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掉进多瑙河

作者: 阿心

我有一只羊,你知道吗?

我把它关进羊圈,你知道吗?

它被狼吃掉了,你知道吗?

只剩下一些骨头了,

你看到了吗?

……

——匈牙利儿歌

门小绵怀孕了。她当然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是不能确定,孩子的父亲是否愿意与她结婚;更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门小绵与安德拉什才认识几个月。见面一个月,两人就上了床,用时尚的话说叫闪交。三十大几的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心悦的男人,这个男人她跟定了。三十大几的女人,好不容易怀了孕,孩子铁定是要了。

这些天安德拉什对她忽冷忽热,有时深夜才回家,门小绵心里隐隐不安。不管多晚,她仍会等他,哪怕男人凌晨一两点回来。

门小绵从医院出来,拿着化验单,给老板西子打电话:这两天有点不舒服,想休息几天。

怎么了小绵?不要紧吧?前一段圣诞节太忙了,累的吧?你好好休息。

西子的声音如少女般清脆甜润,完全不像四十岁的女人。仪容清丽、性情温婉的西子,是不少布达佩斯华人男子的梦中情人。门小绵想,我要是男人,也会爱上她。

谢谢。我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

怀孕的事,门小绵先不准备告诉西子。西子知道了,一准儿立马跑到中国超市买一大堆营养滋补品,一准儿今晚就来家里看她。西子一向这样,今天的事今天做。

今晚,对于门小绵至关重要,她不想被打扰。

午饭后,她有些疲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安德拉什。

许是上天安排,让自己遇上了他。

阿尚死后,给门小绵献殷勤的华人男子不少,遇上两三个她动心的,一了解,不是国内有老婆,就是那种四六不靠的主儿。当然,还有把她当“傍家儿”的。在匈牙利,华人把临时凑一起生活的男女叫“傍家儿”。门小绵可不想找个“傍家儿”,别看吃的一锅饭,睡的一张床,却各怀小九九,一言不合即一拍两散。她折腾不起,要找就找个能托付终身、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门小绵自认为定的条件不高,长相说得过去,身体健康,为人本分,对自己好就行。即便这样,也没碰到中意的,倒是遇上多次性骚扰。只要是独处,时有华人男子想吃她的豆腐。这些人多是客户,她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有人竟赤裸裸地约她上床。门小绵心里恶心,骂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人打发走。偶尔给西子倒一下苦水。西子劝她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西子说三条腿的公鸡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门小绵想,没错,满世界都是两条腿的男人,可也不能剜到篮里就是菜啊。自己找一个合意的咋就那么难呢?

那天门小绵买东西回家,手被塑料袋勒得生疼。到楼门口掏钥匙时,一个棕发碧眼的男人开锁、拉门,礼貌地请她先进。门小绵连说,谢谢谢谢!男人竟用中国话说不客气,我可以帮你提东西吗?门小绵警惕地摇头说谢谢,不用了。男人微笑道: 我叫安德拉什,住六楼。一听是邻居,同一层楼,门小绵松了口气,把塑料袋递给了安德拉什。

门小绵的住宅楼离布达佩斯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四虎市场不太远,附近出出进进的中国人不少,会说中国话的老外头一回在家门口碰见。她让安德拉什进屋,略带恭维地说,你的中国话说得不错啊。安德拉什谦虚起来:没有没有,只会一点点,我在中国公司上班。门小绵问,哪家公司?男人说了名字,门小绵笑着摇头。心想,布达佩斯至少有上千家中国公司,谁能记得住?

安德拉什扫了一眼房间,半截柜上有个相框,是门小绵与一个中国男人的合影,背景是多瑙河畔的国会大厦。顺着安德拉什的目光,门小绵说我丈夫。安德拉什说,好像没见过他?门小绵的眼光暗了下去:他已经不在了。安德拉什不解:不在了,什么意思?门小绵低声说,死了。安德拉什说,对不起,我才搬来不久,不知道。

眼前的陌生男人,眉目清朗,身材健硕,貌似某个好莱坞明星。门小绵看电影不多,只知道明星一个比一个酷,反正这样帅气的男人对女人很有杀伤力。她猜不出对方的实际年龄,就像许多老外看不出中国女人的年龄。一些老外客户说门小绵才二十多岁,有的一见面喊她“拉妞”。“拉妞”是匈牙利语女孩的意思。门小绵不由看了一眼安德拉什,正与男人的目光相撞,那双蓝眼睛如同两束迷人的光柱,直射女人心底,像触电一样,她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门小绵忙说,你喝点什么?安德拉什说谢谢!改天吧。

门小绵失眠了。起早贪黑地忙生意,只知道隔壁邻居叫啥,楼里其他人的事一概不问。男人什么情况?他一个人,还是全家?我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被帅哥迷住了吧?

