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火山

作者: 水笑莹

医生说话的时候,周苏捷注意到窗外的悬铃木被“剃了头”,树干上仅剩几根光秃秃的分枝。进医院的时候他就留意到,有工人用车把捆扎好的枝桠往外运,丧命于电锯下的树枝散发出类似于刚修剪后的草地的味道,混合着电锯的汽油味扑面而来。他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那是植物受伤后释放的化学物质,实际上是痛苦的味道。他不知道那些枝叶之后要被怎样处理,做成再生纸?做成劣质三合板中间的芯材?做成摆件?……反正,它们得有用途和去处。他被这些想法分心,直到步入阴凉的医院大厅才缓过神来。

春末,他和妻子杜彤第一次来这间房间,悬铃木的叶子几乎要从窗口溢进诊室,白天,诊室内也开着灯。现在,从窗户房间里看去,悬铃木被去了势,烛台一样沉默地立着,不再有跳动的火,不再有敲打着窗户的叶子。他打赌杜彤不会注意到这些,她沉浸在“囊胚已经着床”的消息中,医生把脸藏在电脑后,告诉他们,接下来几周是关键,一个月后再来测一下胎心。

“有胎心之后呢?”杜彤问。

“那就建档,之后按程序来产检,不过,这些都可以在本地医院的妇产科进行,不用再来我们辅助生殖中心了。”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给出回复。

妻子大概没有意识到“有胎心”意味着什么,才会追问下去。出了诊室,她跟父母用微信语音汇报这件事,他们谈着预约私立医院做产检的事。开车出医院,周苏捷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以后都不需要再来这里了,他问门卫,办的停车月卡怎么退费,门卫告诉他,要去行政楼保卫处退办。时间呢?工作日上午九点半到十二点半。

已经过了办理时间,周苏捷自言自语,那就算了吧。妻子没有搭话。过去几个月,他们进出过这家医院无数次。从巢湖开车来合肥,需要一个半小时,往返于这条路让他感到单调且乏味。最初一次,他们经过了挂号、候诊、面诊、抽血化验等一系列漫长的等待后,化验单上一串串数字以及上面的箭头让人眼花缭乱,每一串数字背后都指向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妻子被诊断出有多囊、胰岛素抵抗和子宫肌瘤,这也解释了她近期的发胖和痛经,他的精子存活率则刚好在标准线上,医生的建议是两个人回家先加强锻炼,试一试自然受孕。两个多月后,妻子减了十五斤,验血指标也基本恢复正常,但子宫肌瘤的问题只能在生产后靠手术解决。但是,即使调整了作息,搭配锻炼和合理饮食,他们还是无法自然受孕。或许是太心急了一点,他想,也许即使不做试管,过几年也能自然受孕。他们不是那种被判死刑的夫妻,有着绝对不能怀孕的客观身体条件。妻子崩溃过,她在家族聚会后躲在厕所里很久,周苏捷起先没有意识到妻子的生育焦虑这么严重,直到他发现厕所的垃圾桶被香烟烫了个洞。

“三十五岁以后生孩子,万一孩子还没长大之前我们就死了怎么办?我爷爷就走得很早,我爸吃了很多苦。”有一次晚餐时,杜彤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周苏捷试图记起在新闻上看到的数字,“总之比你爷爷那个年代长多了。”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杜彤,倒不是说陌生,两个人都是在对彼此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后才决定结婚的。那时候,他们大概都厌倦了在约会时说一些早已被拆解开聊过无数次的内容:她在本地长大,大学也是在省内读的,中文专业,毕业的时候除了一行李箱的书,其他的都扔到了废品回收站,包括前男友送的泰迪熊玩偶。她说这话的时候把手举到头顶比划着,用来形容那只玩偶的巨大。大学生活充满了这些巨大却又无用、一毕业就能被丢掉的东西。杜彤和前男友因为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产生了分歧,他要去大点的城市,她则顺利考上了本地的编制,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周苏捷本人倒是经历了一些波折才留在本地,他就在巢湖读的大学,带着点不安分的幻想,毕业后想要离开本地去上海工作,但很快败下阵来,回家安心接受父母的安排,包括与杜彤相亲。当他得知杜彤的大学在合肥后,在手机地图上特意查了两个学校之间的距离,驱车不到两个小时,他们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全部在这两个小时车程的范围内。

