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作者: 弋铧暴雨是突如其来降临的。我算运气好,刚走到单元门,白光光的天,倏忽就翻转颜色变成墨黑,雷闪电击一瞬间完成,爆炸般的巨响,惊得我浑身一哆嗦。雨像泼下来似的,连舒缓的过门节奏都没有,一气呵成,呼啦啦地倾泻而下。
我上楼梯,一层层递进,每走到一处开阔拐角时,就会惊叹外面的暴雨。也该来场雨了,近几天热得简直让人疯掉。但这雨势实在吓人,幸亏人类的进化和文明,最原始的躲避自然的暴击,就是建造了越来越能遮风挡雨的居所,在一处小小的空间里,能安于另一种相对舒适或者说侥幸的窠臼中,咂舌这千万年来人类无法改造的自然现象。
有两扇推拉窗没关。雨水早冲进屋内,不过几分钟,黄褐色的木地板便洇起几堆水渍。我赶紧关窗,收拾屋子。心中有些疑惑,庞灵灵在这个点儿,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是每天过来。有时候路过都不一定来看她。我们用微信联系得多,曾经每天她都主动发我信息。回来吗?想吃什么菜呢?你陪我去逛逛超市吧?最近怎么样呢……不过现在频率少多了,而且她好像再不似原来那么主动。我也乐得清静,享受这彼此合适的边界感和相处模式。
这个时间点,周六傍晚的六点半,她能去哪里呢?
我在屋内转悠。两房两厅的老破小,据说是我出生时他们分到的房,后来房改时用非常低廉的价格买下所有权,算起来有二十八个年头了。客厅居中,两边是卧室,西边的那间是我的,一直住到我大学毕业。现在还是我离开时的陈设,基本没啥变化,为的是我回来还能像原来一样住宿。确实如此,每次回到这个家,我倒床一睡,不知为什么,总会睡得特别安稳。侵扰我多年的失眠症,便能在这张床上被治愈。睡足了,伸伸懒腰,对着天花板,发呆到天长地久的时候,被庞灵灵做的饭菜香气诱引起床,好好地吃一顿,陪她说两句话,我又赶紧拉开房门,逃也似的匆匆赶往我自己的家。那个着急忙慌的样子,就像世界等待我拯救一般——有时候我想,我是多么不喜欢和庞灵灵坐下来聊天。
她的房间很整洁。原来有张双人床,十多年前重新装修时,她换成单人的,剩余空间倚墙放张电脑桌。她在电脑前流连的时间比较多,看剧,看综艺,看小说,甚至看新闻,基本上不怎么去客厅了。她的电脑也换过,现在是戴尔的笔记本,用散热支架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使观赏的视觉呈最佳状态。右手边是眼镜,一副蓝光的,一副老花的——唉,她的眼睛也老了。左手边一盏护眼台灯,一本日历。然后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纸质资料,保险的宣传册,出国的旅游广告,还有一本西班牙语入门书,一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选。
她一直是个安静的人,也可以说是孤僻。我们家几乎没什么来访的客人,亲戚、朋友、同事,都几乎很少有人来登门打扰我们。我对小时候的事情依稀有点印象,楼上楼下还有对门的,都是熟悉我的叔叔阿姨们,他们总是客气地带着一点怜悯神情向我微笑,打打招呼,但从来没见他们进我们家来。后来他们陆续搬走,换新房,更大更好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段,重新搬进这个社区的人,就再也没有我认识的了。庞灵灵在这里一住就是近三十年。她不串门,不接待客人,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回到家,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在自己的卧室。她做饭,收拾家,娱乐时间就是看看书,追追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
我一直等她。
给她发过好几条微信,问她去哪里?这么风大雨急的时候。现在雨势小了,但还是有些余风剩雨在作怪。仰脸朝天,天早暗下来,雷声却是一茬接一茬地轰隆轰隆,偶尔夹几道闪光,云层极厚,浓得像未开垦的荒山,雨丝细细的,没完没了,真真是宽云窄雨。她没有回复我。我又打几个电话,她也一直没接,传过来的是忙音,电路不通的嘟嘟声,让我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
我可不能再没了她!
很久,门那边响起开锁声。她总算回来了!
庞灵灵看到我,惊讶的脸色一秒切换成喜悦,问这问那,换下衣服就在家里张罗开。吃饭没?我刚买了两袋梅饼,特别好吃,是你爱吃的味儿。单位最近怎么样?上次听你说要考试,过了没有?