一天门小绵从市场回家,浑身无力,两腿发软。安德拉什正要出门,看她脸色苍白,一头虚汗,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门小绵说不知道,很不舒服。不容商量,安德拉什开车把门小绵拉到医院,检查、化验、打针,折腾到半夜才回家。

过些天,门小绵包了饺子,给安德拉什送去一大盘。男人超爱吃中餐,一口吞下一个饺子说,非常非常好吃!门小绵却看着房间,一室一厅,干净,稍有点凌乱。墙上一张大照片,安德拉什搂着一个金发少女,十分抢眼。少女美得晃眼,笑得灿烂。门小绵问:这是……男人说我女儿,在上中学。又说我离婚了,女儿在她妈妈那里。男人目光柔和,话里充满怜爱。

周六晚上,安德拉什请门小绵吃饭。犹豫了一下,她答应了。在英雄广场旁的一家鱼餐馆,热气腾腾的小铁锅鱼汤端上来,门小绵忍不住舀了一勺尝尝,鲜、香、浓。安德拉什轻声问好喝吗?门小绵连说,好喝太好喝了!安德拉什又问,知道这鱼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门小绵摇头。男人如数家珍:先把鲤鱼或者鲶鱼的肉切片,提前用盐腌。把鱼剩余部分放绞肉机绞碎,放佐料,倒进锅里,加水和洋葱、辣椒粉煮,之后滤出鱼汤。把腌好的鱼肉片倒入汤内,煮10分钟,加调料。这样,一锅鲜美的鱼汤才算做好了。门小绵喝得满头冒汗,脸红扑扑的,说:这么复杂啊,怪不得这么好喝。安德拉什得意地说,匈牙利的鱼汤可是远近闻名噢。

古典的装潢,温雅的侍应生,烛光与鲜花,餐馆弥漫着浪漫气息。过去,门小绵与阿尚整日忙于生计,吃饭全是凑合,从没正经八百地在匈牙利餐馆吃过饭,更别说享受这样有情调的夜晚。她的心飘起来了。

转天,门小绵约男人到家里吃晚餐。

安德拉什手捧鲜花,带了瓶红酒过来。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花,门小绵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她炒了几个菜,安德拉什吃得满嘴流油,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他打开红酒:这是匈牙利有名的葡萄酒艾格尔“公牛血”。门小绵瞪大眼睛:公——牛——血?听着怪吓人的。

安德拉什点上烟,讲起“公牛血”的典故。

1552年,土耳其人进攻匈牙利的艾格尔城。兵临城下,艾格尔市长召集民众迎战,他把食物和红酒发给市民。酒足饭饱,艾格尔人把鲜红的酒涂在脸上,欲与敌人决一死战。土耳其人望着满脸血红、勇猛善战的艾格尔人,以为他们喝了公牛的血,凶猛无比,连连溃逃,艾格尔城才得以守住。

喝完“公牛血”,两人血脉偾张,门小绵被男人一把抱住……

安德拉什三天两头在门小绵家过夜,一切是那么自然,顺理成章。仿佛冥冥之中,门小绵早就盼着这一刻,她把家里钥匙给了男人。安德拉什离婚后一直租房住,见水到渠成,索性搬到门小绵家。阿尚出事后,门小绵每到电梯口,心就咚咚咚地跳,直到进屋门。这下好了,身边有个强壮的男人,以后哪个混账东西再敢占姑奶奶的便宜!