杜彤读大学时喜欢周末乘坐大巴车回巢湖,她说因为大巴车的路线和火车不一样,火车虽然更节约时间,但它从城市边缘穿过,沿途除了山丘、桦树林,最多的便是看起来像火柴盒一样散落在铁轨两旁的民居,她无法想象那些住在铁路边的人要承受多大的噪音。周苏捷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他觉得杜彤是很典型的中文系女生,后来他在她毕业时带回来的那堆书中,看到了一些名字很奇怪的书,《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之类,她会为不需要担心的事情而担心,可能是这些书里的生活给了她不切实际的想象,但他恰恰觉得他能欣赏她这一面,好像生活有了旁逸斜出的东西,不是完全笔直的一根线条。

“那么坐大巴呢?”他问。

“大巴车会经过一段沿湖公路,巢湖在地图上看起来不大,但真的要完整地‘经过’它,至少需要十分钟,经过那段路的风景很不一样……”

“你知道吗?在上海的时候,我每天上班要花一个小时在地铁上。”他当时这样说。

后来的交往中他弱化了在上海的经历,他觉得这对杜彤来说有点不公平,她或许去过不少地方旅游,但是像她这样家庭幸福的女孩子,对外界的理解可能仅限于旅游,她的父母包揽好一切,她只需要跟在后面拎一拎行李箱,替他们拍拍照就好——就像他以前跟父母出游一样。

与杜彤接触一段时间后,他认为或许他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他挑不出她任何的毛病,虽然名义上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杜彤也说,在相亲的男孩子中,他是看起来最正常的那一个。他有稳定的工作,身高和体重都比平均标准好上一点,没有脱发,没有近视,没有龋齿,这两点杜彤颇为看中,她本身是近视,家里的亲戚多半牙齿不大好。他还会点乐器,钢琴和吉他都会。他甚至在一开始没有告诉她这些,后来他们在一个酒吧闲聊,乐队演奏的间隙,他上台弹唱了七尾旅人的《八月》,歌词是日语,他大学时学过,后来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五十音图,但这些就够了,他白天工作的时候花了两个多小时背歌词,反正工作也不忙,本地剧院,平时没太多演出上演,大多数时候都是几个人在工位上反复修改文案,时间对他来说是宽裕的。即使唱错了,杜彤大概率也听不出来。

至少对杜彤来说,很难在本地找到比他更好的对象了吧!他当时这样想,只不过,他觉得自己缺乏一种身在恋爱中的感觉。

那天他原本决定陪杜彤去合肥看望刚生完孩子的大学同学,他不喜欢大巴车上浑浊的空气,于是他们坐的动车,他真的看到了顶着硕大鸟窝的桦树和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山丘阻挡了地平线,山并不高,但没完没了地连成一片,山顶上风力发电机的风车旋转着白色的叶片。

“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关于《在路上》的研究。”他突然说,“毕业后两个月我还没找到工作,甚至看起了去新疆摘棉花的工作。”

“后来呢?”

“后来就跑去上海啦,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里的山真多。”她说。

“我们大学就是在一座火山下面。”

“火山?”

“对,火山,不过是休眠期的火山。”

“那么你们不用担心在睡觉的时候,火山突然爆发吗?大家都被埋在火山下面。”

“怎么会?火山的休眠期长达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我知道,但是,它不是死火山,不是吗?它仍然可能喷发。”

“那是我们存在的时间范围之外的事了。”他回答。

杜彤就是这样,总是担心一些在他眼里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事情,说穿了,他认为她有些多愁善感。

杜彤的朋友尚在月子里,不能出来,哺乳期的女性,穿着睡衣在家里,周苏捷也不方便上门。他在楼下的奶茶店等待,在手机上刷了会儿视频,看到过去的朋友在抖音号上发了脱口秀相关的视频,他想了一会儿,没有点赞。又听隔壁桌的男人们聊了会儿股价,几个阿姨在互相交换相亲资源。

杜彤在友人家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以为你们会聊很多事情。”他说。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上班、结婚、生子,她跟我聊了些跟婆婆相处的事。”

他们没有着急回去,他有想要带杜彤打卡的餐厅,它有着奇怪的名字——阿卡迪亚,美团上说经营的是法国菜,但最后吃下来,最好的还是意大利面,他高度怀疑那是只需要微波炉加热就能吃的预制菜。他有些庆幸,杜彤没有在意这些,或者压根没吃出来!饭后,他们沿着湖滨公园散步,对岸巨大的广告牌上亮着灯,房产广告的字体在射灯的照耀下呈现出猩红色,有机器切割钢铁的声音传过来。他们散着步,许久没有说话。

“我想起一个故事。”杜彤说,“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我认为这个故事很……”她想了会儿,才说出“浪漫”两个字,“但是,我的朋友,就是今天看望的这个,她认为很恐怖。”

“什么样的故事?”

