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
作者: 王海雪1
如果把时间分成四季,那么时间的寿命也是很短暂的。它的重复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就像人的出生和死亡一样。权自称是一名佛教徒,但从未见他拜访过任何寺庙。宿务是有寺庙的,很久以前抵达这里的中国人建的,也未曾见他对自己的信仰有过任何的表示,除了在课堂上提过的那一嘴。也许因为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也许因为在语言学校里,普遍年龄才二十出头的学生让年过三十的他感到自己的老成,格格不入,他就中止谈论。讨论课其实放得很开,唯独不聊信仰那么老土又敏感的话题。轮到他发言时,他经常用简短的句子,让人觉得他的英文和他的日常生活一样枯燥无味。可月中的常规考试,他的口语却得到中等以上的成绩,除了一些语法上的小瑕疵,他可以转去更高阶的班级。他却在换了所有的一对一老师后,仍然待在这个团体班。头两周,大家都猜测是因为玲。玲是最积极最活跃的人,只要有机会,她都勇于输出。她是在2023年4月中旬抵达宿务的。在此之前,她从工作了三年多的公司离职,揣着几万块的积蓄和医生开的两个月量的抗抑郁药,来到深圳妹妹这里借住数日,再借道香港飞往菲律宾。
她在深圳城中村一家理发店里,花三十五块把头发染成白色,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杀马特风格。从深圳到香港,又从香港飞抵马尼拉,候机一整个下午后,终于降落在宿务,那是在千辛万苦的挣扎后求来的临时解药。换个环境,换种心情,原来这些通俗的话才是真谛。
第一堂团体课讨论的是网络暴力。玲以自己的发色做例子,说是对一名中国女孩的声援。权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与玲相邻的位置,不知是否在听。玲很瘦,喜欢运动和穿吊带背心,开着空调的教室温度很低,她不怕冷。她又说自己以前在高中时遭遇过霸凌,后来是以写日记的形式艰难而缓慢地走出这段阴影。她说得吞吞吐吐,毕竟是外语,无论是思维还是语法,都和母语有着巨大的差别。唯一能让她确定的是,陌生的语言能让她畅所欲言,难得的自由。
这时,权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微微侧身朝权低了低头,那是对他的感谢。玲能体察到周到的礼貌背后人与人之间的边界。
课后,玲去买东西。
从位于加油站附近的7-11便利店出来后,她就看到站在路上的权。她叫他,他也叫她,她走向他的同时,他也走向她,然后折回,和她一起回校区。也许他已经在观察她,她进入便利店,他就在路上等她。
他说有话跟她说。玲困惑地想,应该不是表白,哪有人这么快就堕入情网呢,她相信一见钟情,可他老实的外表看起来不像这类型。虽然她此行的目的也是希望交到一个男朋友,人在困境时也想依靠感情。
尴尬的沉默逐渐蔓延,这是他开口之前的习惯。他终于说,玲不是孤例,他以前在学校也是居于后排,为了不被注意总是缩着背走路,可这样更容易被人欺负。
所有的心理都是相似的,他后来的敏感应与此相关。他只是为了表示他的同情,对她讲述了一件私密的少年往事,也许他过去的悲伤已经萎缩、贫瘠。他的声音有迟缓的犹豫,这是长久无法完整表达自己后隐藏的结巴。她想,作为交换,自己是否也需要告诉一个小秘密给他,比如她是一名抑郁症患者。那意味着过于丰富的精神世界遭遇了挤压,走向失控。
现在谁有过度的精神需求,谁就活该是神经病吧。
玲很少跟人提到自己的病情,不是每个人都理解心理问题对一个人的影响。比如跟她这样谈论她病情的一名友人,在她搬离上海后,便把她从微信好友里删除了。
玲的父亲在世时是一名建筑工人。今年的天气异常炎热,温度超过过去有监测以来的时期。她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去世也许在这个意义上是一件好事。父亲不用在户外干活,就不会中暑。在即将迈入校区铁门时,她站在芒果树的阴影中,说到自己的父亲,以一种凉快舒服的方式。外面的街道没有高楼,宿务的某些部分还保持着原始状态,像没有进化的动物,但她顺着刺眼的阳光攀爬,体验到父亲生前难以忍受的热浪。
过后,她有些懊悔出卖这个秘密。她觉得自己正在以父亲的命运收割权的同情。她看到他的眼神,有惊讶,毕竟她这么年轻,就像上菜的先后顺序,父亲不应该是最先端上来的凉菜,父亲应该有更长的寿命。
