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烈
作者: 南子三个泉草原广阔无垠,牧民苏力德家的几顶毡房坐落其中,远远望去,圆墩墩地闪着白光,犹如几团鸿雁的羽毛。
四月早春的一天,太阳有一套马杆高了,白花花的,迟滞地爬着,像滚动着一个寒冷的白昼。紧靠他家牲圈的一顶毡包撩着包脚。皮卡车停在西侧,车下有一条牧羊犬正在打盹,立在正前方的拴马桩上,未卸鞍具的一匹黑马,直顺的长尾像被冻住了似的。
毡房旁一个偌大的木围栏里,四十余匹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在拉家常。
远远的,积雪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正朝苏力德家的毡房走来。
他们是富蕴县三个泉牧业区的牧民,刚忙完自家羊圈的事情,相约今天去苏力德家套一匹叫“小东西”的马。
起因是一个多月前,苏力德给好友阿布拉孜打电话,说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家马圈里突然出现了一匹像“野驴”的动物。它的鬣毛没有家马飘逸,短而挺直,像板寸那样一根根直立在脖子上,它的头很大,下巴骨是方的,胸部宽宽的。最特别的是,它全身的皮毛居然是棕黄色的。
苏力德说,“我想要靠近这匹很特别的马,可它就是不让人碰,小蹄子可有力气了,我差一点被它给撂倒了。 ”
“该不会是野马吧。我早听说了,距我们放牧点三十公里处,有一群从乌伦古湖过来的野马,来咱们富蕴县三个泉草场定居了。县上还专门设了一个管马的巡护站,你说的这个‘小东西’,该不会是脱群走丢了的生个子野马?”阿布拉孜猜测说。
苏力德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这个‘小东西’经常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没人时出入我家的马圈,有时待一会儿,有时待一晚,可就是逮不住它。”
“苏力德,这是好事儿啊,它要真是野马的话,你要发财了。听说,这些野马还是从外国进口过来的,很贵,一匹要好几十万呢。不管公马母马,咱们先套住,一定让它给你的家马留个种。”电话那边,传来阿布拉孜的弟弟艾里布江嘶嘶的笑声,好像很兴奋。
就这样,今早,苏力德家的炖羊肉还没熟,阿布拉孜兄弟俩就举着套马索,骑着马赶来了。
苏力德听到声响,掀帘出了毡房。
他们走近了。不用多看,他也能认出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阿布拉孜,主要是他在这柄套马杆的顶端,有一只用骆驼毛编的大蝴蝶结,很俏皮。
当地一些年轻牧民喜欢从马尾巴上揪下一缕马尾,像编小辫儿一样把它编在楠木梢的顶端,中间留个扣让套索穿过,最后,打成蝴蝶形状的结。阿布拉孜已不年轻了,却也赶上了这波时髦。
此前,每年春季四至五月是牧场产驹季节,苏力德与阿布拉孜兄弟俩给牧民套马,为套住的马驹子“烙马印”。
在三个泉草原,有什么会比奔腾的马群,更让人血脉偾张的呢?那近乎咆哮的嘶鸣声,深深浸染了草原牧道。
当烈马疾奔,苏力德与牧民们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欢呼着飞身上马,骑着“杆子马”追赶围堵,追逐性子烈的马驹,到适当距离时,迅速挥杆,紧勒缰绳,马驹儿高扬头颅,蹄声踏着尘土抖动如丝般亮滑的鬃毛,待套住马的咽喉部后立即收紧,马驹儿感到呼吸困难,而被迫停步,他与牧民们便蜂拥而上,眨眼间就把马驹儿搁倒在地。
然后,大伙儿分工明确,动作麻利地给这匹马驹烙马印、剪鬃毛和马尾,“一条龙”作业下来,这匹“生个子”马,正式成为了成年马。
这些年,苏力德自己都数不清楚,他给多少匹马驹子烙上了马印。
只是这次,他想给一匹没有主人的、误闯到自家马圈的“小东西”烙马印,让它成为自家的马,多少有些不光彩。
没错,这个“小东西”,的确是一匹离群的普氏野马驹。可它不叫“小东西”,它有自己的名字:准葛尔106号。
这一年年初,一群被圈养在准葛尔盆地新疆野马繁殖中心的普氏野马被放归大自然后,慢慢的,随着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它们的生活也变得有规律。
后来,这群普氏野马在荒原越走越远,最后,竟沿着乌伦古湖,来到了富蕴县三个泉牧场安家落户了。
这群普氏野马中,有一匹马驹子却在野放第一年早春日子里离群出走了。它就是“准葛尔106号”。
