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作者: 三三

那是八九十年代交界之际,又或者,比她想的还要再晚一些年,苔城开了第一家国营百货商场。秋天傍晚,她从那条路上经过,两排花篮在尚未正式营业的店门前铺开。隔着鳞状的卷帘门,她往里张望。大门正对一具财神塑像,彩漆活现,底部饰有各色鲤鱼。柜台散布其后,秩序井然,有的已陈列上货品。多是黄金首饰,她无需看清它们就能为此心潮澎湃。更远处,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她几乎能闻到雕花扶手上散发的油漆味。一切正沉睡,在这座宇宙般无垠的商场深处,有一粒小到被忽略的按钮。她相信开业以后,会有那样一个人,每天第一个到场,按下按钮——接着灯光复位,香气充盈,所有商品瞬间洋溢起热情。商场就此苏醒过来。

“小姑娘。”有人叫她。

她已经不小了,常因大龄未婚被亲戚议论,但这不重要。顺着声音,她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太婆,衣衫破烂,身后拖着装满废品的编织袋。老太婆从花篮里薅到了一捧花——她来晚了,只剩一些烂瓣的康乃馨,聊胜于无。

“你知道,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开门吗?”老太婆问。

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神,像流浪许久的猫科动物。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胶底鞋,戴一副印有雏菊的袖套,满身污垢并不比老太婆好多少。她不是来看百货商场的,也不该在此停留。她工作的小饭馆里,有人正等着她买回洗洁精。她的脸颊顿时烧红,一种真实的生活竖立起来,审判着她。她冲老太婆摇了摇头。

“上面没写吗?”老太婆伸手,指着商场门口张贴的告示。

“没有。”她认真地读了一遍告示,“是一份招聘广告,新店招营业员。”

“你再看看?”老太婆示意。

“没有的。”她明知答案,却还是又看了一次。看第二遍时,她心跳加速,仿佛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左胸口闪烁。

“骗子,都是骗人的。”老太婆作出一副恼火的样子,也许是她的柔顺给了老太婆信心。老太婆说,“他们就是想骗你的时间,骗你的钱,用一些没人懂的新花样玩弄你。小姑娘,你不要以为自己识字,就什么都懂。我的生活经验比你多太多,到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都看透了。”

她不同意老太婆的说法。经验与认知,如果能这样直接兑换,那么智慧就属于最长寿的人。当然,影响她判断的主要不是逻辑,也绝非某种关于真相的观察。这些都淹没在她对百货商场涨潮河流似的热情里,显得微不足道。站在商场门口,她想起这些年来听闻的、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的各种商场,头一次感到自己生活的小城并不是孤立的。它和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发生着关联,巴黎、纽约、伦敦、罗马、东京、上海,恢弘的现代奏鸣曲正从那些最振奋人心的地方流向这里。而她,罗珍妮,位于一处通往未来的甬道入口。她将变得明亮、耀眼,从局促的环境中获得假释。有一天,人们都会知道这个叫罗珍妮的女人,赞赏她过去未被充分觉察的聪慧、灵巧。

几天后,罗珍妮拿着招聘广告,坐在经理办公室里时,她已完全明白如何克制热望。这不算难,只要切实地想一想自己的处境。面试官是一位蓄胡子的男人,戴方框眼镜,桌上的杂志叠得很整齐。他提出几个常规问题,她回答了,并且巧妙地模仿了他的态度:严肃、谨慎,在此之上又罩一层礼貌性质的友善。最后,他问及她对薪酬的要求。她谦逊地表示,目前只是学习阶段,薪酬都能接受;她相信只要刻苦工作,一定会拿到和业绩相配的工资。经理笑了,露出一种洞悉事物又不愿全部点破的表情。他告诉她,刻苦还不够,任何工作都需要技巧。接下来,他请她带走招聘广告,贴回商场的双开玻璃门上。这不是悬赏榜单,不必携带前来,何况还有很多空缺岗位待招。她连忙道歉,语无伦次。离开办公室的路上,她几乎有哭泣的冲动,但很快被一阵轻微的麻痹感压倒,没落下眼泪。在那段插曲发生之前,她还一心以为工作十拿九稳呢。可残酷的事实是,从进门开始,她的愚蠢就袒露在具有裁决权的经理办公室之中。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租来的房子。日已西落,霞光还没接上黑夜,到处细闪着一种暗沉的金色。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单间,两个橱、床、桌子就占了大半地方。五斗橱的最上方,斜靠着几本书,和做菜、毛线编织有关,都是她指望抽空能学会却一直没有开始的事情。书的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胡桃木小匣,里面放了一副金耳环,一个小时候捡的松塔,一封别人写给她的信。她暗中为自己定过一条苛刻的戒律:所拥有的一切奢侈物品,不能超过这个盒子。那时她还没领会到,这种节制的背后,隐藏着一种非常微妙的祷告。仿佛只要不贪婪,就不会受到命运的亏待。面试回家的夜晚,罗珍妮把地板和仅有的家具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彻底忘记了晚饭,躺在床上,到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她好多了。有时事情看似搁浅在某处,不久却自然地恢复原样,前行的速度比一个人能想象到的更快。往前是万物的宿命,明白这一点,深究也无意义。罗珍妮回到“陈记小馆”,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她精力旺盛,牢牢盯着整个小饭馆。有客人进来立刻迎接,出餐第一时间端上。她不放过任何一块铺着残羹的桌面,以最快的速度,把桌子擦得锃亮。不像过去,她总是白日梦般站在旁边,等待人们催促她行动。不过,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勤劳,老板并无嘉奖,反倒觉得她受过什么刺激。夜里,她在后厨洗碗,听见老板对老板娘嘀咕,她准是失恋了。看上什么人,对方不要她,把气撒到饭馆里来了。老板娘小声回应了一句,听不清楚。罗珍妮专注地望着橡胶水管口,水流源源不断,灌进红色塑料桶。在冰冷的水下,油污正从瓷盘表面无声息地消退,来自不同人的口水、细菌、吃饭时欢喜或孤独的心情也被清洗一空。它们又是全新的餐具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多羡慕。