除了当兵时听过几声枪响,间接地联想到死亡外,权的人生至今没有直面过生死。他应该是想表示什么,但是他手头并未有可以安慰的礼物,他帮她拎着她买的速溶咖啡和雀巢牛奶。玲的手里则是两盒泡面和牙刷。她把自己的电动牙刷忘在了妹妹那里,她曾经发信息让妹妹用它,她在网上搜了使用电动牙刷的好处和说明书,截图发给了妹妹。妹妹在制衣厂当车工,和男朋友租住在城中村的民房里。她在深圳时,为了省几夜的钱,跟他们挤在一张床上。现在,她想,那几天,妹妹和男朋友仅仅有点到为止的拥抱和亲吻,无法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她捂住隐隐作疼的胃,假装睡着。她和妹妹都有家族遗传的胃病。别人夸她苗条时,她却将其归功于日常健身。权也喜欢健身。他们在晚饭后的一次偶遇就是在学校附近的健身房。不贵,一个月四百多块钱,每周还有两次免费的瑜伽课。那天,她仅仅在跑步机上跑了数公里。下到一楼时,发现外面有这个季节难得的倾盆大雨。不对,她不能把四季分明的一年移动到这个地区,上海的雨是黏人的,这里的雨却完全不掩饰,下得干净利落。权在后面拍了拍正在看雨的她的肩膀。她往后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等着这场雨停。
健身能让他保持健康。权说。他的语气和课上很不同,那是随意聊天的轻松的语调,混入到外面的雨声里,起了一种怪异的旋律。他新剪了一个发型,出自实习理发师之手,使得他本就瘦长的脸更尖。他摸着自己变得更短更少的头发,自嘲道,看我这个愚蠢的发型。他注意到玲的目光扫过他的头顶,不出声的举动也能引起他的警觉。玲说,不能这样说自己,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玲想聊一聊昨晚的梦,那些既像法语又像西班牙语的单词,连成一句不吉利的话,预言她终将失败的逃离。她没有谈梦,而是问起报健身房的费用。权报两个月,更便宜。权却说贵,首尔的许多公寓都有配套的健身房,几乎都是免费,他家楼下就有一个。她看向他的上臂,袖子没有遮住的部分是结实的肌肉。她用右手环住自己的左臂,悄悄地轻轻地捏了捏,也是有的。
2
经历不幸好像是减肥的捷径。玲在肠胃处于极度紧张状态时,会频繁上厕所。吊带紧紧裹着她干瘪的肚皮,无论是做医美还是健身,都好像对这部位不起任何作用。她在泳池游泳,穿的是连体泳衣,这样别人看不到她的肚子,那不是平滑的,而是像揉皱的面皮。权不喜欢下水游泳,虽然他喜欢待在泳池边。玲问过他几次,他说待在泳池边上感受的欢乐比下水多。后来,玲偶尔会想起他,却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技能,他学过不同的救援方法。他的泳技很出色,他救过人。
除了玲,泳池中还有其他人,女孩居多。玲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偶尔一阵闪神,她努力隐藏的东西仿若被这些比她美好的人赶出来。她们怎么可以这么放肆,好像天底下没有比她们的快乐更重要的事。玲站起来,水的波纹像嫉妒,走出泳池。权正坐在一张沙滩椅上。权在交谈中能把一个幽默感很强的人堵得无路可走,所有的话题都在他的吞吞吐吐中灰飞烟灭。玲曾数次替他杀出了让人不安的重围。权盯着她身上正在淌水的泳衣,问她为什么不继续。这样无聊的对话经常发生。玲让他往后挪一些,给她腾出一个位置,说:“你都看我游至少半个小时了,不觉得我会累吗?”玲摸到和权说话的窍门,不需要太客气,逼他做出反应,哪怕是旁人看来尴尬的反应。她开过玩笑说他是天外来客,不懂地球的规矩,因此不必在意那些形形色色答不上来的问题。
他们不再说话。玲看着泳池里面的游泳者。每次她都会见到那名长得嶙峋的日本红发女孩。玲听她跟其他人说这是她来宿务的第二天染的色,她抵达时是黄昏,而黄昏的代表色就是猩红。
玲为之一震,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不记得中午抵达的自己是被什么颜色所迎接,也许是此刻的天空蓝或者云朵白?她已经很久没注意到头顶原来是有东西的,永远都不可能空无一物。色彩、云朵、天空,这些高远缥缈的东西正在俯视着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女孩的声音洒落在水中的阳光碎片里,水的波纹弹开得更远。玲羡慕她,玲从来没有疯狂过,一直循规蹈矩地活,也从未有过任何被母亲视为偏离生活的行为,她的青春期毫无值得留念的事件。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她待在家里,尽心尽职清扫着家里四处躲藏的悲伤。她厨艺不精,可要提前准备第二天的食物,她还是跟母亲一起合作,给妹妹、弟弟和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准备饭菜。她从不问为什么她要出面和母亲站在一起解决所有的家庭琐事。