我不能释怀刚才她刚进门时的模样,阴暗,寥落,无助,绝望。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你去哪儿了?我在家里等你两个多钟头了,”我抬眼看看手机,准确地说,两个小时四十七分钟呢,她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
“哦,”她笑笑,眼底呈现一种久违的满足,“我看电影去了,费翔的《封神》,还挺好看的。这么大岁数了,还是那样有风采!”她的眼神里倒有一种不似她这种年纪和个性的追星的疯狂感。
“雨下得那么大!”我嗔她一句,“幸好,你在电影院里。”
“没。”她的语气暗沉下来,“早结束了,我往家赶的时候,碰到暴雨……,我一直在公交站台那边避雨来着。”
“那就打个车回来啊!”我有点心疼她,但更多的是心烦。怎么人一到这种岁数,就把勤俭自然而然地当成习惯?
“车不停。”庞灵灵嗫嚅着,“雨水好大,没两分钟,一下子就把路牙子淹没了。得穿过路牙子站到马路中间才能打上车。好深的水!我不敢往里踩……”
“你就一直在公交站台守着?”
“嗯,”她顿一顿,“也没事,当时心慌,人突然晕过去,幸好旁边有几个年轻人,搀住我,让我坐在公交站的条凳上,我缓了缓,雨势一小,我就好多了。”
我没敢吭气。我一直知道她害怕雨水,偏偏这又是一场暴雨,她光天化日地和雨水有了亲密接触。想想都能有画面感,当时的她有多狼狈和沮丧,多无助和凄凉。
“我下个月就退休了。”她马上转移话题。“我去人事和档案室那边办完手续,就不用再去上班了。”她平静地说道。
“挺好的,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也非常开心,想想刚才看到她书桌前的旅行资料,难道她想出国游吗?还学西班牙语?这么喜欢那个国家?
“你如果要我帮忙,我是一定会帮你的。”她坐下来,在客厅的沙发上,侧身对着我,慈爱的母亲的面容在她脸上显现出来。我不知道母爱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和庞灵灵,我感觉我们更像一种陪伴,一种相爱相杀的依靠,一种互相伴随而无所适从的无奈。我多少次想逃离这种关系,这种桎梏,而到现在,我反而描述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无奈和桎梏了。她从来没有像章鱼伸出的爪牙那样捆绑过我,像蛛丝一般束缚过我。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女儿心态啊?!
“我不用帮忙。我现在连男朋友都还没着落呢。”我丢出一贯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作风。婚姻和子女,如果是我以后生存路上所需要她能给我的帮助和庇护,我从来觉得大可不必。我不需要她来当强势的丈母娘,或者免费的看孩子保姆。我甚至觉得将来有没有婚姻,对我来说,还是个未知数呢。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便转成僵局,残存的一点温馨突然一扫而光。我有时候挺恨我自己,但没有办法,这种故意的行为就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让我的肾上腺素激越而起,兴奋的狂欢。我自伤,也伤她。我们是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我却用最锋利的刀刃,挑拨我们之间淤积的创伤。她一直是隐忍的态度,很多年前和我针锋相对地吵过闹过,但到底是母性的温良最终占据上风,她缴械而败,再不接我射出去的子弹,或挡我雷厉风行的利剑了。
手机发出几声微弱的信息提示音,是本市的头条新闻推送。两小时前的狂风暴雨,造成某处涵洞的迅疾积水,当时有洞下作业的三名环卫工人,两女一男,被困在积水中,抢救无效后,不幸丧命。
我抬头紧张地看她。她也在低头拨弄手机,似乎为我刚才的话语找一个缓冲的台阶,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子设备上。
“电影好看吗?你刚才不是说看什么电影来着?”我强硬地扭转话题,羞愧我刚才的冷漠与放肆。
“啊?”她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混沌,似乎没弄明白我在问什么。
“哦,是这样的,我也想给你说个事。”她咻下鼻头,鼻峰处明显有几处皱褶,这是她一贯说出严肃话之前的表情,是深思熟虑后的前戏。“马上要办退休了。我预备把这套房子卖出去。明天就准备挂盘出售。”
“挺好的。也该卖掉,再换套新房子。我们这房龄,都有三十年了吧?”我很赞成卖房。就是这个时间段不算好,房价正在低迷阶段,房产市场落寞萧条,大家都在观望,想买的好房子不多,想出售的,卖价也不可观。
“我不准备买新房子。我想把到手的钱,拿出来旅游,四处走走,玩玩。”她挺认真地说,“我的退休金还不错。以后就租间好点的房子,卖房的钱,够我以后生活能更宽裕些。”
我脑袋一下子大了。这是她的计划?将来养老的计划?房子都不要了?以后会打算和我住一起吧?
