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
作者: 黄大刚一
少年早上上学经常手忙脚乱。少年在县城读初中,骑单车要半个小时。当日头浮出海面,霞光抹红门前的竹梢,少年就放下饭碗,嘴里还嚼着食物,匆匆推着单车出了家门。
村口,江爹拄着苦楝树枝做成的拐棍,早候在榕树下,手中捏着一块钱。少年到了他跟前,也不刹车,伸手接过钱,塞到口袋,什么话也不说,抬起屁股猛力踩着脚踏。
少年中午放学回来,江爹还坐在大榕树下的石板上。
少年发现,江爹总是面对那片木麻黄林,目光迷离。木麻黄林那边是大海,海浪翻卷着涌上沙滩,又退回大海的怀抱,日夜不停。少年好奇,这海浪从哪里涌来的呢。海风穿越木麻黄林,带着咸味吹了过来,江爹如入定般,眼皮缓缓地合上。
少年小时调皮,一看见江爹关上眼皮,兴奋招呼旁边玩耍的伙伴,轻手轻脚往他的帽子上堆小石子或者撒树叶,往他的布袋里放小青蛙,有时还把他的拐棍藏起来。江爹发觉,扬手起身要打人,少年和伙伴一哄而散,跑出十多步外,停下来,扮着种种怪相,跳着脚喊叫:“来呀,来打我呀。”江爹却不搭理他们,抖掉帽子上的小石子,掏出袋子里的青蛙,把手撑在好腿的膝盖上,拖着残腿,径直把少年他们藏的拐棍找出来,抻平衣服,撑着拐棍,一点一点向家移去。因捉弄过江爹,经过他身旁时,少年提心吊胆,时刻做好逃跑的准备,但江爹似乎已把少年的捉弄忘得一干二净。一次,少年把青蛙放到江爹的布袋时,不经意发现江爹浮肿的双眼露出光芒,少年吓得手一缩,稍停一会儿,江爹没有反应,少年慌慌地又把小青蛙往袋子里丢,转身跑了好远,才敢回头。
少年把报纸在江爹耳边轻轻一抖,江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放学啦。”江爹嘟哝着,接过报纸,戴上老花镜翻读起来。
“一个农村的糟老头,每天看什么报纸,还要多花一块钱,嗤。”少年撇撇嘴,带着嘲笑,奔回家安抚已饿得叫了半天的肚子。
每天都要给江爹买报纸着实让少年厌烦,但少年拗不过奶奶,奶奶气得直喘粗气,“你这小崽子,竟敢说这话,要不是江爹从南洋带回阿公的侨批,你爸早就饿死了,从哪里出来你。”
少年最怕奶奶生气,奶奶一生气头就晕,有一次软在地上,少年慌得四处呼喊救命。奶奶说得多了,勾起了少年的好奇。
“侨批?奶奶,什么是侨批啊?”
“我们这里把信叫做批,侨批就是像你阿公那些闯南洋的华侨寄的信,这些信啊,既是家书,也能寄钱银。我们家还保留着你阿公寄的侨批。”
“奶奶,寄钱不是通过银行或者邮局吗?”少年问。
“你阿公下南洋那时候,哪里有什么银行和邮局,寄钱都用这种侨批。”
奶奶从箱底翻出一封侨批递给少年,侨批的红色已被时间漂洗得发白,有蛀虫留下大小不一的小洞。红色的条封上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几行字浮在发黄的信纸上,“我于九月间接到一函,阅信之后重重泪,悉知其生得男儿,家中大小各得平安,方才安慰,今托水客代带光银20元,望母亲自己调理好身体,安置孩子去学堂读书。”
少年扫一眼,便把侨批还给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就他那个样子,哼,都追不上我,还从南洋把那个什么批带回来。”
“可别小看江爹,江爹那时可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水客,侨眷见到他就如见到了亲人那样激动。”
“水客?水客又是什么?”少年不解。
“就你的问题多,”奶奶用食指点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想了想,“就是像江爹那样专门替人携带侨批回乡的,可能经常在海上漂来漂去吧,大家都叫水客。”
奶奶的话少年似懂非懂,可他很快便当成耳边风。
奶奶不但让少年给江爹买报纸,还经常从鸡窝里捡出鸡蛋,从菜园里拔出时令蔬菜让少年给江爹送去。
江爹一个人住在村头一间小屋里,屋子虽小,但收拾得干净齐整。少年还没走到江爹家,隔老远就闻到“歌碧黑”(方言,咖啡)的香味,进屋一看,江爹正用纱布过滤“歌碧黑”的渣,抬头见到少年,便招呼少年坐下,拿出一个精致的杯子,倒了一杯,欣喜地说:“亚三,你真有口福,来,尝尝。”少年皱眉,连连摆手,“我不喝。”江爹直起身体想了想,手轻轻拍了一下脑门,从五斗橱柜里翻出牛奶和糖,倒进杯子,又用匙子细细地搅匀,“这下好喝了。”江爹如完成魔法,成功地拍了拍手,把咖啡再次端到少年的面前,少年浅浅地呡了一口,果然不苦了。少年见江爹不放糖也不加奶,指着咖啡问:“不苦吗?江爹。”“哈,这样才能喝到‘歌碧黑’的原味,不过,谁开始都喝不惯,我开始也像你那样。”少年喝着咖啡,目光在屋内睃巡,停在了墙壁上挂的那柄发旧的黑雨伞和那个大得有点离奇的竹篮上,问:“阿公,听说你当过水客,给我讲讲水客的故事好吗?”
