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飞过彩虹鸟

那只鸟最初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也许是鸟的问题。体形不够大,不过比喜鹊比燕子大一点。外表不够鲜艳,没有五彩的羽毛,全身黑中夹白,像一只从黑白电视里飞来的旧鸟。鸟儿该有的强项,舞蹈与声乐,在它身上也没能得到很好的展现。舞姿算不上优美,从一根树枝跨向另一根树枝时,动作甚至有点笨拙与迟疑,空中划过时也只留下僵硬的直线。歌喉嘛,既不嘹亮也不悦耳,温温的,沙沙的,像是感冒引发了咽喉炎。一只小且普通的鸟。怎么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呢?当然,即便是一只普通鸟,想要引起旁人注意,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比如径直落在他们头上,要不用嘴啄他们的头发与衣裳,胆大的话去啄他们的鼻子,或者干脆把屎拉在他们身上。如此看来,它还不够用心用计,还不够努力。但它也许压根儿就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与它有何相干?鸟儿活在空中,人类活在地上,像鱼儿活在水里,彼此分属不同的世界。可它偏又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起起落落,吱吱叽叽,不舍离去,这又是为哪般?

也许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谈兴正浓,根本无暇旁顾。半小时前,他们到达这儿。原本计划去水库边的另一条山谷,半路上经过一个岔道口,犹疑中,坐副驾驶位上的老赵指了指左边,开玩笑说“宁左勿右”,于是高高大大的“福特探险者”错过正道,七弯八拐地来到这片洼地。也好,这儿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林木茂盛,没其他游人打搅,难得的寂静,且有条小溪蜿蜒而过,流向水库。挑了溪边的这棵树下,从车后备厢搬来一张折叠桌,几把折叠椅,在桌上堆了些零食和饮品。“小李,你工具齐备嘛,经常野营吧?看来你是野战高手。”矮矮墩墩的老钱调侃道。小李是车的主人,今天临时充当他们三个的司机与向导,“你们几个才是野战高手,哼。”小李的嘴并不示弱。各自坐上椅子后,嘴巴像打开的闸门。对旧日时光的追忆,成为同学聚会的永恒话题,那些多年前发生的趣事与糗事,经过添油加醋的讲述,历历在目。说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乐不可支。这个时候,谁又会在意身边的这只小鸟呢?但假如它不是鸟,而是一头麂子、野猪、兔子什么的野物,情形肯定又不一样。他们一准中止聊天,饶有兴趣地观望,惊讶中兴许会透着一丝提防与恐慌,或是捕捉它的冲动。小鸟不过平常物,纵使他们长年生活在城里,也随处可以遇到。人们对待庸常之物,总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但即便它是鸟,假如不是一只普通鸟,而是长相漂亮,舞姿迷人,歌声动听,至少应该会引起他们中某一位的注意——小李同学的注意。毕竟女人对事物的敏感度与好奇心,常常高于和重于男人。说到底,还是鸟自身的问题。

他们是四个老同学。老赵老钱小李之外,还有老孙。赵钱孙李。小李并不小,跟其他三位同岁。之所以叫她小李而非老李,遵从世面上对女性的称呼习惯。她自然乐于领受。哪个女人不想让人把自己叫年轻些呢?他们曾经在一所四围是农田的乡办中学,一起读高中,距今已有四十余载,弹指间,年至花甲。老赵戏称今年是“解甲之年”。他在省财政厅工作,担任下属部门负责人多年,去年解决了二级巡视员的待遇,虽不是副厅实职,却是享受副厅的工资及福利。老钱是本省师大的教授、博导。老孙大学毕业分在省卫生厅上班,后来下海单干,经营医疗器材。老赵和老钱都在今年办理了退休手续,老孙作为私企老板,不用办退休的,但也在六十岁生日那天,正式将公司移交给儿子,宣称退休,享受余生。所以老赵称退休为解甲,于他们三人而言,倒也名副其实。解甲一词,不是谁想用便能用,还是需要一定资质的。小李的人生,跟他们三个比,有落差。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进了县自来水公司上班,此后再没换过单位,也没获得重用提拔,一直做着一名普通的质检员。她是企业职工,十年前就退休了,至今生活在小县城里。三个男同胞唤她小李,似乎除了年龄层面的关照,还有社会层面的考量。

