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弥 渡

作者: 陈旭红

这天晚上又是白苇一个人在家,起坐间只觉平静得不同往常,活像山洞里的一枚烛火,不摇曳却也难得烛照分明,莫名地心神不定让她想着不如早些洗漱,兴许过后就安定了。

即便在大夏天,她仍用较热的水冲澡,经了热水淋洗的身体毛孔舒张,一番大汗过后从水汽腾腾的卫生间出来已然遍体舒爽,可谓是心情愉悦地进到房间。

房间的空调早先已开启,顿然的清凉让她如进了洞府,而入者非冰清玉洁不可。惬意是惬意了,偏无端愧怍于这是巧取豪夺来的,又因着债主不明,且得享一时是一时。房间是她独有的,是卧室也是书房,室内物什的色泽兼和了两者的调性——自觉还算清宁淡雅。墙是乳白色的,南面正墙大半做了窗户,拢上的窗帘是青白底起浅米黄兼淡粉色的稀疏花枝;床上的藤席是玉色的,近床头条叠着藤蔓花的丝棉夏被,它是淡黄色的;而家具则是胡桃色,无一不是她一件件挑选置办的,自然无一件不是她喜欢的。进门傍右墙即西墙,自上而下大半做成了一嵌入式连体柜,柜子的高处和低处是带门的小柜子,中间段是书橱;门左侧依墙是一组直抵东北角的整体衣柜,床铺自东墙往西摆放,床右侧是一简易的衣帽架,左侧摆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撂了几本书,摆着一个插了几支笔的青瓷笔筒、一叠信笺纸并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桌正上方的墙面贴有一幅工笔画,题名《新月与白苇》。画图左上是一弯清淡的新月,不见有光显洒及中下部的河湾及芦苇上,而前置的风中芦苇偏白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出画外来,又似乎正呼应着才进来的她。这幅画是两年前从网上淘来的,收到画后她喜欢得不得了,仿佛一个心期已久的老朋友终于来到。多么好啊——幽淡清卓又不失明雅,一端详便有了返朴归真的心境,时间久了,竟若挚友,恍惚间自己就是画中的一秆苇。

自觉是一秆无牵无挂的苇时,白苇想到了苏轼禅修黄州安国寺的诗文“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而她这可不也是“在家学得忘家禅”了。苏子又言“身安一床足”,而她所拥有的斗室当是奢足,不只容歇了身子,还可以读书看画,且在炎天里享着清凉,再添捧上一本古籍旧本,人间大约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古籍中她最喜爱的莫过于《诗经》,读它仿佛置身于古远时候,一个又一个明烈而清新的人间图景相接铺呈,即便也有长风猎猎流水决决却是望眼清明。她喜欢那里头女子们的贞静长情与爱恨当然,而这也是她认定的身为女子最美好也最本质的生命情状,更随伴着万物的勃发共长,俯仰间即便是幽光微凉也是合心入命的真意。而当她入静了,诸多感觉须触频动,便试图留记点什么,可一旦执笔临了白纸,惟有心光飘忽,不得要领。几番下来,方意识到《诗经》实是她的一剂心药,既清稳了她的心神又平宁了她的时日。如今它已经栽种到了心田之上,每打开来即是打开了广大的人生世界并着万物荣枯,尽可涤荡不时蹿起的无奈与寂寥。

就在她站在书橱前对不同版本的《诗经》作选择时,客厅传来手机的振动声。此时来电多是父母催她“早些睡,莫熬夜”之类,待她拿到手机方知是丈夫郝强来的,这可真是少有的事。

犹疑着接听,偏那头并不开腔,正欲挂断。却传来一句“金兰表姐家出事了”。口气平静,听不出有忧急。

“出什么事了?”她惊问。

“回家了再说。”说罢,又不言语,也不挂断。在往常那可是音落线断,因担心金兰表姐,她不得不追问他在哪儿,回说和表哥们在一起。

避而不答、答非所问是这些年来郝强对她的惯常态度。如今她早不为此消耗自己,偏近日他不时寻事问话,表现却并无所谓,一副在耍滑的样子。她才懒得理,却因他带来的消息不得不探听他的声息,仿佛人在户外,似乎还是在有风的旷野中。那会是哪儿?他同表哥们在一起干吗?

