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灯
作者: 傅菲小真是樟村唯一扎灯笼的人。她扎的灯笼,虫不蛀。4月,小真去怀玉山下的鸦山坞砍下茅竹,浸在河水中泡半个月,又码在院子日晒雨淋两个月,收了茅竹,抱进雨棚。雨水泡透了,又晒得竹青发白,清除了竹糖浆,纤维也软化了。破竹剥丝,篾丝细软又富有弹性。一根四米长的茅竹,破出来的篾丝可以扎八个灯笼。锯了竹蔸、竹头,一根茅竹锯八节,一节竹筒劈两块,一块分两片。竹片压在大腿上去竹黄,篾刀对着竹青咬一下,又咬一下,锋口吃深了进去,腕部向上翻转,刀口上翘,啪的一声,竹青和竹黄剥离,竹黄做竹片,竹青做竹丝。一个灯笼有四个正面、四个侧面,正面是(八厘米)等长四边形,侧面高八厘米、宽两厘米。八个面组成一个多菱的笼,笼上盖了带提手的灯罩,笼下设一个灯座,便造出了灯笼。灯笼安装在木板上,木板两头钻孔,用木闩连接另一块木板,木板相连,如木桥。灯遂称桥灯。
樟村是玉山县西部大镇,盛产罗纹砚石、石灰石,乡民四散全国,以生产橱柜为业。自初唐以来,樟村年年正月抬桥灯,闹了元宵,才拆解了灯桥板,收了花灯。往年的花灯由篾匠做,篾匠这门手艺,消失了二十余年,樟村无人做花灯。2015年,小真从景德镇市回了樟村生活,便做起了花灯。
小真是樟村人,高中毕业后,她就随她爸去了景德镇。她爸在一家三线工厂给领导开车,小真也就这样进了三线厂上班。1991年夏天,我四表哥从部队回家探亲,我爸就说:你回家探亲是不是想订一门亲事啊?
是有这个想法,老姑丈叠一下力(方言,即尽力帮忙的意思),给我介绍介绍。四表哥说。
你肯定有中意的人,不然,哪会回来探亲。你去部队七年,才第一次回来。我爸说。
有是有,怕对方看不上我。四表哥说。
说说看,哪家的?我爸说。
小真。四表哥说。
小玉山的小真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象。我爸说。
我想去一趟小玉山。四表哥说。小玉山是樟村的别称。我爸的堂姑银桃就嫁在小玉山。每年正月,银桃带着孙女小真来走亲戚。
郑坊去樟村有两条路走,一条是经台湖村,翻一座山,就到了樟村,需徒步八个小时。另一条路是经临湖过苏村,翻沙溪岭,到樟村。这是一条砂石公路,需骑自行车两个半小时。四表哥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带上我,去了樟村。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樟村,上沙溪岭,四表哥推着摩托车,我说:这么长的陡坡,接亲都不愿来。
有亲接,再远的路,我都要来。四表哥说。
站在沙溪岭上,山风凌厉,一会儿就把汗湿的衣服吹干了。岭下是一个章鱼形的盆地,丘陵起伏,人烟稠密。玉琊溪以半怀之抱曲流过村子,向南而去。入了村,问了好几户人家,才问到了小真的房子。姑婆银桃已有七十多岁,有点耳背,有点照目(方言,照目即视力弱),认不出我们。四表哥自我介绍了好几遍,她才明白过来,很客气地炖鸡蛋作点心。我们吃了点心,小真的妈妈洁英才从田里做事回来。我们突然而至,颇让她们感到意外。四表哥和洁英表姑说话,我站在厅堂看挂在墙上的相片。相片用相框裱着,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有全家照有单人照。有一张三人照:抱球的男孩(小真的哥哥小松)站中间,右边穿蓝色连衣裙的短发女孩(小真的姐姐小春)提一个小花篮,左边穿红色裤裙的短发女孩(小真)戴着一顶白太阳帽,翘着嘴巴扮鬼脸。
四表哥和洁英表姑说了好久的家常,也没切入正题,东拉西扯。他不停地喝茶。我对洁英表姑说:姑姑,四哥这次回家探亲,就想见见小真姐,四哥挺喜欢小真姐的。
这是好事。这个事得问问小真。我做不了主。等过年了,我问问小真。表姑说。
又喝了一碗茶,四表哥拖出摩托车,带我回家。我说我们去街上走走,还没逛过樟村街呢。四表哥说,一个大山坞有什么逛的。
事实上,小真去了景德镇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直至她回到樟村生活。她被一辆大货车送回来。大货车载了真皮沙发、床、西餐桌、衣柜和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烤箱,及十二袋衣物、十八双鞋子。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二十三岁的儿子希东。希东又肥又壮,个头高大,垂着手走路,肚腩和脸肉一抖一抖,背略驼。每天早上,希东到街角的大南门杂货店买两包白利群香烟。
老板娘问他:希东,今天早上吃了几个大包子?