“很久以前的日本,有一位深居闺中的小姐,有个男子暗恋她,但是一直没有办法求娶,于是在一个深夜,男子翻墙而入,盗走了她。他们走在一条叫做芥川的河边,当时草上闪着露珠,小姐便问男子,那是什么呀?是珍珠吗?男子因为害怕后有追兵,便没有告诉小姐那是露珠。等到他们途径一座破庙时,男子便让小姐躲进庙里,自己在门口守候,防止有人追过来,当时下着雨,雷声轰鸣,男子没有留意到,女子在庙中被鬼吃掉了。第二天发现的时候,男子很懊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当初就该告诉她,那是露珠,不是珍珠。”

杜彤看着他,周苏捷觉得自己这会儿得说点什么,像是中学时做阅读理解,必须得挤出点话来,“可是,如果这个小姐一直深居闺中,男子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呢?”他问杜彤。

杜彤听闻,笑了出来:“你的说法也是合理的,所以也有人说,这其实是一个私奔失败的故事,两个人只是露水情缘。”

他觉得不能让话题冷下去,他抱了抱杜彤,对方没有抗拒,一个能聊私奔的女人,内心可能也在期待一些出格的事,他想。他感受到杜彤的胸脯抵着自己的胸口,他产生了一些粗鄙的想法,但他认为这样很好,这是最好的选择,过一种他完全有把握的生活。当晚他们没有回巢湖,他认为一切都顺理成章,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杜彤没有性经验——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祭出去,来达成一段关系。

结婚的事自然被提上了议程,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在被某种力量裹挟着前进。

开始考虑生育,是结婚后的第三年,第一年他们没有生育计划,第二年他们觉得可有可无,也不再避孕,到了第三年,他吃不准杜彤为何对生育的事突然上起心来,桌旁的收纳架上开始出现叶酸、辅酶和复合维生素片,他也每天早上按要求吃下一片据说能提高精子质量的锌硒片。他以为是来自自己父母这边的压力,但母亲在电话那头表示他们从未在杜彤面前表达过任何催生的意思,况且,他的母亲提到,你不是说想换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吗?

周苏捷对生育这件事上的犹豫,一部分来自经济上的压力。剧院的工作是父亲托人找的,稳定,但薪水也不高,前些年还有诸如“某皇家乐团”之类的乐团过来,疫情以来,演出几乎停摆,只发底薪,同事中有更好去处的人几乎都走了。放开以后,演出虽然恢复了,但质量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差,前段时间的演出上,乐团演出的海报上标明了演出十二首经典曲目,但实际上乐团只演了四首,其中《波兰舞曲》演出了两次。观众闹着退票,领导推周苏捷出去应付观众潮水般的愤怒,周苏捷对这个五十岁左右、总是穿一身黑色套装和尖头高跟鞋、尖声说话的女领导很厌恶——他也开始琢磨着换工作的事。

杜彤手头倒是比他宽裕,她是独生女,时常从父母那得到资助,做试管的费用,几乎都是她在出。周苏捷陪着跑医院,时常要请假,女领导不快,好几次他想辞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每次在医院接到缴费单,他都故意拖慢动作,天知道那些检查为什么会那么贵,卵泡生成激素、黄体生成素、雌二醇……密密麻麻一整张单子,这些东西平时在我们的血液里谁也不会留意,做爱的时候谁也不会测雌激素含量有没有达标,不是吗?他们形成了一种默契,他负责开车、取号、排队、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字,以及最重要的,在取精室对着手机上的裸女完成射精。她则要经历付钱、抽血化验、B超、打促排针、打夜针、全麻取卵、移植胚胎等。诊室外常年乌泱泱一群人,打完夜针,他们计算着排卵时间,通常取卵时间在第二天上午,超过二十四小时后的卵子,质量就大大下降了。女人们都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在等待麻醉,一副生怕自己将要过期的样子。杜彤说,她看到有女人紧张到衣服穿反了,大概率是第一次来取卵,有人经过好几次失败,看上去轻车熟路,告诉她们哪个医生取卵的技术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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