“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江爹摆了摆手,端起“歌碧黑”呷了一口,又说:“不过,如果不再给你们讲讲,到时候我们把这些故事带进土里,真的就没人知道了。”
“听我奶奶说,你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水客。”少年仰起头看了看江爹,目光被江爹那沟壑般的皱纹烫了一下。
“我那算什么,我给你讲一下我三叔的故事,哦,你应该叫三公。”
江爹把烟点燃,陷入了记忆的深处,在袅袅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到三叔戴着黑色的礼帽,穿着长衫,肩斜挎着布袋,左手拎着一个竹篮,右手撑着雨伞,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叔还是那么年轻。
二
“三叔认准了,只有去南洋才能咸鱼翻身。
村子虽然靠海,海里的鱼很多,但大鱼都在深海里,摇着小舢板只能在海边捕些小鱼小虾。村后是一片沙土地,贫瘠得连草也长得半死不活,老天爷要是不赏点雨水,地里的庄稼全干成柴火。不要说身单体薄的三叔,就是如牛的壮汉起早贪黑,也不能填饱全家的肚子。不知何时起,这一带村人陆续飘洋过海,到大海的另一边谋食,有南洋客的家庭,时不时递回侨批,日子过得让旁人流口水,家里要是有还没结婚的,媒婆争相上门说媒。
三叔不读学堂后,晚上还点着番油(方言,煤油)灯看书到鸡啼才睡觉,爹娘心疼番油,一上床就把番油灯收了起来。看这破书有什么用?能填饱肚子?能换来钱银?净费番油。三叔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使劲儿甩上屋门,融化在夜色中。三叔夜里如夜游神到处游荡,早上日头晒屁股也不起床,任娘喊破喉咙也没动静。爹气得冲进房,掀开蒙在三叔头上的被子。干吗?三叔好像比爹还来气,不去地里干活,哪来吃的? 那活不是我干的,我要下南洋。三叔把衣服搭在肩上,撂下这话,头也不回就走了。
败家仔啊!娘哀嚎一声,如丧考妣。爹气得操起了扁担,浑身抽搐要打人,但最后,重重地把扁担砸在了墙上。
一想到身板单薄、眼睛近视得跟半瞎子无异的三叔,爹娘就愁云密布,长吁短叹。
三叔常常一个人坐在木麻黄林的沙地上痴痴地看着海的远方,海面越远越蓝,似乎比沙滩还高,最后和蓝得如水洗般洁净的天空融成了一片,此时,海浪轻摇,大海温柔得像个小姑娘,可三叔知道,大海不会一直这么可亲可爱,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连在上面漂了大半辈子的老渔夫也琢磨不透她的喜怒哀乐。海面空荡荡的,看不到一只船,连一只海鸟也没有,但三叔知道,他的未来就在海的那一边。
南洋不是走几步就到,或扎个猛子就能上岸,隔着茫茫大海,三叔连南洋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一听说有南洋客还乡,三叔便觍着脸上门,由于没有交情,三叔被晾在一边。一说起去南洋,人家便转移话题,或以种种借口把三叔支出了门,三叔却死皮赖脸不走,闹出不少笑话。
听说姨婆有个远房亲戚从南洋回来,三叔便央求姨婆带他去见面,托姨婆的情面,对方应了下来。
踏上南洋的土地,三叔才发现南洋并不是想象中的天堂。三叔四处游荡,寻找活干,那些老板只看一眼三叔单薄的小身板就像轰苍蝇般挥手。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三叔饿得脚步发颤。听到乡音,三叔如对上暗号般凑了过去,总能得到一些救济,虽然吃不饱,还能撑得住。看到一家写着国文的店铺招人,三叔也跟着排队,管事的从眼镜后抬起眼,拉长声调问:能干些什么呢?三叔拍了拍鸡胸,响亮地应道:别看我矮瘦,力气一点也不小。识字啵?当然识了,一肚子都是字。三叔鼓了鼓快贴到后背的肚皮,管事的让三叔用毛笔写几个字,三叔的小楷工整又好看,接着叫三叔打一通算盘,三叔便留在了店里。