但小李确实显小。与他们三个待一块,不像同龄人,像晚辈。当年她是班花,是全班男生心仪的女神。不止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顺,待人很友善,连说话的声音也格外甜美。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之刀像是对她网开一面,独独饶过她,皮肤还是光滑细嫩,手背上、脸上,不仔细看,看不出皱纹,也不化妆,素颜朝天,五官与身材,隐约能见从前那个美人胚。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多是留短发,直发齐耳或烫成波浪,她依旧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扎成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蹦蹦跳跳,从背后看俨如少女。女人老不老,看眉毛。从自然眉,到画眉,再到文眉,是女人容貌的三级跳。小李同学的眉毛,至今不画不文,保持本色。所谓眉目传情,眉开眼笑,眉飞色舞,指的应是小李这样的眉。男人老不老,则看头发。眼前的这三位男士,老赵秃顶,一毛不拔;老钱稀疏,地方勉强支援中央;老孙全白,染霜覆雪。老赵退休前一直戴假发,每回户外活动,习惯以手按住头顶,怕风把头发揭跑,口袋里惯常装着一把小梳子,时不时掏出来往头上顺几下。来的路上,老孙从后座伸过手来,摸他的头,问他的锅盖哪去了,老赵把他的手拍走,回他:“退休了,还戴个啥。不戴好舒服!就是热天太晒,冷天太冻。”老钱说:“你戴假发还不是为了骗女下属,现在退休骗不到了,戴了也白戴,所以干脆就不戴了,呵呵。”老赵反过来笑老钱:“你以为个个像你这样!”又说老孙:“老孙你看你,退休前头发染得青青亮亮,现在也不染了吧?”老孙道:“人过六十,有想法,没办法。随它吧。”大伙都笑。现在他们聊到当年在宿舍里,传阅手抄本《少女之心》的情形。男生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熄灯就寝后,人手一页,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偷看,看完再与其他同学交换,看得人人血脉偾张。老钱笑眯眯地望向小李,“知道我们当时一边看,一边想着谁吗?”老赵和老孙跟着望她,满脸意味深长的笑。“你们想着谁,关我什么事?”小李故作糊涂。老孙说:“小李,你怎么就不会老呢?”小李说:“我不想事。”说完这句,脸上起了惊讶,把食指竖在嘴唇中央,“嘘”,目光定格在桌面上。

