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带着心事走出云落

作者: 李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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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是要为张楚写一篇印象记,但还是突然恍惚起来。十几年前那个魁梧、阳光、走起路来发丝飘动的文学青年和今天愈发坚定、沉稳、与年轻朋友聚餐自觉往里坐的中年作家在头脑中不断切换。可印象里的张楚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昨天刚刚打过照面,更不用提他一如既往地诚恳、厚道、体贴照顾着身边每一个人。面对张楚,时间仿佛被整块地挖走了,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以及新长篇《云落图》又实实在在地证明着时间是如何一个字节一个字节地滑过。

或许正是这种长久的稳定让我觉得张楚身上带着某种木质的属性,坚实可靠,不会忽冷忽热,就像在他最早的创作里也很难发现同代作家初登文坛时流露出的青年气,反倒多有老成与质朴,从而增添了许多阅读的安全感。在“桃源镇”系列创作中,小说常常自亮底牌,一开始便十分厚道地将最主要信息推开摆明,从不故弄玄虚。而在情节的推进中,更找不到叙述者任何不安分的企图,以最朴素的方法安排小说人物出场,补全故事发展需要的所有依据。这种近乎原生态、甚至看上去有些笨拙的叙事方式,恰恰显示了张楚开始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态度:尽可能地使小说展现出来的信息多于故事发展所需要的元素,因为生活本身就是那么琐碎,由一些有用无用的细节构成。叙述正是在这样的原则下缓缓推进,那些原始的信息积累在创作中实际存在着某种先天的优势,看似无用的内容,会在之后的某个角落慢悠悠地钻出来。更重要的是,它先天地契合着现实生活的逻辑,安全感、惊喜和阅读中的信任便由此汇聚共生。从《曲别针》到《长发》再到《地下室》,人性之恶的释放甚至也因此获得了某种圆润的过渡,这种叙述所营造出的“理所当然”恰恰应和着生活中的窘迫与被逼无奈。那是无法被拯救的灵魂,就像《曲别针》里放肆跋扈的刘志国,他发泄式地在派出所隔壁嫖娼,在女人忙活的时候读着报纸上的新闻和无聊的广告,但为了留住女儿送给他的玩具项链,会丧失理智地把女人摔死。这个暴戾的男人时不时用曲别针弯出一个消瘦女孩儿的头像,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改变不了女儿活不过这个冬天的事实。于是,那些混乱和扭曲的行为成了即将失去女儿的无助与绝望,而这个男人也不再是一个符号式的“底层”或“弱势群体”的一员,而是一个永远无法被拯救的父亲。这种绝望和绝望的释放在小说中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它更多地呈现出生活的狼狈而不是善恶有别,就像张楚在一篇创作谈中所说“人们好像也己经习惯没有忏悔的生活”。

因此,张楚的小说又蕴藏着与他现实生活中截然不同的气质,那种冷峻与绝望曾让李云雷把他称作“黑暗中的舞者”。小说《献给安达的吻》中有这样一句话:“人的意志总要被某种偶然力量瓦解,同时派生出噩梦似的结局。”这几乎成了张楚早期有关小镇书写的缩影,那是小人物的尴尬命运,是他们琐碎而无聊的日常生活,是群体性的失语或是对话语权的主动放弃,也是生活中的绝望和迅速被消解的转机。《草莓冰山》里“我”的出现是小东西畸形生活中罕有的一丝温暖,当她跟着拐子离开,她的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老辛与张茜在《夜是怎样黑下来的》中的斗争以老辛一次又一次的溃败走向了一个耻辱而荒诞的结局;贯穿《夏朗的望远镜》的是夏朗被逐步侵吞的志趣和尊严;《七根孔雀羽毛》里宗建明为了让儿子小虎回到身边,不惜替人卖命,却因毫无目的的闲逛被摄像头拍下在场的影像,让他对生活的美好设想化为泡影。凭借严谨的情节发展逻辑以及对心理细节和生活细微证据的把握,小说中隐约浮现的那些希望或转机几乎都被迅速瓦解,而那些失意的小人物为着一个并不清晰的目标,付出尊严、付出诚实,最终获得的可能只是更加令人沮丧的结局。