十年了,她和郝强相处与离婚无异,那么多的日子过下来,在她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断缘人,虽近却远,且彼此都无追回的心意。两心分明的事,偏每年里总有那么几回得成双入对地参加亲朋好友家的喜丧之事,即便郝强少耐心,而她不只是不热心,甚至是沮丧难受,却无一场不坚持到最后。人前偶尔也作你呼我唤,人后即各奔各向。早在分居之初,她提过离婚,郝强拒而不应,仿佛余情未了,而她又做不到与做过夫妻的人大动干戈到对簿公堂,也着实没那气力。想来夫妻戏一演十年,他郝强是越演越上头,而她是越来越拘僵,好似邪疾入了筋骨,想起来就由不得一阵阵痉挛。

那忽儿手机另头传过来郝强的惊叫声,似是脚下趔趄,她竟脱口问道:“怎么了?”此言一出,那头当即应道:“小苇,在家等我回来,你哪儿也别去。”

一时里,怔得她轮睛放空,很是着恼自己无端生事招致别扭,当即中断通话,连同手机也嫌弃到扔向一旁。

这些年来郝强夜不归宿极少告知她去了哪里干什么,而她自有了离婚的念头后也不再追问,以至近两年来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偏才竟唤起她的小名来,好似一早出门两人还曾举案齐眉过。

平静被打破,白苇重回卧室半躺起,《诗经》已然看不了了,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一本时尚杂志翻着,翻动的却是纷纷的思绪。

金兰表姐和她的丈夫赵宝书在这座州城可谓是各有要职,而今有要职的人易犯事也是众所周知的。早在四年前郝强就对她说过,赵宝书调到州里就变了。只因那时反感他说话藏掖,没追问赵宝书做了什么,是变好还是变坏(当然那话的意思是变坏了),而是怼以“你调来州里不也变了”截住他的话头。他一样不理会,只嘱咐她找机会提醒金兰表姐留心,免得日后跟着赵宝书栽跟头,想来同类人更容易看清看透彼此。要说金兰表姐是郝强的亲表姐,有话何尝不应亲自跟她讲去,所幸他尚知道她和金兰表姐是一类人,不幸的是人世间不同类的男女似乎更容易结为夫妇,而夫妇既成,无论多别扭在社会中仍要并着荣辱祸福。当初她没有把郝强的话转告给金兰表姐,是想着就算金兰表姐留心发现问题,就一定能改变赵宝书或者阻止事情发生?在她看来可能性不大,相反地只会提前消耗金兰表姐;再者倘若赵宝书果然有事,以金兰表姐的机敏会觉察不到?只怕同样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有的人就得见了棺材方信大限来临。而她越这么想,越觉得金兰表姐遭逢上了先前未有过的困局,而她非得知道她的情况不可,只得又起来找到手机联系金兰表姐。

关机?白苇怔怔地看着手机。两年了,她没和金兰表姐联系过,可此前她的电话就没有拨不通的。惶惶之下,她想到去微信亲友群中看看,看是否有人透露点什么。在平常,她和金兰表姐共有的亲友群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时或有人发消息,偏这晚出奇地平静,静得让人发虚。胡思乱想只会徒增紧张,找不到确切信息,她转而直接联系郝强,偏他没接听,再拨,仍没接听,过了一会儿才发来一条语音留言:“有事在外。”这,才是他的惯常,言语冷硬利索,不容多说多问,倒也冷水浇头般叫她冷静下来。

再次来到客厅,白苇没有开灯,城市上空的光照从阳台的大玻璃窗映衬进来,室内的物什依稀可见,而幽暗中家什物件尤似有了呼吸,正悄然隐合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夜。

站在阳台上,她打开了窗户,立时感到江风有力地迎头吹过来,这时候起急风必定有雨,而远天着实有下雨的迹象,隐约可见闪电掣动,闷哼哼的雷声也遥递了过来。她家在楼栋的高层,与江对面的睡佛山相对望,江流由楼栋右后侧北南横向绕至左前东拐,而楼栋距大江不过数十米,入夜过后,沿江居住的人习惯上江堤散步。那会儿散步的人已经散了,堤内侧的路灯仍亮着,从高里看过去只觉灯光昏暗长堤落寞,反倒是堤外黛青色的江滩沉酣入梦了一般。忽而她看到距她家楼栋二三里远的那片滩地上竟然有几束游移的亮光。这个时候那儿怎么会有人? 那可不是人常去的地儿。

搬家来到州城的那年秋天,她一个人沿城区的江堤岸线向东漫步,意外地发现有一大片形同荒野的滩地。那里既没有种植添堵的速生林、也没有被汊江分穿而变得沟壑纵横,有着正合她心的野趣,自然少不得近前去。

荒滩南侧紧傍江流,临江流的坡岸高出江面近丈许,虽说现如今大江不再有波涛汹涌,可大浪淘沙的幽古意味还在。一个人长时间面临着长流阔水,方知“一苇之所如”的意味偏她是喜欢的,任由心中的热切鼓动着流连其间。江对面的睡佛山自江畔看过去显得别样温敦,虽不比层楼上等高相看着青峻,却见着了白云出岫,白云之上的长天也更见湛蓝,它们又一一映落在江面上,随由着微波荡漾,如同是光阴的小碎步。寻了个高地,举目瞭望,天旷水悠,云淡风轻,分明就是到得清清自安的宇宙,而堤的那边则是攘来熙往的人世间。