二十个。希东说。
才吃二十个,太少了。老板娘说。
我妈不让我吃。希东说。
你妈不好,不让你吃饱。老板娘说。
我妈好。我妈天天给我蒸大包子。希东说。他点上烟,抖着肚腩和脸肉,拖着一双棉拖鞋,往巷子进去,拐过一片菜园,沿着机耕道走百来米,推开半掩半闭的大门。一条大黄狗跳起来,和他没完没了地戏耍。
希东低智。希东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走路。小真抱他去景德镇市人民医院做身体检查,也没检查出结果。邻居见她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宽慰她:小真啊,男孩子说话走路晚,更聪明。可小真慌神了,抱孩子去上海市儿童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左脑发育不良,智力会停留在八至十岁的阶段,行动能力也会低下。这是治不了的。小真坐火车回景德镇,哭了一天一夜。她不死心,又抱孩子去北京协和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
小真是单位的打字员。那时还没实行自动化办公,用打字机打字。她就做了一个站桶,孩子站在站桶里,她一边打字一边照料孩子。希东到了六岁,才开始学走路、说话。有一家医学科研中心负责人找到小真,说,你孩子由我们中心抚养,可以随时观察孩子脑发育变化,作科研数据。小真听着对方说,泪水沿着鼻沟卷下来。
我天天推着儿子来上班,喂饭喂了五年。幼儿园也不收他。我就把孩子当菩萨一样供着。他是来到我家里的菩萨。我活一天,就要供菩萨一天。小真对负责人说。
小真的爱人和小真同在一个单位上班,是个无线电技术员。他对小真说,希东也就这个样子了,治也治不了,我都活得索然无味了。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小真掰开自己的头发,给她爱人看,说:我三十岁不到,发根都白了,我暂时没有精力再生孩子。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生孩子呢?她爱人问。
你这样问,不是逼我吗?希东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儿子带得这么艰难,我哪有心力去想再生孩子的事呢?
那就等你有心力了,我们再生个孩子。她爱人说。
三线厂在郊区,生活圈子就是厂区的工友。他们也都劝小真再生一个孩子,说,孩子的希望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充满希望的家庭才是牢固的。言下之意是,希东这个孩子没希望,别把心思全用在希东身上。任别人怎么说,小真也不怎么搭理,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苦,我的苦,别人没法理解。希东十岁,个头长到了一米六八,看起来是个大男孩了,却整天拽着妈妈的衣角走路。小真的爱人辞了职,去了深圳。小真也没挽留他。一个人要离开,终究是要离开的。她给他拣拾了衣物,带着孩子,送他上了去广东的火车。从站台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天,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她不能怪他,他想再要一个孩子,她理解。但她不想再生了。她就像一条竹筏,坐上了希东,已经是满载了,再坐上一个人,竹筏就会开裂,她和希东都会下沉溺水。她爱人每个月寄生活费回来,人却很少回来,电话也很少来一个。隔膜,是一种割裂。
去了深圳三年,她就听说她爱人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她假装不知道。她挽回不了。她目送他离开了属于自己的港口,驾船离去。她选择了离婚。她什么也没要。他还在创业,他也给不了什么。他仍然每个月寄生活费回来,她也收着。希东十八岁了,去了深圳。她前夫给希东买了一套小公寓房,雇了个保姆照顾希东生活。希东在深圳生活了半个月,又送回了景德镇。没有妈妈在身边,希东生活不下去。她前夫就叫她一起去深圳。她说她不去,去深圳不如办内退,回樟村生活。她前夫就出了二十万块钱,在樟村建了一栋三层半的民房。民房建在玉琊溪边上。她没想过会回到樟村生活,这个被铁桶似的群山围困的山村,是她自小就想逃离的地方。她的哥哥姐姐都在景德镇生活。她的爸爸也在景德镇病逝。一家子人,只有她妈妈还生活在樟村,守着那几块荒废了的烂田。她重新挖起了田,种上了蔬菜。她喜欢种菜,挖地、下种、浇水,看着蔬菜油绿绿地生长,她暂时忘却了很多烦恼。