王彬彬曾将小说分为“赶路式”和“散步式”,认为前者叙事意图明确,“只追求尽快说完一个故事或说明一个道理,每一句叙述都仅仅是一种手段”,而后者“并不以目标为意,一字一句的叙述本身就是目的,因此,在叙述的过程中,尽可能地追求清新、别致、准确”。?譹?訛按照这样的划分,张楚是一个地道的“散步者”,但需要注意的是,他并非是一个不善于在小说中使用技巧和叙述手段的作家,早期的某些作品如《多米诺男孩》就有着炫技般的叙事,只是这些方法在后来的作品中越来越少。这更有力地证明了张楚在叙述方式上的自觉选择,他有意识地回避了形式上的花样而努力贴近叙述本身所传达出的文学质感,正如李敬泽在《张楚:真正的文学议程》中所说,他的小说“为纷杂而贫乏的文学展示了一种朴素的可能性”。于是,“散步”的张楚就这样一路走了下来,直到《云落图》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舒缓、绵长,将人引入烟火缭绕却又藏着质拙信念的人间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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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落图》最后一章是万樱重新开始给罗小军写信的第六封。万樱嘴碎,絮絮叨叨,把周遭近况细数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尽是些家长里短,皮皮虾或者五香猪蹄,只是一种念想,哪怕收不到回信,若隔些日子不念叨念叨,就像少了什么。于是一切都显得风轻云淡,这部花团锦簇的长篇便于此终结,仿佛先前的纷扰都径自隐退,“世界就肃静了”。这种写法倒让人怀疑“云落”不仅仅是个地名,还多了一分霞光过后暮色苍茫的暗示。

事实上,小说里的云落与诗意无关,“这云落名字听着阔达,貌似烟波浩渺无边无涯,实则地域窄仄偏狭,形似一块生姜,横竖不过八九条主街,开车半小时便能将云落穿梭个底掉”。张楚似乎在小说里一直拿捏着某种玄妙的意境与世间烟火的张力,就像随“灵修团”参道的天青抵达之后首先面对的是“常记驴肉”和混合着桃蕊、腥泥、牡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气味的空气,接着便卷入一场纠纷,挨了拳头。同行的郭姐也不像参道的主儿,香烟和脏话同时挂在嘴上,但对天青的关照却有着家人般的亲近与宠溺;就连没多少戏份的李亚峰也是一边听着领队的告诫一边在心里念着新中关大厦的“云海肴”。此番讲述非但没让小说寻得“清净”,反让一干人物径直扎进云落的俗事纠缠里。可俗事也避不开机缘巧合,人与人的相遇好似冥冥之中的安排,兜兜转转便在不经意间重新接上了头。但张楚始终只让小说保持一种温热的状态,哪怕有人等着再续前缘,有人等着破土重生,有人等着寻找自己的来路,有人眼看墙倒屋塌,他却要故意压住故事躁动的龙头,细细去盘玩那机缘巧合之前的丝丝光景。这不仅仅是在讲述中去细致铺陈事情的前因后果和人物、故事的细枝末节,还会频频停下来照顾周边风物。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当代小说的写法,它更依赖于叙述本身所呈现的语言狂欢,而对外在景致的描摹逐渐淡出。但在《云落图》,从腊月的风,惊蛰过后苏醒于田间的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菜粉蝶、灰老蛛,到春分荒野中探出的各类野菜,清明时的山桃、樱桃、连翘,再到四月的薄雾,涑河两岸的黑皮垂柳、荷叶和水鸟啼鸣,最后到县城的街景、商铺以及窗前的嫩叶、莽撞扑上玻璃的昆虫和它留下的黏稠汁液,无疑构成了故事之外的另一道风景。张楚不想劳烦读者根据故事里的蛛丝马迹去推测、构想一个名叫云落的县城,它在小说里是以具体的方位、距离、时间、景致、声音、气味和光线存在的。小说里的张楚就像一个有着明确目的地却并不急于赶路的旅人,不时停下来沉醉于途中风光,小憩片刻,闭上眼睛缓慢地呼吸,“光斑斓如雨后彩虹,云落鲜亮又沉默”。更重要的,它不仅是对小说情境必要的交代,而且本身就构成了云落自己的故事。或者说,《云落图》写下的不仅是小说人物所面对的多样人生,还有一个临近渤海湾的小县城肉眼可见的四季流转和几十年的旧貌新颜。