安德拉什动手能力很强,家里什么东西坏了,拿起家伙什,叮叮咣咣捣鼓一阵子就好了。

门小绵想,这才是我要的日子啊。

有了安德拉什的门小绵,如枯木逢春,走路带风。西子一眼看出门小绵的变化:说吧,什么情况?门小绵巴不得分享自己的快乐。西子说,我说找个男人不难吧。不过,还是要搞清楚底细。

过些天,西子说,打听过了,这个安德拉什其他方面还行,就是有点花。多留点心眼吧,别被算计了。门小绵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事实上,门小绵已在爱河中用力过猛,不能自已。

安德拉什那点工资,还不够他自己花的,家里的一应开支,全由门小绵承担。她贴得心甘。她爱安德拉什,爱得昏天黑地,爱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她情愿为他洗衣做饭,为他花钱,只要他高兴。

这些天,门小绵感到乏力,时有恶心呕吐,算一算,“老朋友”有日子没光顾了。有孩子了?她一阵欣喜。安德拉什,这下你跑不掉了。

她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想着安德拉什的反应。要是以往,他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会闪闪发亮,把她拥入怀中,热烈地吻着,轻柔地抚摸着,嘴里喃喃自语。这些天,男人的热度明显减退,床上的事也是应付。一定是那个克里斯蒂娜又来纠缠他了,安德拉什嘴上不承认,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出卖了他。眼下最要紧的,无论如何要搞定这个男人,让他离不开自己。

今晚就摊牌——结婚。

下午,她给安德拉什打电话,今晚务必早早回家,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安德拉什的声调却不惊不喜,我也有重要事要告诉你。

安德拉什一天都心神不宁。刚上班,前妻伊娃打电话说,女儿马上中学毕业,闹着要去英国上大学。安德拉什说,好事啊。伊娃说,一年几万英镑的学费,我一个超市售货员有几个钱?这个费用你必须出!

匈牙利有关法律规定,孩子判给监护人,另一方须按月交抚养费,直到孩子大学毕业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当初离婚,孩子判给母亲,安德拉什一百个不情愿。周末,他带着女儿玩,看电影、郊游野餐、去游乐场,兴奋得像过节似的。

安德拉什说,你也不想想,我一个打工的,去哪里弄几万英镑?伊娃说,我不管,不然你去给女儿说。她明明知道,安德拉什一向宠爱女儿。

中午,克里斯蒂娜来电话,有急事找他,安德拉什请了假。在市中心八区的一栋老式天井楼,他用力推开沉重的黑色雕花铸铁大门,踏进狭小破旧的电梯,摇摇晃晃的,感觉钢缆随时都会断掉。

开了门,克里斯蒂娜扑上来说,亲爱的,我遇到难事了,你得帮帮我。安德拉什说当然。他把女人卷曲的栗色头发捋到耳后,抱紧女人,直奔主题。完事,两人坐起来抽烟。

安德拉什熟悉这个女人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们是罗马尼亚的匈牙利族人,在一个村庄长大,自小就是玩伴。村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属于匈牙利,当时匈牙利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一战后,奥匈帝国解体,匈牙利的许多土地被割给了邻国,他们的村庄划给了罗马尼亚。安德拉什十几岁,刚刚成为一个男人时,克里斯蒂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漂亮而随性的克里斯蒂娜有不少追求者,村里的男孩子曾为了她大打出手。安德拉什很气恼。他说,克里斯蒂娜我爱你,你是属于我的,我不愿意你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克里斯蒂娜却说,凭什么呀?我凭什么属于你?你养得起我吗?我属于我自己!我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年少气盛的安德拉什当即给了克里斯蒂娜一巴掌。女孩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哭着说再也不搭理安德拉什了。

一个月后,克里斯蒂娜又来了,说要跟人去布达佩斯打工,在那里能挣到大把大把的钱。安德拉什也动了心,随着几个老乡一起来到灯红酒绿的布达佩斯。

几个外乡人来到喧嚣的大都市,如同撒进多瑙河的几滴水,溅不起一丝微澜。安德拉什身强力壮,没多久就找到了打工的活儿,每天东奔西跑地挣个血汗钱。克里斯蒂娜不愿每天苦哈哈地在餐馆洗菜刷碗端盘子,凭着美貌与性感,到多瑙河边的一家夜店当了坐台女。这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时远时近,像情人又像哥儿们。与伊娃结婚前,安德拉什对初恋女友情意难舍,只要克里斯蒂娜愿意与他共同生活,他即刻放弃准新娘。彼时,克里斯蒂娜刚刚在“鸡头”位置坐稳,生意正如日中天,自然不肯停下来。安德拉什很是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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