她曾是有口皆碑的樟村美人。高中毕业,去景德镇之前,她和她奶奶来走亲戚,我还记得。她扎一条马尾辫,穿一套蓝领白球衣,脸颊泛起石榴红,眼睛又大又圆。她有一种令人高不可攀的清雅之气。当年,四表哥对她日思夜想,是有缘由的。她有着一种令四表哥难以忘怀的美。2017年中秋,我去樟村的银矿坳(海拔约1325米)摘八月炸(三叶木通的浆果),去看望洁英表姑(小真爸爸病故之后,她大部分时间住在景德镇),才看到了小真姐。她在破篾丝,扎灯笼。她的整个三楼,一杆一杆地挂满了灯笼。
五十岁不到,她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多。她的脸肉有些收缩,缩出蝶形的细纹,额头略微外凸,鼻梁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直挺。她的眼睛有些浑浊,眼神却有一种坚毅的力量。玉琊溪弯弯曲曲,在丘陵间环流,向南而去,注入峡口水库。怀玉山高耸,劈立的石崖孤悬出来,流瀑闪闪耀动太阳的反光。《方舆志》所载:“天帝赐玉,山神藏焉,故名怀玉。”怀玉山形似斗状,又名玉斗山,县因山而名,遂名玉山。怀玉山横亘百里,樟村是山下最大村镇,是信河戏发端之地。清代时期,程家班社从黄皮演化出了信河戏。在上个世纪中叶,信河戏与饶河戏融合,才有了赣剧。玉琊溪始发三清山(怀玉山中段高山)南麓八磜,入注信江,始称冰溪。江河之所以被称为大地动脉,在于孕育万物、养育苍生。
小真的房子并不与村子相衔,而是孤零零的一栋。门前的机耕道直通四方田畴,单季稻已熟稔,收割机在田间突突突地收割。稻熟了就要低下穗头,草熟了就要枯黄。小真用竹篱笆围了一个一亩之大的场地,养了三十多只鸡鸭。她还种了柚子树、梨树、石榴树和枇杷树。鸡鸭的粪便含盐量高,柚子树被盐死了,枯秃秃。梨又黄又圆,太平鸟在啄食。这是一栋简易的民房,外墙用水泥糊,灰白白,顶上的半层设了一个蓄水桶,看起来像个废弃的仓库。她有一个储物间,储藏了八缸谷烧(一缸五十斤)。希东和一个小孩子(小春的孙子)在门前打陀螺。
樟村有一条主街,长约三华里,店铺林立,有家电超市、日用品超市、水暖店、婴儿用品店、服装店、铁匠铺、药店等。洁英表姑对小真说:你回来了,可以在街面上开个电线电缆店。她哥在电线电缆厂工作,有进货的便利。
回来了,我就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小真说。小真很少和邻里来往,也很少上街。要买什么东西,就叫希东去。希东拿了钱,抖着肩膀,屁颠屁颠去买货。那是一些零用的东西,调味品、洗漱日用品、纸巾、米面。每次买回来,小真就表扬希东:你真棒,买来的东西一件也不少。希东就扬起脸,说:下次,我还要去买。
希东喜欢吃面食,尤其喜欢吃饺子、大包子。小真就带着他揉面粉、发酵、包饺子。包好了的饺子,晾在小圆匾上,一圈一圈地摆放,看起来像一朵绽放的白菊花。圆匾可以晾240个饺子,供希东吃四个早餐。包完了饺子,小真对希东说:你要学会自己动手做事,自己揉面粉,自己包饺子,以后妈妈不在了,你就不会饿着。
西边山脚下,有一个深深的山坞,玉琊溪从山坞流出来。山坞有一个水电站,沿着水库进去,有一片原始次生林,山道平缓又宽阔。森林里有许多野果,有猕猴桃、金樱子、薜荔、野山柿、覆盆子等。野果熟了,小真就带希东去采野果。小真爱酒,她采野果泡酒。她天天要喝酒。下午四点,她炒好了菜,从酒缸里打上一瓶野果酒,自斟自酌。她一天吃两餐,晚餐不吃饭,喝一餐酒,一餐喝一斤。谷烧便宜,一斤十四块钱,封缸一年,酒就没了锐气,变得醇和。她没有酒友,只有一个酒杯、一碟花生米、两个炒菜。阳光从窗户落在饭桌上,也落在她脸上。她一口一口地嗍酒。阳光慢慢消失,满屋子是灰白的光,光变得更灰,继而变黑,黑得深沉,又变白变亮,月亮浮在了山巅。希东八岁的时候,她就有了饮酒的习惯。她像她爸爸,具有惊人的酒量。每次回家,她爸就一个人坐在厨房,小杯小杯地喝酒。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爸喝酒。她爸就端起酒杯,给她,说:酒这个东西,真好。他笑盈盈。她就躲开。那个时候,她还小,她就对她姐姐小春囔囔:爸爸又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