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仔
作者: 陈再见阿喜仔买了一辆国产车,新的,分期付款,一个月要还两千多,要还好几年。阿喜仔喜滋滋的,把车开回家,早上洗一遍傍晚擦一遍。车子越看越好看,比女人还好看。有人问阿喜仔,你不娶老婆,反而把钱花在这四个轮子上。阿喜仔傻笑着,说,车子好搞,女人不好搞。
一个月前,阿喜仔还在一家餐馆当帮厨。说是帮厨,其实大多时间也是在端盘子和收拾狼藉的餐桌。有时还要上前劝架,那些喝了酒的人动不动就要掀桌子。让阿喜仔决定走人的,倒不是这些事。在大排档,吵吵闹闹是稀松平常的事。阿喜仔是烦那个骂骂咧咧的大厨,骂骂咧咧还好,有时还往火热的锅里吐口水。吐口水也还好,反正不是阿喜仔吃,而是大厨在没人的时候总是拉住阿喜仔说女人的事。说别的女人还好,大厨还老是喜欢说他自己的女人,连怎么在床上做事都没羞没臊地说给阿喜仔听。阿喜仔受不了这个。他觉得再跟大厨处下去,迟早会变成和大厨一样的人,下流、无耻——尽管阿喜仔连女朋友都没有,但他尊重女人,觉得女人不应该被一个男人那么说来说去,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是老婆。
阿喜仔除了喜欢女人,还喜欢孩子,没事就抱着餐馆老板的小儿子到处转。提出辞职那天,老板还以为阿喜仔是嫌工资少,要给他加薪水。阿喜仔执意要走,弄得老板娘都很失落,说阿喜仔是个好人,疼孩子。老板便给阿喜仔多开了一个月工资,并嘱咐阿喜仔,没事干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阿喜仔说好,心里却想,除非你把大厨开了。但大厨做的狗肉煲可以香死人,老板就算休了老婆,也不愿开掉大厨。
买车当然不是一时兴起。阿喜仔早就想买辆车了,这些年打工攒了些钱,想留着娶老婆的,而今马上就四十了,看样子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买车多容易啊,4S店走进去,就有人拉扯着你,想不要都难。刚开始几天,厝边头尾都过来围观阿喜仔的新车,讨论它的造型和性能,阿喜仔也乐意炫耀他那么点现学现卖的汽车知识。
“可惜是国产的。”不知是谁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可要了阿喜仔的命,立马臭脾气就来了:“国产的怎么啦?一天天的就知道崇洋媚外,买国产那是爱国的表现。你们懂个嗨!”
没人接话。慢慢的,围观的人也都散开了。
生气归生气,阿喜仔其实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还沉浸在拥有新车的喜悦里。没事的时候——他有事的时候真不多,阿喜仔喜欢开着车到处去会见急于想见的朋友,事先在电话里联系好。他还得不忘来一句,“菜备好,酒就不用了,我开车去,不能喝酒。”朋友一阵惊讶,“哎呦你买车啦?”然后阿喜仔又是一通解释,他太乐此不疲了。几天时间,周边几个小城都走了一遍,凡是有路到的、能走四个轮子的,他都恨不得钻进去走一遭。有一次去湖东海边,开得太近了,差点一头栽进沙坝里,要是一涨潮,连人带车就会被刮入海水。阿喜仔也没感觉后怕,一个人在车里念念叨叨,只怪路太窄,存心不让四个轮子的车走。
如此闲闲懒懒地晃荡了有半个月,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也都去了。阿喜仔开始觉得没意思,是要找点事情做了。以前他凭一身力气干活,什么活没干过,工地搬砖、码头扛鱼、废品站里拣货,大排档端盘子算是最轻省的了。如今他不想干力气活了,有了车,怎么地也要搞点技术活,赚多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轻松、体面、不费劲。想来想去,阿喜仔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去高铁站拉客。这活听起来不怎么高大上,但好歹也是一技术。阿喜仔没再犹豫,第二天就准备去高铁站看个究竟。
高铁站位于城东,在一个村落的边上。高铁轨道像长龙一样横跨过河流的入海口,再横跨过宽阔的塭田和长满芒花草的湿地,最后才探出头颅,钻过国道,落在不远的一处坡地上。阿喜仔对高铁站不熟悉,他拢共也没坐过几回,总觉得那么堂皇洁净,不像是交通工具,没有坐大巴来得自在。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这玩意真是好,豪华、高级,从那里面出来的人自然也是一个个靓男俊女。他们可不愿意挤脏不拉几的公交车,抬手一招,小轿车就像是自家司机那样,停在他们身旁。