玲和母亲踏着晚霞一起出街。
“这时候的菜价比更早时候的便宜。”母亲说。母亲很久没有教她生活的智慧。母亲的表情迥异于平时,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一个离世的陌生人。“我根本不认识你爸爸,也不想认识。”她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母亲突然对她说。
感受比语言还要复杂。父亲的死,对母亲影响甚微,在漫长的婚姻里,母亲妥协于这日复一日之中。有一年,她陪母亲回到远在湖南乡下的外婆家探亲,母亲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唯一的感情流露是在外婆的墓前,无声的泪水汇聚成浩瀚江海。那一刻,玲忍不住想,也许母亲的内心早在她十来岁嫁给父亲时就坍塌了。她察觉不到自己对母亲的遭遇有任何的同情。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对母亲表达同情就是对自己故乡和父亲那一半血液的背叛。她长期抑制着替母亲翻案的想法,即使她后来在上海工作,读了女性主义的书籍,参加女性主义的讲座和活动,她还是不愿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母亲。她害怕被别人问到她的看法。她喝了一点小酒,对着当时的男朋友以这样的方式撒娇,她后知后觉,还未意识到自己是男朋友打工岁月里一个可以随时删去的脚注。
人一到三十五岁,在职场上就被人嫌弃,五十出头离世的人,却不断被人说还很年轻。玲作为长女,忙着招待来吊唁的人。母亲虽然与这些亲戚朋友都见了数十年,却在这严肃的场合变得心不在焉……湖南那边——母亲的娘家人一个都没有来。那时,母亲一定已经想好要回到湖南,给外婆守墓,虽然晚了些。
玲喜欢在这个游泳池游泳的原因是可以听红发女孩的谈话,她和她的伙伴们聊分手如家常便饭。玲想,这是来自发达国家的现代人时髦的爱情观念实践吗?
“原本没那么厌倦的,但是,当突如其来的意外降临时,那种倦怠就如海啸一般,把我卷走了。仿佛一瞬间,人身上所有的缺点都清清楚楚地被看到,所以我跟他分手了。他在我父亲去世时没有给我支持,在我陷入经济困境时断然拒绝我的求助,我不想再受二次伤害了。”为了掩饰自己被甩的尴尬,每次提到过去的恋情,玲都会撒谎自己是主动分手的那方。玲记得自己说这段话,是森美——红发女孩出现在她的团体课上时,玲惊讶于自己的主动和暴露。玲的头发长得很快,新出来的一团乌黑,像墨汁朝着其余的白蔓延。
有些人被烧死,有些被烧成凤凰涅槃,我一定是后者。按照玲的英语水平,这句话很难翻译成英文并被说出来,她也不想说出来。在“关系”的谈论上,大家觉得聊自己的过去都很理所当然。那是玲从未经历过的体验。应该说,重新学习英文,把大学六级忘掉的单词重新捡起来后,她有了一颗破釜沉舟般改变的心。她不需要告诉母亲她辞职,即使说了,母亲也不会担心,一直以来母亲都相信她能够将自己的未来安排妥当。她是家里三姐弟中唯一上大学的人,在河南这个高考竞争激烈的地方,一路杀出来。可那又怎么样呢?见到比弟弟妹妹更广阔的世界,却改变不了什么。她开始羡慕对世界的变化反应慢半拍的人,或者心安理得地活在自己圈层的人,譬如,她的妹妹,就算生活对其暴击,也察觉不到。所以,妹妹没有真正喜欢过母亲,也永远无法理解母亲。如果不是那点血脉联系,妹妹应该也不会打电话给在湖南的母亲吧。玲没有在认真听,一想到家事,她总会分心。玲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她经常坐车去远郊寻找苔藓,她喜欢看它们紧紧趴在黏稠的土地上,或是死死缠着某块潮湿的石头。她跟别人说苔藓是世上最充满斗志的植物。
3
学校食堂每周都会提供一顿韩餐,权却说所有的韩国人都知道它不正宗。他的餐盘里是杂酱面,他一边搅拌一边说。权的皮肤变得很差,脸上开始长出痘痘。权不习惯炎热的天气。他央求玲跟他去附近的屈臣氏,买能让皮肤镇定的东西。玲想,自己也顺便要去化妆品柜台让店员给她免费修眉,就问权是否能等她。权说自己唯一擅长的就是等人。玲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