这个早春季,“准葛尔106号”刚满3岁,是个“美男子”。它的黑眼睛清亮亮的,大而幽深,脊背上的鬃毛笔直而粗短地竖起,身上散发出一种雄性的性成熟气味——那是一种热辣粗野的、躁动难耐的气息,引得马群里几只雌性野马骚里骚气的,整天没事儿,围在这匹情窦未开的106号身边转悠,有几匹胆大些的母马,嘴巴在它身上拱来拱去的,令这群野马头领“飞天”感到不安,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
一天,当“飞天”从106号身边经过,从它身体里透出的这股子气味,飘散在了空气中,又随风将这股子味道吹到“飞天”的鼻子里,“飞天”顿时一股热血往头顶上涌,它气冲冲地追上去,快步奔跑到106号身边,它的上下牙齿发出“嗒,嗒嗒”的嗑碰声,随即扬起后蹄,朝着这匹野马驹的后腿狠狠踢去。
106号疼痛难耐,面对头领“飞天”的霸道粗野的行为,它的黑眼睛一下子湿了,它疼得抿了抿嘴,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里深深的不解和悲伤。
106号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躲避,每天独自沉默地采食、睡觉。
后来,面对“飞天”越来越明显的驱逐,它变得越来越孤独。不止“飞天”驱赶它。别的成年公马也在驱赶它,让它远离野马群体,有的野马动不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脑袋一横,一口咬住106号的后股,疼得它嗷嗷大叫。
不过,这不能怪罪“飞天”。
在普氏野马群落里,野马到了三岁左右,就算是长大成人。为防止近亲繁殖,保持家族血脉的纯正,长大的马驹就会被头马驱逐离群,让它到其他种群或建立自己的种群。
这是普氏野马的天性。
作为野马头领的“飞天”,它必须这么做。
刚过了3月,冬雪还未融化,这日清晨,106号无奈地离群——从三个泉普氏野马野放点失踪了。
三个泉野马监测站的工作人员到野马群昔日所到的每一处坡地及草滩,连续寻找了它三天,未果。
他们在担忧:“准葛尔106号,你在哪儿?尽管你长大了,但在我们眼里,你依然是个孩子。你独自离群这么久,会遇到你的天敌——狼群吗?”
“准葛尔106号”享受了一段自由的时光,完全恢复了马的自然本性,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屙就屙,想睡就睡,可以在辽阔的荒野尽情奔跑,也可以在细柔的沙地里惬意打滚,逍遥快活得就像马神仙。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它的心情又渐渐变得沮丧起来。离群索居的落寞感,在它心头蔓延开来。
世界上有些动物是可以独居的,例如虎、猞猁、乌龟、蛇等等,除了发情期雌雄短暂相聚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过单身生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马不行,马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就带着合群倾向。马天生需要与同伴、配偶、子女共同生活。对马而言,形单影只,是一种精神酷刑,独来独往,那叫孤魂野鬼。
“准葛尔106号”常常会无缘无故仰天长嘶,来宣泄离群的苦闷心情,还有找不到水源地所带来的焦渴。
按理说,它是年轻力壮的雄马,声带也没问题,如此竭尽全力嘶鸣,叫声应该圆润响亮,就像吹响了穿透力很强的号角,可以传得很远很远。遗憾的是,虽然它声嘶力竭地在叫,发出的声音却喑哑低弱,断断续续,完全听不出雄马嘶鸣的威风,“咴——咴咴——”就像沙子摩擦发出的声音,很快被荒漠劲风吹散了。
它正处于极度干渴中,喉咙里就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无法叫出应有的分贝和气势来。
“准葛尔106号”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干渴。
野马不是骆驼,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有好几只胃,像小型蓄水池一样,能把水储存在体内慢慢享用,野马只有一个胃,也不具备蓄水池功能,奔跑起来还会大量流汗,两三天不饮水,野马就会虚脱,严重的话,会导致休克、死亡。