阿喜仔在高铁站转了一圈,立马就看明白了。红色的出租车占一条道,司机都是外地人,有不少还是妇女,长得黑黑壮壮,为了省点汽油,他们喜欢开着车门搭上身子往前推;网约车都停在站外,他们倒是不急不躁,就等着出站的客人走上前来;出站口像是被一群塘鲺鱼拥堵着,不用说,就是所谓的“黑车”了。阿喜仔还很奇怪,说是黑车其实还都是白颜色。白颜色的车可不便宜,要多加几千块呢。相比而言,黑车司机是最敬业的,也最卖力。他们拥挤在出站口,朝出站的旅客高喊各个地名:“东海、甲子、博美、碣石、南塘、八万……”八万不是车费,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地名。阿喜仔听着还有些难为情。他大概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加入他们的行列,车技另说,至少嗓门得足够大。不过,阿喜仔事先也盘算过了,想要在高铁站赚到钱,最好还是开黑车。出租车就别想了。网约车吧,赚的钱还要被平台抽走一部分,不划算。黑车当然不是谁想开就能开,至少高铁站不是他们想进就能进。阿喜仔又不是傻子,他早就看明白了,边上的保安像是瞎了一样,肯定是得到过黑车司机的好处,不瞎也要装瞎。
自从有了车,阿喜仔这脑子转起来也活泛不少,凡事都能像个成人那样想问题了。这人坐在四个轮子的汽车里终归是不一样,难怪女孩们都要求男人有房有车,还是她们看得深远。第二次进高铁站时,阿喜仔先是备了两包烟,瞅准入站口的保安,摇下车窗问道:“哥,出站口在哪?”那哥们也灵精,一眼就看出了阿喜仔一脸谄笑的意思,问:“接人还是拉客?”阿喜仔把握住机会,赶紧递出去一包烟:“哥,睇顾一下。”保安迅速接过香烟,朝前方摆摆手。阿喜仔把油门一点,就汇入了拉客喊人的队伍。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从没有这么自信过,求人办事,行云流水。阿喜仔深信是身下这辆崭新的国产汽车给了他自信。满满的正能量。
车子还没停稳,阿喜仔便把头伸出车窗大喊,“南塘甲子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免等人免等人啊……”
他的声音出奇的大,把周边一众嘶哑的声音都盖了下去。一个陌生的面孔,一把响亮的声音,一下子在那个群体里引起了无声的敌意。阿喜仔才不理会什么敌意。这时候,即便是要停下来干一架,他都乐意奉陪。好在,黑车司机的竞争方式其实很简单,比的就是谁的嗓门大。阿喜仔的加入像是一滴水滴进一锅滚腾的油,顿时便炸了锅。
事实证明,嗓门大还是有好处。没一会儿,在出站口涌出来的人群里,阿喜仔的喊叫声就引起了一个年轻人的注意。年轻人黑瘦如炭,挎着帆布包,不像是出远门。他来到阿喜仔的跟前,问道:“真的免等人?”阿喜仔笑着说:“免等人,马上走。”说着就领着年轻人钻出人群,恨不得手把手给牵上,到手的兔子可别丢了。车刚驶离,阿喜仔仿佛还能感受到同行嫉妒而愤怒的眼神,他们肯定目送出好长一段距离。
第一次拉客成功,阿喜仔打心眼里开心。一路上和年轻人聊个不停,拉到目的地后,阿喜仔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收多少钱,竟反问道,“你平时坐多少钱?”年轻人一脸愕然,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坐,家里父亲突然患病,刚从深圳赶回来。阿喜仔一听,顿生同情,说那你随便给吧。年轻人也是真敢给,只给阿喜仔扫了二十块钱。事后想想,二十块连油钱都不够。
“就当是为人民服务啰。”阿喜仔在车里自顾自唠叨。他特意把车停在路边,拍了一段视频,发上抖音,同时配上一句话:今天为人民服务。
这算是阿喜仔的口头禅。以前无论是在工地还是在餐馆,别人问起都在干些什么,他就笑着回答:为人民服务。问的人也笑,纠正说,是为人民币服务吧?阿喜仔摆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为人民服务,人民币算个鸟。是的,在阿喜仔看来,人民币真的算个鸟。如果不是吃饭要钱、喝水要钱、抽烟要钱、还车贷要钱,他才懒得到处揾工做。
了解过行情后,阿喜仔才知道,从高铁站到南塘,出租车也好,网约车也好,黑车就更不用说了,打底都要一百块。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出租车也是不打表的,那些人可不傻,一上车就跟旅客说,打表器坏了。坏得那么整齐,保不准就是一拳给干坏的。网约车也有套路,接上客人就把订单取消,多少钱直接讨。合计下来,阿喜仔感觉开黑车的还老实一些:至少他们不骗人,黑车就黑车,白车也是黑车。一段时间做下来,阿喜仔倒有些心安理得,跟保安们也都熟悉起来,没班次到时,就站在一起抽会儿烟;同行还是成不了朋友,有时为了抢客,彼此还会低骂几句,但他们至少默认了阿喜仔的存在。