店里卖的是来自家乡的货物,来买的大多是南洋客,遇到讲乡音的,彼此留下名字,得知三叔要随老板到家乡进货,便托三叔递侨批。顺路的,三叔趁购货空隙,匆匆送达。可大多时候不便,留给三叔时间不多,对那些路程较远的,则不敢应承。
没有本地人当水客,寄侨批只得托长岛那边的水客。长岛离我们隔着两个海湾,那边的水客摇着小舢板,走过宽宽的沙滩,穿过茂密的木麻黄林和长着刺的野菠萝丛,走水路还要走陆路,因此,那边的水客要么拒绝,要么提高路费。
渐渐地,三叔联络上了从家乡出来的南洋客。我们那里得有个水客,像头牛劳碌挣点血汗钱银就是想让家里过好日子,我们都不识字,没有个可靠的人当水客,递侨批我们不放心啊。
我曾听乡亲说过水客揩油的故事,有个水客交给侨眷23个光银,面对递过来的光银,侨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南洋客递来只有23个光银吗?侨眷盯着信纸上画的2只狗和2个寺,灵机一动,大哥,我老公寄给我应该是26个光银啊,你怎么只给我23个呢?水客变了神色,吱吱唔唔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只得补侨眷3块光银。旁人不解,侨眷指着2只狗:狗(方言)就是9,2只就是18,又指着2座寺:寺(方言)就是4,2个是8,合起来不是26吗?幸亏这个侨眷平时贩卖海鲜,会算账,不然就让那水客占了便宜。
三叔用侨汇购买大米、棉花等货物,运回售出,兑换成钱款再送给侨眷;返回南洋时,又换当地的土特产运到南洋贩卖。一来二去,才三年,三叔便在县城建起了一座三层的楼房。现在那条街还叫三楼。
那楼真气派,门前是廊道,擎立着粗大的卷花柱子,楼上飘凸出拱窗,窗台、檐口还有窗楣装饰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跳着迷人的光彩,楼顶立有三角山墙。入宅那天,裕成商行也开张了,那鞭炮,炸得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炮屑。”江爹眯缝着眼,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热闹喜庆的场面。“可也有说怪话的,说什么三叔拿侨汇做生意,只顾自个儿的口袋,赚的都是昧心钱。什么时候都一样,树大招风。可说归说,下次递侨批还是找三叔。”
听着江爹这些话,少年也想象着鞭炮连天的情景。
三
“我十九岁那年跟三叔去南洋,到了南洋才知道南洋客光鲜背后的苦楚。”江爹悠悠地说,当年的景象如电影般在他脑海回映。
“下了船,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听到的都是叽哩哇啦不知是说什么的声音,我攥紧三叔的衣角,三叔双手合什,眉飞色舞地跟那些人叽哩哇啦到了一块。三叔告诉我,当好水客,就要学会他们的话语,知道他们的习俗,不然,那些人得知你不懂他们的话,便会动歪点子。遇到困难就向讲乡音的人求助,不管认不认识,只要都讲乡音,便会得到帮助。
端午节快到了,三叔带我走水(行话,递侨批),那些南洋客一见到三叔,便放下手头的活,紧紧地握住三叔的手,憋在心底的乡音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才坐下,又是点水烟筒,又是端好吃的食物。三叔不抽烟,可也把水烟筒凑到嘴边。三叔介绍道,这是我的侄儿。你的侄儿就是我的侄儿。他们拿起食物往我手里塞,热情得让我难为情。三叔不急收侨批,而是坐着巡村(方言,聊天),说说他们现在干的活,聊聊家里的老人小孩,凡是不好意思提及老婆的,三叔起身前必补上。水烟筒的烟丝燃尽了,三叔掏出红条封和笔写侨批,不识字的,便口述给三叔写,三叔写好了,又念一遍,确认无误了,才装进信封。其实,信纸没写多少内容,倒是三叔口头补充的信息量更大。他们总爱拉着三叔问这问那,三叔脸上溢着笑意,有问必答,偶尔开句玩笑,逗得南洋客露出疲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