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一年
作者: 袁凌一
在沿清河缭绕前行的一小段路程中,我们决定了要在此居住。
这是疫情第二年的初夏,我和青子从西安回到北京,打车去我先前租住的燕丹村。印象中的清河变了。先前坐地铁经过立水桥,桥下穿梭而过的水面是晦涩的,有时甚至发黑,河底铺着的蓝藻一类水草也颜色可疑,使人觉得“清河”这个名字成了某种反讽。它和我曾经和环保组织一块去探访过的北京市内其他河道并无区别,无非是污水渠、暗沟和淤泥的组合,称不上是一条活生生的河。
但在这个夏日,它宽广的河面看上去是青色的,水草也显出天然的翠绿,似乎终于赶上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不只是进入主城区的分界。
第二天我们来立水桥附近看房子,很快租住了下来。在北京,我第一次离一条河流这样近。当天我就去河边散步了。
已是黄昏时分。光线穿过河对面的楼群和厂房,倒映在河面上,半明半暗。桥梁、树木和水坝增加了这些阴影的层次,却并没有使回光消失。一些人聚集在临水平台上钓鱼,用很长考究的杆子,身边装有水的防雨布鱼兜里多少都有收获,看来这条河里的水草养育出了不少的鱼。往上游不远有一座滚水坝,河水翻越坝沿奔腾而下,发出哗哗的巨响,汇成颜色较晦暗的深潭,我常常为此感到疑心,它的水质是否真的变好了,后来确认只是由于水坝阴影和潭底更茂密的水草。
河对岸是一带山坡,这个春末的季节,仍旧开着深浅的蓝白色花束,走近看是二月兰。它们像是野生的,沿着河岸绵延,让我有一种亲切的重逢感。前几年我在昌平燕丹村住的时候,四处田野上常常开放大片的二月兰,作为远离主城区的标志,不想又在五环附近遇见。这边河岸也没有多少整饬过的痕迹,茂盛的绿草如同动物毛皮起伏,交织着野生与驯化的痕迹,二月兰似乎也是这样一种介于野生和人工培植之间的景观。草皮之间不时有翻出的黑色泥土,看上去很丑陋,起初不明究竟,直到我遇到一个在翻掘蚯蚓的垂钓者。他们翻掘过后,并不会将草皮复归原位,以利于蚯蚓生息繁殖和他们下一次的所获。
沿着对岸往上游走,依旧是半人工半荒野的草坡,石板路从公路上时而弯曲下去,快到河边被茂密的灌木和野草覆盖,人只能勉强通过,过一段又冒出头来,周而复始。顺着河岸前行,会经过奥森公园的北园,一直往西能看到西山。从地图上看,清河发源于玉泉山脚下的旱河,经过青龙桥一直东来,下游则由东西而转南北,汇入更外围的温榆河。它算不上一条绵长宽阔的大河,像一个在大城市中感到不适的外来者,却称得上是一条真正的河流。
我在河边的日子很快多起来,后来又添了一条小狗。它出生在陕西户县乡下的狗场里,从西安托运到北京,终于从笼中出来时风尘仆仆,形容枯焦,当天傍晚就随我到河边遛弯,这条大河想必也安慰了它旅途的不安与疲惫。每天一早一晚,我们固定出现在河边,成为众多人狗组合中的一对,路线则几乎是所有组合中最长的。
黄昏时分,我喜欢过桥沿着河岸往西走,顺着那些湮没了一半的荒草小径,经过灌木和两棵紧贴堤岸生长的树,一直走到下一道桥头附近,那里有一片连绵的青草坡地,就地坐上片刻。在这里,我看到了北京最好的晚霞。整个西天都彤红了,跟宽阔水面连在一起,像一幕戏剧盛大的终场。
观看这样的戏剧,总是会让人脱离眼下,触及到不可名状的预感,又没有一件是可以抓住的。真实的只有西山沉稳的影子,当天空的彤红渐变为深紫,再变而为浅绛,终于褪尽,它们靛青色的身影标示出了天空的界限,也是脚前这条河流的来源,让人从未来的预兆中抽身出来,回忆起渐渐消失的往昔。我会想到自己出生的小小山村,那里一度人烟阜盛,世代繁衍,眼下却已经没有了人户,我的人生剧情也已过半,慢慢走向收场。
这幕盛大戏剧的观众,往往只有我和小狗。桥上偶尔有人伫立,但他们的兴趣或许不在眺望晚霞,而是聆听附近某个男中音的引吭高歌。
这个男中音的独唱很执着,从夕阳西下起始,一直要唱到夜幕落定,晚霞的颜色从天边退去,但他的声带离想要攀爬的高度始终差一点儿,弄得很费劲,让人总是替他提着一点心。提得久了,就想要离开这里,依旧顺着草木茂盛的河边,回到栖居的租屋里去。这时沿岸路灯初上,楼群、厂房和闸口的阴影布下比白天柔和的阴影,除了穿过河边一些黑暗地带,路径是让人安心的。