那只小鸟,居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桌上。它的两根腿,又细又长,像是在踩高跷。从未见过这么长腿的小鸟。鸟在空中飞的时候,腿是收起来看不见的,在树上玩,在草地上走的时候,看见的腿并不长,也许它是鸟中另类?它伸长脖子,转动脑袋,眼睛睃着他们几个。一只勇敢且谨慎的小鸟。他们竖起手掌,曲动手指,跟它打招呼,脸上挂着笑。老孙还礼节性地朝它轻轻地嗨了一声。小李悄悄用手机拍照搜索,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没搜出结果。大家都不敢有大动作,怕把它惊吓走。大约察觉到不会有危险,它开始埋下头去,先是啄了一颗花生,继而啄了西瓜籽、桂圆、甜枣、开心果,都只是啄了啄,又丢了。莫非嫌它们壳太硬,个太大,或是味道不对口?一面啄,一面不时地抬头望下他们,保持应有的警惕。啄到葡萄干的时候,没丢,吃了,紧跟着又吃了一粒,一连吃了好几粒。一桌的零食中,只怕葡萄干是它的最爱。接下来它的举动,令他们感到意外。它衔着一粒葡萄干,一双长腿迈着细碎并快捷的步伐,在桌面上绕过杂乱的零食,来到小李面前,将葡萄干搁在她的桌边,随即发出“嗤”的叫声,听上去像在喊她“吃”,又回到葡萄干这儿,分别给老赵老孙和老钱,各衔了一颗,放在他们面前,每放一颗不忘叫一声“嗤”,看他们都没动,连着叫“嗤,嗤,嗤”,仿佛在提醒他们,这么好吃的东西,干吗还不吃呀?他们纷纷捏起葡萄干,往嘴里送,终于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许是被他们的笑声吓着,它匆忙展翅,飞离桌子,往树上去。仰头望着它,又有新发现,它的翅膀也比一般的小鸟大,张开后身子在空中成半圆形,翅膀下有一线彩色的羽毛,像一道小彩虹,原来它的颜色,并非全是黑白。老赵说:“有味,有味!我们不如喊它彩虹鸟吧?”小李说:“彩虹鸟,这名字好听。也许它太饿了。葡萄干留着,不定它还会来。”老孙附和:“估计还会来的。”老钱说:“兴许它是只公鸟,吃东西是顺便,主要是来看小李的,你看它送葡萄干先送小李,谁让小李长这么漂亮呢?”小李说:“讲鬼话。”

插曲过后,又忆起一件旧事。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小李邀请班上同学去她家玩。她家在县城,全班同学中,只有她和一个叫杨远方的男生来自县城,其余都是农村的。她爸从公司叫了一辆货车,接送他们。小李家住铁路边,带前后院的独栋砖房。那天是她的生日,家里为同学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中饭和晚饭部分男生还喝了酒,白天打打闹闹,唱唱跳跳,晚上在后院燃起一堆篝火,围着篝火读诗讲故事,玩得尽兴。临散场,小李抱过来一个纸箱,告诉大伙,里面装的,全是班上男生写给她的信,有两封还是今天写的,至于哪些男生写的,写了些什么内容,“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说完,把纸箱抛进篝火中,然后来了一句告白:“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嫁给你们男生中的某一位,但他必须是走得最远,最有出息的那一位!”这句话像根魔法棒,当场把男生们镇住。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再没有男生给她写信,班风已然改变,呈现你追我赶、埋头苦读的学习氛围,最后在高考中,赵钱孙三位男生胜出。老赵考入浙江财经银行学校,现今的浙江财经大学,老钱考入西北大学,老孙考入暨南大学。全班男生中数他们三个走得最远,也最有出息。老赵深有感慨地对小李说:“谢谢你当年的那番话。没有你的激将法,也许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小李淡然一笑:“与我无关。是你们自己的本事。”她后来并没有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三人大学毕业分回本省省会工作后,很快,老赵娶了副厅长的女儿,老钱娶了大学同窗,老孙娶了卫生厅的一位同事。小李是在他们结婚后,才结的婚。二十六岁那年,她嫁给了班上的另一位男生。

他们聊天时,彩虹鸟在头顶的树枝上跳来蹦去,不时地倾着脑袋望他们,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并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偶尔出声,插上一嘴。被他们猜中,它又回到桌面上,直奔葡萄干而来。一口气啄了好些颗,却含在嘴里,不下吞,撑得两边腮帮子鼓鼓胀胀。动作麻利,专神,一忽儿就飞走了。他们的目光,好奇地跟随它。这回,它没有停留在树枝上,而是沿着笔挺的树干,一路往上飞。接近树顶,有个鸟窝,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儿。想必那儿正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幼鸟,等待它的归来。抑或窝里啥也没有,它不过是在储备食粮。老孙说:“干脆把剩下的葡萄干,用塑料袋装了,让它一次性抓走,免得它跑来跑去。”小李说:“好主意。”从包里拿出根橡皮筋,待老孙装袋后,她把袋口扎了。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树枝遮挡着阳光,风刮在脸上,有点冷。毕竟是冬天。这是阳历今年的最后一天,冬至刚过,正处寒冷时节,近两天却是艳阳高照,气温陡然攀高,难得的户外聚会好机会。碰巧昨天老赵在老家,给九十岁的老父亲举办寿宴,同时为刚落成的新屋过火,因为不想张扬,除了邻里亲戚,只邀请了为数不多的朋友出席,老钱老孙在受邀之列,也从省城回了老家,于是有了今天的水库之行。不单脸上发冷,屁股坐久了也生痛,老赵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果屑,提议在附近走走。其他三人跟着起身,顺着小溪往开阔的地方去。