如今,“准葛尔106号”已整整两天没喝到水了,干得嗓子冒烟,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这天,它来到盐碱塘,舔食带有咸味的岩石,以补充身体所必需的盐分。
所谓盐碱塘,就是洼地几块赭红色龟状岩石,就像流汗一样,表面不断渗出乳白色半透明液体,这些液体含有盐碱和其他身体所需要的微量元素,会吸引许多动物前来舔食。
舔罢盐碱水,“准葛尔106号”突然闻到一股令它熟悉的气味,循着空气中的气味流,它找到了气味的源头——几坨橄榄状的半干马粪。它低下头,翕动鼻翼闻了闻,有点臭,果真是它的同类——马的排泄物。它饶有兴味地扩大嗅闻范围,又闻到了同类的尿液味道。
经过仔细嗅闻,它从马粪和马尿中获得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得知这是一群丁口兴旺成员数量不少的马部落,起码有二十多匹成年雄马,三十多匹成年雌马,以及近十匹马驹。
“准葛尔106号”闻到的同类气味,就是苏力德家的马部落。这对离群多日的它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它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寻找归宿的强烈愿望。
于是,它便循着排泄物的气味,一路追寻了下去。
到了三个泉牧场附近,突然间,一阵风吹来,它的唇吻间感觉到些微水汽,这水汽十分微弱,就那么丁点儿粉末状水珠,若有若无的——它恍然大悟,高地东南方向,刚好就是牧人的冬窝子。此时刮的是东南风,旷野的劲风,将冬窝子水井里的水汽吹了过来,它早已渴得嗓子冒烟,水就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了它的目光。
不多时,它终于在一片长着梭梭草的洼地里找到了那几座白色毡房,以及毡房旁边被木栅拦围起来的马圈。
一个月前,当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苏力德家的马群时,他震惊了——也只有在先人的传说中,才见过这样的、如精灵一般的马。
只见它走下大坡,走到洼地,一直走到那芨芨草根砌成的水井边,一点不见外地来到水井旁,像小孩玩水般高兴地一头扎在水槽中,一边酣畅地狂饮着那井水,一边自在地摇晃着脑袋,甩动起鬃尾——待它喝足了水,扬脖长嘶了一声,还向远远站在一旁的苏力德投来高傲的,不可亲近的目光。突然,它扬起下巴一扫,浑身的肌腱凸起笔直的锐角,猛地抽了一下马尾,便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它奔跑时,四蹄不发出蹄音,苏力德禁不住地发出轻嘘声。它在覆盖着薄雪的草地上飞奔,越跑越快,“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下地撞击苏力德的心,令他激动不已,似乎他的心跳声也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这天凌晨,“小东西”又来到苏力德家的马圈瞎跑一气,被苏力德的老父亲发现了。“小东西”瞬间冲出马圈,以它独有的身姿跑得飞快,以至于超越了自己的身影——在此之前,三个泉有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所有的东西,似乎只需它轻轻一跃,便可甩在身后。
苏力德的老父亲第一次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这小东西,早晚是起祸。我活这么久,还没见过谁家马脖子上有像板寸那样一根根直立着的短毛呢。”
这匹马远远地跑,大地与苍天间被画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棕黄色印痕。当这匹马跑得身影全无,再看不清时,老人又说出一句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一匹真正的马。”
牧人们听不懂他的话。
当然,他是不用他们来懂的。
苏力德坚定地否定父亲对它的认识:“它若不是一匹真正的马,又是什么呢?但它不是祸,而是留在咱们三个泉的一个美梦,你们早晚会明白这一点。”
不过,他心里也有疑惑:“这匹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啥总喜欢来我家马圈?更奇怪的是,自家一匹刚成年的叫‘丑八怪’的小母马,为啥总喜欢和它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