清晨我大体会往另一边走,穿过立水桥底到河面更宽广的下游。通道低矮逼仄,河道变得阴暗,头顶轰隆作响,轻轨和大巴呼啸而过,带来桥板微微的颤抖,感觉走了很久才到达另一侧,河道重新出现在阳光下,变得更为迂缓宽阔。坡下是荒野,坡上是比较齐整的公园,靠桥头这边的铁栅门总是关闭,如果不绕远,需要跨过栏杆翻越进去。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做,从小伙子到看起来老态龙钟、根本无法爬高下低的老头老太。看着他们慢吞吞又一丝不苟的动作,彷佛回到了童年,认真地做着某项攀缘的游戏。
在立水桥面上穿梭的人群中,时常会有人停足伫立,趴着栏杆俯望桥下河面,水草在这一段特别青翠柔长,像是经过了特别的梳理,来呈现给路人。河流似乎是透明的,依稀能看见水草间游鱼穿梭来去,只是并无人在这座过于繁忙的桥上垂钓。
我有时疑心,这条河流的清澈从何而来,仅凭污染治理并不能达到眼下效果。就在立水桥下游一点儿的左手边,有时能闻到一股莫名的污水味儿,看下去并无排污口,而沿岸其他几处露出的污水口是干的,说明是一处偷排的暗渠。在开放二月兰的山坡下端,也有一小股黑臭的污水,携带垃圾进入河中。在水流减缓淤塞的大桥底,我看到过翻白死去的鱼,像肿胀的手掌那样漂浮在水面上,周围是发酵堆积的泡沫。这使我常常担忧,眼下的清澈只是尽力维持的表象,可能一夜之隔就会消失,回到当初污水沟渠的样子。后来我才明白,它的清澈别有来源。
这个来源远远比西山遥远,越过了彤红晚霞消失的天际,经过一千多公里流程,一直延伸到我的家乡,南水北调的水源地汉江。汉江水千里迢迢进京之后,并没有完全用于饮用或洗涤,而是有一部分注入了北京的江河湖池,改善生态水系。清河的来源靠近汉水入京的枢纽团城湖,就近补水冲刷,使它本身的压力大为缓解,汉水清澈温良的水质注入了这条河流的血管,成了它常年的品质。
当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在这条陌生河流旁的散步,每一步都有了归乡的意义。我明白了在草坡上眺望时,为何会想到生身的山村,想到那些已经无人汲取的水缸和小溪。总会有一滴水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最终来到我这远离家乡的游子脚前,或者进入我清晨拧开的水龙头。
这不再只是一条北京五环外的河流。
二
我发现了一只死乌龟,在开过二月兰的那段河岸。
这是初夏的日子,乌龟壳是扣着的,壳上染了青绿的苔癣,看上去还大体完好,似乎刚刚死去不久。但翻过来一看,已经完全腐烂了,孳生着密麻麻的小虫,是它逝去生命最后的养育成果。
我想到了在家乡山坡上,偶尔看见死去的小麂子,也是这样的脸朝下,或许是在被猎狗追逐的奔跑中累死的,看上去大体完好。但翻过来一看,下面也是密麻麻的昆虫,以之作为最后的养料。
我把它们再翻回去,充当更微小族类生灵的庇护。
这只乌龟是怎样来到这里,如何死去的?是有人来清河里放生的吗?不论如何,它死去了,这样地撂在岸上,或许出自另外一只人手的伤害。这样的加害,在这条河边并不鲜见。
在往上游散步的那段河边,我见过好几次被倾倒在岸上的小鱼。一次会有几十上百条。手持网兜沿河捞鱼的人,贴河底一兜子铲起来,看看里面大都是小鱼,顺手往岸上一倒,捡走了一两条能上手的,其它就弃置在草坡上,任凭它们渴水挣扎死去。我经过的时候已不见捞鱼者的身影,大约已为时不短,多数的小鱼已经死去,鼓着不瞑的眼睛,但还有零星的在翕动鳃帮,或是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做着微弱的跳跃。
我把尚有一丝活气的几条捡起来,扔回水里,也不知它们能否活过来。更多的时候,所有的小鱼都死去了,什么也无可挽回。死去的小鱼留在草丛里慢慢腐烂,偶尔瞥见最后一丝银白,因为生前吃草,体型单薄,烂掉了也没有太大的气味,就这样无声息地消灭了。
河岸偶遇的也有活着的生灵,除了灌木丛中疏忽来去的流浪猫, 还有草丛中的刺猬。
