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光芒照进心之迷雾
作者: 丁东亚如果说艺术是透过性情所看见的生活,那么需要以日常生活细节、人物与故事等具象化的小说,无疑更要将之延展,扩散,并竭力以个人的感知、听觉、味觉等注入文本之内。与笔下的人与事共度一段时光,是写作过程的幸福所在,尽管当作品完成时,也意味着最终的告别。所幸的是,那些给予小说写作者力量的人或物,都是他们用尽爱意或愤怒紧紧抓住的,那些必须深入情节表象之下去求得的让读者信以为真的人物思想与情感画面,是对想象的挑战,也是为从自我认知中获得一种新的可能,即从现实生活基础上去缔造一种新的现实,因为“对现实的精确复制,并不必然产生具有任何真正的真实性和持久性文学价值的作品”(瓦特语)。但从生活取材,是小说家必须面对的事实,毕竟真正的小说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家弋铧同样如此。更准确地说,她的小说不仅一贯是从日常取材,且能设身处地地深入其中,并以思考的深度和严谨的探究寻找到其书写的意义。《暴雨如注》更是这样。只是她这次的聚焦点放在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和家庭伦理上。
回溯改革开放至今的社会巨变,我们不禁发现现代人被裹挟进了工业化和现代性革新中,小说家们在物的异化和极速前进的社会中寻觅逃避孤独的港湾,事实上渴望的是灵魂慰藉与心灵救赎。当然,这种的写作路径也意味着一种新的美学,即投身火热的日常生活,开始观察和反思普通人的生存体验与精神世界。近期重读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威廉·特雷弗、克莱尔·吉根等人的短篇小说,更是感受尤深。《暴雨如注》从“暴雨来临”起始,缓缓地进入到“我”和母亲庞灵灵的故事,“闪回”的叙事不停地在现实与回忆中穿梭、逗留、前进,直到“我”意外去母亲单位领取那件退休纪念品,才慢慢从她的老领导和同事那里获知了父亲张天龙牺牲前后的种种过往与内幕。事实上,类似书写现代人心灵“创伤”的文学作品当下并不少见,作家张翎的小说《余震》可作为颇具代表性的一例。“救儿子还是救女儿”的两难抉择,开启的无疑是亲密关系中久久难以愈合的创伤记忆。女儿方登在漫长的成长历程中始终无法消解的“地震”和“救谁”所带来的创伤,进而影响到的是她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社会关系等方面的价值观。同样,《暴雨如注》中的庞灵灵本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且呈蒸蒸日上之势,但天有不测,一场“暴雨”(1998年)呼啸而至,力求上进的张天龙应召到单位抢险,牺牲了。在难以抗拒的大自然之灾和命运无常的人祸面前,人之无力与脆弱昭然若揭,即便在处理完一系列丈夫的身后事之后,庞灵灵的生活重又恢复正常,一切看似平静了下来,但这种平静下的伤痛之暗流却依旧无比汹涌。如庞灵灵“从那以后有了对雨季的害怕和惊恐,特别是夏天的暴雨,她像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看到雨水便瑟瑟发抖”。又如“看不见的伤口”以“脓液”的方式漫延至整个家庭,“我”和母亲的关系在沉闷与孤寂中变得扭曲而不可容忍。甚至“我”的几次早恋都是为了找一个人带“我”逃离,成年后的恋爱也是暗藏着冷酷、被动。