天哪,真不要。
我是抠搜了多久才供下自己的这套房!我一直想离开她,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就是为了我那片自由的天地,就是为了离开这让人压抑的相处模式。
“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到你那里住的。”她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我就是想有点闲钱,自己到处走走。说不定在哪座城市,安定下来,不回来了呢。我又不喜欢我们这儿的。”她想想,再给点理由,“冬天冷,夏天热,简直让人无法过下去。总是下雨,天气潮,有时候是暴雨,让人害怕。”她嘟嘟囔囔的。
“你准备去哪里安定下来?能到哪里安定下来?”我颇为好奇。
“有一个叫利马的城市,你知道吗?听说从不下雨。说是六百多年来,几乎没下过雨。”她的眼睛有了光芒,闪闪亮亮,朝着虚无的空间诉说着她的知识储备。看来,她果真研究过了。
“利马?是秘鲁的那个利马吗?那不是在南美?你打算去地球的另一边?”我倒是真惊诧。庞灵灵有时候会胡思乱想,但不至于不靠谱。可是这次?我想到刚才在她书桌上见到的旅游资料以及西班牙语入门读物。她是当真的?!
我的课排在上午第三节和第四节。中间有20分钟的课操时间,我溜身去卫生间,锁单间里吸了一支烟。精神卯足后才出来,迎面正好碰上我的科室主任,她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让我内心慌得乱蹿乱跳。学校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许抽烟,但我一个女老师,如果被师生发现有吸烟的嗜好,绝对会被钉上不宜教小学生的红字,如果被家长发现,那一定是要被举报除名的。
你手机一直在震颤。有人在找你,一直嗡嗡嗡的。她头也没回,丢给我几句话。
我连忙谢谢,赶紧离开卫生间。
还有一节课。我上完才会处理诸如微信或者电话之类的事情。我自诩是个好老师,有很强的职业规范,决不在上课时处理私事,所以从不揣手机进课堂。最主要的是我非常珍惜目前的这份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职业,在被社会撞得头破血流后,我终于意识到一个稳定职业给自身带来的极大的安全感和舒适度,它可以给予我社会阶层的尊重,也能让我轻松完成每月固定的房贷。我尊重我的这个职业。
到中午的时候,未接的七个同一陌生电话打进来第八次。
“你是张玲珑,女士吧?”对面传来一个磁性的男声,沉稳,也不乏礼貌,还带点迂腐。
“是的,请问什么事?”
对方自称冯进,是庞灵灵单位的HR部门的职员,因为一直没联系上庞灵灵,查到她的紧急联络电话上留存的我的信息。说是庞灵灵已经办好退休手续,上月的集体退休表彰仪式和餐会她都没参加,单位还有一份退休礼物要送达本人,希望庞灵灵能过来领取一下。“是套非常考究的骨瓷餐具,三十二头的,我们单位向厂家订制的,市面上没有。很有纪念和使用价值。”冯进说得极为诚恳。
我笑笑,“她出去旅游去了,等她回来我告诉她过来领取吧。谢谢您!”
“旅游去了?打她电话一直是空号,我还说怎么回事呢。”冯进在那边紧追不舍。
庞灵灵换了手机号,说不想用原来的号码。我觉得她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所以,这次有人找她,我帮她撒谎了。她还没开始旅游呢,她在家守着,一个劲地到处约人看房,想赶紧卖掉那套单位分的宿舍楼。
“你家住址还是这里吧,”他报了庞灵灵的居住地,“哪天我给她送过去吧?也好完成我们的工作,就剩她一个人的了。”
“哦,那这样吧,明天我有课,后天下午我轮休。后天下午我过去找你吧?”我得解决这件事。十多年的学生生涯,六年的社会阅历,我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处理完,不然,总有小小的尾巴扯拽着你,让人浑身不自在。何况这次,我帮庞灵灵撒谎在前,怎么也得圆完这次谎言吧?这个冯进,一听就是个纠缠不休的人物,他要解决问题,估计一定要解决彻底的。何必与他硬碰硬?况且领个不错的退休纪念品回来,也算是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