荒滩上蒿草离离不见鸟雀,却给人一股藏了飞鹰般的苍劲,走在其中,形同溯回到了古远,天光愈见清朗,心意也愈发淡然。即便喜欢这儿,也并未常去,若去也多在早春或冬天。夏秋季节草盛水涨,她害怕草丛里藏了蛇或别的东西,又害怕有来自水中的栖息物类,恐惊吓了它们抑或被它们所惊吓。直到前年元宵节长长的一个午觉醒来,无来由地想去江边走走。

初春天气,一阵阵地阴晴明灭如同那会儿她的心情,越过江堤她只往荒滩那边去。滩地上看着一片枯苍,走在上面却不难感受到泥土之下饱胀的生命正向地面钻透。拂面的风依然带着很重的寒意,周遭冷冷清清。为了避风,她面西缓慢地退步向东,目之所及处是灰晕晕的天空,天空下是脱了树叶的速生林,傍江流由西向北弧开,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溜篱笆。

忽而瞧见有人自江流的坡岸向东走过来,继而三个男子鱼贯而行走出林子的遮挡,以他们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即会与她照面。为避开与陌生人碰面,她正身朝东走。偏那三人骑了马一般赶上了她,其中一位年近四十、模样周正的男子还特地绕到她跟前,郑重地对她说:“跑这儿来干什么呢?命比什么都金贵,可要爱惜自己。”知他误会了,她笑着摇摇头。他邀她一同回市区,要送她回家。她指着矗立在堤那边的高楼说她家就在御柳苑小区,她是来江边散步的。男子半信半疑,又道那也该早些回家,一个人不要在江边逗留太久。说罢,又着意看了看她,仿佛要记下她的长相以供辨认。她并无多少感激之意,倒是忖度人是不是更容易对陌生人发起关心,一个在外关心陌生女子的男人,在家里是关心妻子的丈夫吗?她不得而知。男子一行往江堤去了,那当儿江堤上不像平常有散步的人,冷天出门人多往闹市里去。

傍江流而行,天空乍阴乍晴,阴时天暗如垂幕,晴时则如布了白琉璃,由不得她不时抬头看看天,心神跟平波一样渺远。直至走到一处光秃秃的坡地前方意识到得返回。坡地是混凝土浇灌的,早前这里泊着捞沙的趸船,江道整治后,趸船拆除,混凝土浇灌的坡地仍在,草木不生就像人身上一块不长毛发的疤痕,越过这里,那边即算作是城外了。攀上坡地高处望江流,不由想起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比兴,而她那会儿却是一无所想,眼见着江面渐趋黯淡,瑟瑟冷风又起,便紧裹了围巾,溯流往回走。绕行至速生林外看江面尤是开阔,天空下的地平线上不知什么时候正静静地挂着一轮绯红的落日,只顾看那“暮光返照”,脚下一个踉跄吓得她赶紧稳住神,不再看那西沉落日,也不再沿江流走,而是斜穿滩地向一条通往堤脚的小径走过去。

上了小径,远远就瞧见堤脚下的一溜菜地里有个人。近前,方知是个太婆。原本正弯腰侍弄菜地的太婆见她走过来,即直起身子肆意打量她,好似等她好久了。能在江滩种菜的多是就近的住户,太婆自是她见过的,路过时便冲太婆点点头。太婆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她身上夹藏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作理会,继续往堤脚去,太婆开腔道:“你一个女人家没事跑水边去干什么,你们这些新户不晓得底细,那边怨气重,从那处儿跳江的有好几个。” 不能说她没被太婆的话震惊到,而是努力保持镇定,尽量去体会太婆传达过来的情同睦邻的好心相告,强应着同太婆闲扯了两句方上来江堤,一步不歇地快步回家。到家时,一早出门的郝强仍没回,她大开了屋内的灯,倒了杯热开水捧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可心下已然有了牵扯,令她站到阳台前,望着才走过的那段滩岸,回想起太婆的话,心想她是怎么知道人是自那儿下水而不是别的地方,是临去前留有遗物在地抑或遗言在纸?可这有什么值得深究呢,她怔望着江滩直至夜色拢垂过来。

打那以后,那片滩地于她不再是沉寂,而是有过经见后的缄默,她思想着一度在那里有过的最后踟蹰与决然是怎样的伤情人生所致?常望常想,常想常望。而实在不该有此一想,就在当年夏天,竟又有人自那里跳江自尽,遗物是一面镜子和一部被清空了的手机。她知道这事时已是事发半月后,死者是一名干部,说白天开会还得着表扬,晚上就投江了。跟着又描述死者打捞起的情形,听得她的胃一阵痉挛,却仍张耳听着,希望能听到有关死者本人的信息,可惜没有,陌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职务——某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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