溪流时缓时急,波光粼粼。溪水清澈,能望见溪底的鹅卵石,水浅处,有的鹅卵石露出一截在水面,生着青苔。小李不听劝,偏要踏上去,弓下身子,打量水中,过一会儿,有了惊喜:“鱼!”老孙凑近来,说:“刨花。”刨花鱼是他们男生小时候抓得最多的鱼,隔了数十年,莫说是看到了,即便听到名字,也觉得亲切。但要再像小时候那样,脱掉鞋袜,卷起裤腿,不管不顾地扑入水中,狂抓一气,已经不可能。只是一旁观看而已。看它们在水中排成一线,摇头摆尾地往上水走,刨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也许这正是它们名字的由来,尽管它们游得很努力,因为水流较急,几乎停留在原地。小李说:“我拿网子来网!”奔跑着从车上拿来一个捕捉蝴蝶的长柄网。没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得手。它们机灵得很,网子一落水,立马四散,速度快似飞箭,虽为小鱼,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起初他们还饶有兴趣地袖手指点,后来看她一条也没捞着,白忙乎,便感乏味,招呼一声:“你继续跟刨花玩吧,我们到前边看看。”

走出一截,老赵说老钱:“我同老孙说说悄悄话,你跟着干吗?”朝他摆摆手,老钱会意,折转身,回到小李身边,说:“我来陪陪你。万一你摔水里,我可以英雄救美呢。”他在一块方石上坐下,一边看小李手忙脚乱,大呼小叫,一边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嫁给杨远方,你有过遗憾吗?”他没说“后悔”,而说“遗憾”。这也是班上许多同学的疑问。杨远方留给大伙的印象,一般般,虽说是县城人,但性格内向,成绩并不好,长相也很大众化,没看出哪方面有出彩,高中毕业后,去当了两年兵,复员回来在小李家附近的建材市场,开了个油漆店,听闻小李嫁给了他后,大伙觉得不可思议,只能解释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婚后,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小李一辈子待在自来水公司没挪窝,杨远方也一直守着油漆店,既没把它做大,也没把它做垮。

小李回答得干脆:“没遗憾。”

“你没遗憾,我跟老赵老孙可有遗憾。”

“假得死。”

“杨远方就那么好?比班上其他男生都好?”

“他哪能跟你们比?但找老公,就像下馆子点菜,干吗非要点最贵的?点最合口味的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读高中,杨远方是班上少数几个没给我写信的男生之一。他不爱做表面文章。对人好,是贴心贴肺地好。这辈子,除了父母,他是最疼我的人。”

“看来我们都被你忽悠了。那晚在你家里,你不过是放了个烟幕弹,既让自己摆脱班上男生的群追,图个清静自在,又让大伙潜心学习,一箭双雕。我们还傻乎乎地,以为你真要嫁一个走得最远、最有出息的男生呢。”

“哪敢忽悠你们?可能是一时兴起。知道杨远方在结婚后,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嫁给他,实现了我的初衷,夸我有眼光,选对了人。‘因为我就是远方,一辈子不管走到哪儿,我都是远方。我也最有出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很出息。班上男生,谁比得过我?’哈哈。我们家杨远方其实挺有趣的,你们不了解他。”

“我也是个有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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