叫本地人“蛮子”。
在陪同的年轻人身上,我们听到一个类似现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他和一个本地姑娘相爱了,遭到双方家长强力阻拦,姑娘父母说,你怎么能嫁给一个“汰子”,他的父母则称,你怎么能娶一个“蛮子”。双方亲族都觉得坏了规矩,最后两人只好分开,伤心的他出门去武汉打工,最终跟一位同是移民的姑娘结婚,心中却对“蛮子”姑娘念念不忘。这样类似中世纪的故事发生在我眼前上过大专的年轻人身上,相处了大半个世纪的汉水移民和本地人之间,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说明了很多。
穿过微风拂动麦浪的地垄,我们去了一座移民曾经的住屋,是一间特别狭窄的碎砖房,巴掌大的面积让人很难想象,如何住下一家四口,而这已经是移民告别竹笆房之后的第二代住所。房子四围以前都是苇塘,密麻麻的芦苇丛斩而复生,割脚伤力,不知经过了多少艰辛才变为今天的熟地,麦浪之下掩藏了三代人的历历往事。
在姥姥家里,我意外得知这位老人也去过青海。先前我在北京跟她的儿媳和孙子聊过天,讲他们身为“襁褓移民”和“移二代”在柴湖的生活,也了解到姥姥的现状,却从未听他们提过她是从青海幸存归来。或许她不愿对后辈提起那段往事,面对我们“在青海怎么样”的询问,也只是一句“太苦了”,余下守口如瓶。她待在这座木柴作檩、四壁熏黑的土屋里,就像屋角废弃多年的坛子,里面封存的记忆已经无人可以取出。
采写《汉水的身世》八年之中,我去过七个移民村,见过几十上百位离乡背井的移民,包括从青海回来的好几位幸存者。他们的身世,大都被南水北调永远地改变了,面目和神情中的坎坷一眼可见,其中有拾荒者、电焊工人、房产中介和出车祸瘫痪的年轻人。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位未曾谋面的老人“水娃子”。水娃子是住在十堰堵河口汉江段的一位渔民,1966年因为丹江口水库修建移民到长江南岸的嘉鱼县。他受不了那里低洼的地势和湿热多蚊虫的水土,自行回流老家,变成了没有户口和住房的“黑人”,全家在一条小船上漂泊,偷摸着打鱼为业,堪堪糊口。改革开放之后总算修起了房子,过上了正常生活,他却在晚年再次迎来移民,举家搬迁到随县黑龙口。故土难离的他再次选择了回流,又一次成为失去土地、房屋和身份的黑户,在汉水沿岸漂泊,依靠在汉江上打鱼为生的儿子供养,栖身在一幢废弃的小学教学楼里。
每次路过江边老屋的废墟,他都要坐地大哭一场,最后死在废弃的学校里,埋在江边山坡一片小树林里,满足了他长久眺望汉江的遗愿。我去到学校的时候小儿子也因为十年禁渔去广东打工,电话里传来采石场工地刺耳的切割声,校园人去楼空,只余一地芝麻长势青葱,叶落归根。
在河南淅川丹江口库区,我“见”到了柴湖移民们的故乡。在一处竖有“水口王营”高大石碑的山坡上,面前展开了蓝色的汪洋大海。这真是一片大海,茫无涯际,深不可测,甚至有海市蜃楼的感觉,因为它确实就是一片大海。海底淹没了河南和湖北的两座县城:淅川和均县,以及无数的田野、村庄和树林。
石碑附近建有亭子,名为“寻根”。亭志记载,由此北望千余米的“烟波浩渺之下”,埋藏着王营古村,四周环绕寨墙,村民是聚居的蒙古族人,康熙年间迁徙来此居住,已繁衍三百余年,人丁兴旺。1968—1971年因建设丹江口水库整体搬迁,移民至柴湖、荆门、沙洋、邓州等地。半世纪之后,后代互不相识,渐行疏远,“甚为伤感”。为避免遗忘宗族血脉,因此各地族人联络,集资修建此座“寻根亭”,以为纪念。
碑后完整保存了“水口王营移民户主”的完整名单和迁徙地址,用烫金字体镌刻着这份沉埋深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