有一次,阿喜仔正把车停好,突然哐当一声,后面被追尾了。阿喜仔下车一看,追他尾的不是别人,也是站里拉客的黑车。这些人虽然都不认识,却一个个都是熟面孔。阿喜仔这才注意到,对方是一辆五菱宏光,满胸的怒气顿时消散不少。一个中年人笑着从车里出来,一个劲抱拳道歉。两人一起看了一下车的伤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蹭掉了一点漆。中年人递过来一支烟,说不好意思,急了。阿喜仔接了烟,说没事,算了就这样吧。毕竟是新车,他心里其实可疼了。事后他们站一起抽了烟,还加了微信,阿喜仔知道中年人姓吴,便叫他老吴。抽完烟,老吴突然跟阿喜仔说,需要的话,可以拉他进群。阿喜仔问,“什么群?”老吴说,“黑车的群,大家平时有什么都在里面相互通气。”阿喜仔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群,看来要融入其中需要一步一步来。阿喜仔突然却不想进群。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一瞬间脑子里犟了一下。他说,“以后再说吧。”老吴说,“慢慢来,大家都是出来叹钱的,和气生财嘛。”
自此,老吴算是阿喜仔在高铁站拉客结识的第一个黑车朋友。
两人维系交情的方法就是站在一起抽烟。阿喜仔抽“好日子”,老吴抽“红双喜”,一人派一轮,不便宜谁也不吃亏谁。相识过后,阿喜仔才知道,老吴其实也不怎么合群,只是谁也不得罪。至于群体里那几个总想压人一头的角色,保持该有的尊重即可。老吴自己这么做,教导阿喜仔也要这么做。阿喜仔心里认同,嘴上却逞强,说大家都出来找口饭吃,各拉各的客,井水不犯河水。老吴看了阿喜仔一眼,暗暗服气,语气却不自觉降下来,说他们已经在群里议论你了,说你故意把价格压低十几块,是在破坏市场。阿喜仔一听,更是不屑一笑,说他爱收多少就收多少,别人管不着。如果不是老吴提醒,阿喜仔还真不知道定下的价格要低于“市场价”。自从刚开始不清楚行情乱开价之后,他后来也学精了,自己根据网约车的价格定了一个还算合理的价格,并打印出来张贴在车后座。这样一来,客人连价格都不用问,直接根据目的地扫码付钱。
老吴说:“你那么收也可以,别打印出来啊。”
阿喜仔说:“怕什么,我就是为人民服务,谁管得着。”
第二天, 阿喜仔干脆把价格表直接放在前挡风玻璃里,让每一个上前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吴见了,笑着拍拍阿喜仔的肩膀,像是找到新的靠山,看阿喜仔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不过阿喜仔的这一行为也惹怒了大多数同行,他们开始以第一天见到阿喜仔的眼神看阿喜仔。有人甚至趁阿喜仔不注意,偷偷用钥匙刮伤他的车,崭新的车漆被划出好几道波浪。阿喜仔心疼归心疼,却不吭声。他心里莫名其妙地较着一股劲。老吴好几次都欲言又止。阿喜仔见老吴这样,便开玩笑说,“你也不想和我说话啦?”老吴说,“不是这意思,老哥是羡慕你啊。”阿喜仔说,“怎么这么说?”老吴说,“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都不用鸟人家……我不羡慕你羡慕谁哦。”
阿喜仔大概听出了老吴的意思。老吴五十出头。大女儿在广州读大学,成绩一般。好在考的是一所公立学校,费用不高;二女儿今年高考,成绩是要好一些,学费每年却要好几万。压力山大。老吴说:“你是为人民服务,我是为女儿服务。”阿喜仔听着,只想着那是别人的生活,意思能懂,却感受不深。这么说来,阿喜仔还羡慕老吴有老婆孩子,有家室呢。老吴说,除了大女儿二女儿,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在读幼儿园。一辆黑车每天能拉多少客?要养一家五口。阿喜仔想想都怕,他怕的不是老吴一家有五口人,而是一个男人有了一家五口后就只能这样过日子。阿喜仔可不愿意这样。阿喜仔又希望有个家室。也许二者并不矛盾。阿喜仔想,也许。
阿喜仔就从没见老吴出去吃过午饭。午饭一直是黑车司机们比较难解决的事,当然,其他司机也一样。站内就一家卖粿条汤的,贵得离谱,只有初来乍到的旅客才会上当。出了站,也找不到吃饭的地儿,得去到镇上。虽说不远,一个来回也要半个钟。老吴每天都带饭。他有一个掉了漆的铝制饭盒,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放在后尾厢,要吃时,才拿了坐到车里吃。阿喜仔不知道老吴的老婆每天都给丈夫做了些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