万樱与罗小军的情感纠葛是贯穿小说的重要线索,但张楚在小说开始便有意岔开二者之间的关联,让它隐没在错综交织的人物脉络中。小说从二人在驴肉馆偶遇的只言片语跳出,转而去写罗小军挑剔的口味,接着是万樱床上躺了六年的植物人丈夫和与她交替看护的婆婆。小说呈现出的二人社会地位的悬殊和万樱现实生活的牵绊似乎只能让他们停留在按摩师与顾客的关系上,但在叙述的克制与恰到好处的情节回旋之后,张楚一下子就将他们的故事推回到了二十八年前。在这一过程中小说依然保持着可控的叙述热度,让人还没完全从对他们关系的好奇与揣测里抽身,却又被天青、“神鱼”以及罗小军背后的云落传奇万永胜牵制了大部分注意力。此刻的回转犹如饥饿的肠胃熬过了疯狂进食的渴望,倒也有闲情慢下来品一品滋味。即便如此,张楚也在叙述中保留了足够的余地,一方面是她记得他的点点滴滴,“一辈子都记得”,但另一方面她又难以确定这种关系是来自时间造就的熟稔还是别的什么:“她迷迷瞪瞪地想,他并非可怜她……即使他真可怜她,那就由他可怜吧。他欢喜就好。他不丧眉耷眼就好。兴许,是她在可怜他呢……”仅就万樱和罗小军的关系而言,也许他们的故事至此才刚刚开始。时间飞快倒退,十岁的时候,万樱就和罗小军成了“敌人”,那是一段莫名其妙的追逐和狼狈逃窜的时光。也许直到最后,万樱也想不明白罗小军的追逐是为了什么或意味着什么,你很难讲那是一个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在以他奇怪的方式表达着懵懂的情感,因为在万樱眼里,罗小军就是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但当罗小军在某个雪天真的抓到了万樱,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逃跑的变成了罗小军,而万樱则用另一种方式悄悄追逐着他——那是满满一纸箱没有署名也没有邮寄地址的信,它中断于万樱开始工作那年,直到小说结尾才重见天日。“地图”一节嵌在小说里,俨然一部完整的短篇。它确实是对某些重要故事情节前因后果的交代,但是否非要如此大动干戈?说到底还是因为张楚在这部小说里的“慢”,他不忍割舍那段饱含着万樱和罗小军懵懂、莽撞、羞涩和狼狈的青春岁月,也不想在后来风云莫测的商场角逐中抹去云落平静的旧时光。事实上,无论小说结尾万樱和罗小军的奔跑还是万樱重新开始给罗小军写信,指向的都是镶嵌于小说中的“地图”而不是其他陈设或铺垫。因此,“地图”一节的存在不仅是张楚对两段被时间岔开的人生所进行的针脚绵密的缝合,更是小说能在最终归附平静的前提。它是藏匿于小说中的情感的原点,是人生跌宕起伏过后发现并没有失去什么的安慰,也是小说跳出眼下的利害得失、恩怨情仇去探索时间之空洞或丰盈的证明。