倘若有创伤的地方应有救赎,那么弋铧在《暴雨如注》中布下的深有杀伤力的“二次创伤”,无疑将小说推向了更具意味的境地,即为争取利益最大化,庞灵灵提出的“丈夫被追为烈士”“房产过户”“天价赔偿”“女儿抚养至毕业及工作内部安排”等条件。对于“我”父亲单位负责处理此事的年科长而言,这无疑带有刻意刁难,难以落实,也让以前因公去世的同事家属无法接受……然而拉锯战展开,庞灵灵的态度变得越发坚决起来,甚至挟尸威胁,继而诋毁与传言在支行蔓延开来,庞灵灵随即被渲染成了一个贪婪、自私、算计的女人,加之婆家沉积的怨怼、娘家借钱不成的愤恨,庞灵灵一下变得孤立无援。面对亲人的不再与之往来,周遭同事对她充满鄙夷和厌烦的态度,庞灵灵无从解释,自然也无法获得他人体谅,身心皆被关在了自己的世界。弋铧是否有意书写庞灵灵将自己活成“孤岛”的状态,其实无须过多揣测,因疏离感自在小说内。弋铧的自觉与聪慧所在,是她选择的直面的姿态,而不是延续西方先锋一派的写法,或像卡夫卡《变形记》里以荒诞不经的方式叙写出人因为无法与他人进行心灵沟通而异化成甲虫,也不是像布鲁诺·舒尔茨那样,将一个不出门的人写成封起一个个炉子,开始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以及烟气味,或是花许多精力和钱财从汉堡或者荷兰、非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并用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蛋……她直面是为了呈现出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出现的一些社会问题:利益至上、信任危机、过度保护、“唯金钱论”等。尽管解决社会问题并不能依赖作家手中的那支笔,但指出问题所在、揭示问题之症结,显然是“文学何为”的关键。我们不妨再回到《暴雨如注》。庞灵灵身边所有人指责她“没有人情味儿”,难道不是因站在了“没有人情味儿”的立场上?婆家人若不是想当然认为庞灵灵是出于算计才嫁入张家、娘家人若不是想当然认为女儿就应该反哺娘家,而不顾及这钱是“命钱”、年科长若不是想当然认为庞灵灵唯利是图,从而对她失去同情和沟通的耐心,导致误会愈演愈烈,彼此无法释怀,“多米诺骨牌”式的 “误会”及“创伤”会发生吗?庞灵灵为争取赔偿从而狮子大开口,难道不是过度自我保护和严重缺乏信任感?弋铧从一个家庭的小切口撕开社会的大创面,无疑是想表达出物欲横流下的现代人正在经历的信任危机导致的心灵疏离。只是对小说里的庞灵灵而言,个人觉得蒙田的那句话似乎更切中了其内心:“凡事仅有一次也就无所谓痛苦”,毕竟不曾欢度的人生不值得留恋。
当然,《暴雨如注》的现实温暖与心灵开阔,我们在年科长(后来成为年行长)身上可以感知到一二。在单位,他的风评甚高是源于其不贪私利和刚正直言: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这样的人怎会不受人尊敬呢。何况他杀伐果断,帮助和提携默默奉献的年轻人,优待单位员工,照顾有困难的妇孺,但又严惩违规者。那种“大爱”对年幼时期和“我”一样因公失去父亲的冯进来说,更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年行长不仅给了他父亲般的呵护和师父般的教导,更在“做人做事该有的规范和道德”上,为他树立了一个鲜活的榜样,是旗帜一般的存在。也正因了这如父如师的爱之光,冯进才得以不卑不亢、不断进取,积极主动地照顾单位退休的人,并为生病的年行长募捐,待他去世后亲自主持丧仪。弋铧在此铺设冯进的角色,其实是为反衬小说里“我”的不同。冯进有爱的滋养,故而能将所得之爱传递给他人,而“我”因父爱之缺失,成长于如牢笼般的母爱中,逐渐丧失了爱和被爱的能力。所以在小说结尾,当“我”看着母亲庞灵灵打开那套绝美的餐具——白底上描着浅蓝的花草,透过家里微弱的光线,薄脆的瓷面透出玲珑的光泽,仿佛有穿透力般,光线也被瓷面折射出温润的暖意——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一缕照进心之迷雾的爱之光,顿时理解了“二十多年的单身母亲所受的辛酸”,明了了母亲对父亲纯洁的爱,以及对“我”的无私无畏的保护。以“温润的暖意”之良药治愈母女间的冰霜之状,是一个好的小说结局,更意味着有了爱,一切芥蒂和创伤终将在某日弥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