我是到北京后才认识刺猬的,住在燕丹村的时候,秋天或者开春去北边田野里散步,总能在收割后的苜蓿地或者还没长起来的草丛里看到它,爬动时有沙沙的声响,听到人的脚步就倏然消音,缩成一团躲起来,被人发现后仍旧一动不动,大约一边是装死,一边是防御。脱下衣服裹住它毛糙的刺,可以捧在手里,翻过来露出它软乎乎的肚皮,尖尖的小脸向里缩成一个点儿。玩儿一下之后,我把它放回地里,它仍旧一动不动,走上一段后听到身后有沙沙移动的响声,非常迅疾,回头再看已踪影全无。
清河边的刺猬是小狗发现的,它显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生物,懵懂又好奇地看着,凑近了嗅,却不敢触碰。刺猬当然如临大敌。我带走了小狗,让刺猬从这场危机中脱身。园艺工人割短了青草,使它暴露在外来者的视野中。
顺着一段空旷的河岸,快要走到那棵孤立在石坎上的树,看起来静止的树会忽然动起来。一只早就站立在枝头的雪白大鸟飞起来。开始时很警觉,到了河面上空却变得很悠闲,展开宽大的翅膀缓慢滑翔,挑选好了地方才伸出修长的双脚,降落的瞬间收起双翅,站在河流铺底的水草里。
这是白鹭,但似乎比我小时候在家乡稻田溪流间见到的大得多,翅膀完全打开时让人想到一架大型宽体客机,姿态舒展自如,降落轻描淡写。
更多的时候,它们是长时间伫立在河里,一动不动,像极了人间的隐士。头低垂着像在沉思,又像观察研究自己的倒影,这么长的时间,除此之外几乎寻找不出目的。在岸上和在树上的时候,它们的神态也一样。只有偶尔遇到它们迅疾地低头又抬头,甚至从岸上俯冲下水,叼住一只鱼又一掠而起,带起一圈闪光涟漪,一条小鱼在它们带刺的长喙上扭动,人才恍然大悟,它们只不过在尽鸟生中最日常的狩猎本分。
初秋时分,夏天涨溢的河水开始消退,没过水草的深度正适于站立,鱼儿无处深匿潜藏,满河白鹭的大戏开始上演。不知从何处飞来了这么多白鹭,放弃了平时独处不被打扰的习性,分享这不费工夫的盛宴,和人类的赴宴并无二致。白鹭中夹杂着零星的苍鹭,除了颜色,翼展和姿态和白鹭都没有差别,两者也不发生冲突,专心临流捕食。唯一的干扰来自环卫工人:他们穿着齐膝盖深的吊带皮裤在河面跋涉,用铁耙打捞河底纠结成团的水草,堆积到身旁的铁壳船只上,推着盛满了湿草的铁壳船前行,大约是为了防洪。由于水流太浅,铁船无法像夏天那样开动柴油机马达行驶,他们入场的动静因而并不大,每到一处,白鹭只是稍稍飞开,到远一点儿的距离继续捕食,等到他们离开又飞回来,盛筵始终不曾中断,直到夜幕将临,晚霞将工人和白鹭都染成金红方才收场。
在仪态万方的白鹭之外,河流盛筵上还有一群不大起眼的客人:野鸭。
比起只是在鱼肥水浅季节翩然光临的白鹭,野鸭是这条河流上的常客,但它们的胆子明显比前者要小,远远地躲着芟除水草的工人,也不会去和白鹭抢最肥美的地盘,总是力图让自己不起眼。
它们的个头要小上很多,大多是一群群地出来,公鸭头顶有墨绿色闪动的花纹,母鸭逊色一些,但都显得比家鸭要干净,且有灵性。这大约是和自由的生活分不开的。晚上它们在薄雾掩护下,栖身于河岸的石坎罅隙,有两次我清晨经过时惊动了它们,一家大小嘎嘎叫着向河中逃离,领头的低飞起来,贴着河面拉出很长的水线,到河中心才停下。我在河岸俯身,想要辨认它们过夜的巢穴,却始终看不出痕迹。
天气转凉,白鹭消失,河里的野鸭群落也少了,大约是去了南方过冬。查阅资料得知,野鸭是候鸟,要迁徙几千公里的距离,夏天飞到西伯利亚,冬天则南下江淮。那说明它们绝不只是能擦着水面低飞而已。但也有少量的留下来,开始只是一对,到了秋天末尾已经孵化出了小鸭,成为大大小小的一群,父母带着孩子在河中心来往觅食,小心翼翼躲避着行人。
冬天北京迎来了大雪,河岸山坡积了尺来厚,清河在映衬下变成黑水,虽然因为流动没有结冰,水温想必也是刺骨寒冷。连续几天,河面上不见了那群留下过冬的野鸭,水面一片空旷,我开始担心起来,它们去了何处,是不是已经在寒冷中冻死、失踪了?但是过了两天稍微转暖,我却在水面上重新发现了它们,用心数点之下,野鸭的家族并无损失,小鸭都长大了一号,脖子开始显出成年的斑斓绿色来。它们就像一只沉静的舰队切开水面,看起来就要成功越冬,春天再飞向遥远的北方了。在这条自由而辛苦的河流上,它们看似弱小、边缘,总像将要失败,却是最终的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