3

两个“常云泽”在《云落图》中逐渐浮现时,小说还未过半。张楚不想让人猜谜,谜底中置意味着悬念之外更大的野心,而天青身世的显露也让人不得不重新回味那些暧昧、异样的情节。其实小说在最开始便留下了些许印记,例如天青犹豫着从高铁上跳下,蓝底白字的站牌让他“难免有些眩晕”。张楚以昨晚的失眠、阳光的刺目以及低血糖含混带过,似是要写天青的柔弱,甚至安排了粗壮泼辣的郭姐以作衬托,但也在此埋下了天青与云落之间深沉又怯于触碰的牵连。而之后天青盯着窗前忙碌的万樱走神,也不会是因为女人俯身浇菜露出的腰间皮肉,至于观神鱼的路上偶遇万樱,天青过于细密的打探、惊讶、沉默以及恰时被吹来的冷风掩饰了的哆嗦,都随着他身世的显现变得意味深长。有关秘密的机巧之笔在天青与私家侦探会面之后告一段落,“我们还会见面的,刘大力”,可大力并未提过自己的全名。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就像《云落图》从一开始便进行着心思缜密的创作。

当灵修团即将返程,天青想到了万樱,“他相信她是一条通往云落的秘密隧道,她就是那把打开所有疑团的钥匙,不出意外的话,他想知晓的秘密都能从她那里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这是怎样让人揪心的秘密,从来到云落时由内心推及身体的抗拒到即将离去时眼看就要与之擦肩而过的恐慌,让他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万樱,“一刻也不能再等”。但这个秘密随即被悬置了起来,小说所要解决的是天青此刻“内心的惶恐”。于是便有了讨要万樱的联系方式,慌不择路似的拨通了路边小广告上私家侦探的电话,冒冒失失地直接找到来素云店里,直到这种惶恐与渴望催动他的双腿走上通往“常记驴肉馆”的“斯大林路”。张楚以极其细腻又隐秘的方式讲述着这种惶恐长久的存在,这包括天青常常念起的那个在CBD上班的女经理和他以独特的方式赚钱为田家艳在县城买房的决心。这是他安抚自己游荡的灵魂时无法逃离的梦境,是怕再次失掉容身之地、失掉那个可以在电话里扯着嗓子把他拉回现实的田家艳所进行的近乎偏执的挣扎,也是他深藏内心又无法抵御的虚无、归属、感激和补偿——他害怕自己会回到云落,但又清楚自己最终会走向云落。

张楚将足量的伏笔和天青满是纠结的内心调和在一起,在相互成全的同时也为对方做足了掩护。抛开天青身世的秘密不谈,仅凭这种叙述方式便呈现出了一个圆满自洽的人物形象。这难免让人多想,若是没有身世之谜,天青的故事是否会就此坍塌?事实上,它只会由此生成另外的线索,即便少了与万樱、常云泽和常献凯的往事纠葛,也依然可以在小说中圆润顺畅地游走。这种追问十分必要,因为它证明着一个小说人物独立的存在,而无需特定的情节或悬念辅助他在小说中奔跑。他的沉默寡言、他莫名其妙的恍然和忧虑,他在那些寂寞女人床上的狂野和游离,从一个农妇母亲那里获得的安全、成长、尊严和亏欠,以及他以一个学霸的身份由农村跻身都市,一个云落式的小县城都会成为他理想的驻足之地,可以让他在这个空当里和陌生的人群中看清自己的来路和现状,照见自己的幸运与不甘。或者说他的存在也回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小说里几条线索的交织到底在讲述什么?是探寻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的身世之谜,还是在呈现他们各自的人生?天青到底是留了下来,他借修缮驴肉馆壁画顺理成章地靠近了那些能够带他通往谜底的人。“常云泽,这个他在练习簿,在书的封皮上书写过无数遍的名字”,引领他回到故地,“他将继续在此处行使天然的使命,让一切回归本来的位置,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这或许只是他对命运一厢情愿的想象,即便所有的谜团都在心中一一展开,他也还是无法回到“本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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