别人怎么能明白呢?步行回家的途中,罗珍妮慢慢回过神来。在苔城,人们脑子里无非是那些事情:男女、金钱,共享一根过度敏感的神经,要从表面迹象里挖出更深的刺激。这些零碎的猜疑,在一个关于未来的宏大美梦之前,又算得上什么?罗珍妮只感觉浑身攒满了力量,她想要做些什么,必须做,否则她会在这种亢奋之中胀裂。接连几天,她都处在这种非同寻常的状态里,直到一丝微弱的疲惫渐浮上来。回想一周前在百货商场里的面试,不再有神秘的充盈感从体内升起。到这时,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强撑,以便把梦的返照延续得久一些。

信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寄来的。

罗珍妮女士:

请于10月15日上午9点,至新新百货五楼会议室报到。

注意:正门暂不对公众开放,请从朝南的后门进入。

新新百货客服部

十一月,新新百货的正门终于开放了。两串鞭炮挂在纤长的竹竿上,噼啪响罢,看热闹的人群拥进了商场。

罗珍妮被分配在日用百货区,是大货柜台,营业员穿白大褂。不像对面的品牌店,他们给柜员发深灰色的西装。秋冬两季,各有一套。刚发制服那天,罗珍妮摩挲着梅慧芬的冬季西装,爱不释手。

“是羊毛的。”罗珍妮低叹一声。

梅慧芬笑而不语,把西装披在罗珍妮身上。两人对着试衣镜摆弄,罗珍妮小心翼翼地调好肩部,衬着内搭的黑色高领毛衣,很好看。大概是为了彰显时髦,店铺里贴了不少好莱坞黄金时代女明星的画报。葛丽泰·嘉宝、玛丽莲·梦露、凯瑟琳·赫本……罗珍妮只认识一部分,最喜欢伊丽莎白·泰勒。她曾在电视里看到过泰勒演的《埃及艳后》。电影很长,她调到频道时,已快结束。惊才绝艳的王后服毒临终前,对着荧幕说,“人生是一场他人的梦,现在,我要做自己的梦了”——这句话长久萦绕在罗珍妮心头,每次想起,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伤。

“真好看。”梅慧芬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像女明星。”

“我真羡慕你们在品牌专柜的人。”罗珍妮说。

梅慧芬一笑,亲昵地推搡她一下,揭晓了谜底。“一件工作西装而已,不是羊毛,是维纶的呀。”

事实上,罗珍妮对自己的岗位也很满意。她常待在洗护用品区,望着柜台里五颜六色的瓶子。小时候,到镇上的文具店去,她曾被一字排开的水粉颜料深深吸引。色彩多么迷人,你能相信吗,大海深处有一种闪着偏光的蔷薇色。但她从未想过占有它们,这是一个省多少早餐钱也攒不够的天文数字。只是欲望以如此隐蔽的方式汲取了那些不可得之物,消融在潜意识之中。时至今日,尽管她已更擅长克制,可每当看到斑斓的货柜,仍不可避免地悸动起来。每天下班前,她悄悄打开某一种沐浴露,深吸一口混着化工气息的香味。她从中找到某种平衡,既不损害别人,又能自我满足。更何况,这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仪式,用来庆祝她的新生活。

开业前,商场组织过一次七日培训。两人一桌,罗珍妮的邻座是一个短发的女人。一副笑眼,眉毛有纹过又脱落的痕迹,眼下撒了几粒雀斑。女人年龄看着比其他人年长,说话很和气,初见就给罗珍妮留下可靠的印象。彼此交换了名字,梅慧芬说,叫我阿梅就好了。两人聊得投缘,罗珍妮分了心,连课都没怎么听。倒是阿梅有本事,一边和她笑谈,该记的一处不落。后来结课考试,若不是阿梅再口授一遍,罗珍妮恐怕无法过关。第三天,阿梅开始给她带早饭。罗珍妮受宠若惊,阿梅宽慰她,不过是顺手多准备了一份。培训期间要比正常上班起得更早,阿梅见罗珍妮每次行色匆匆,猜到她没时间在家吃早饭。罗珍妮有些不安,长期独来独往,还没能完全适应别人的好意,但依然很感激。一方面,为阿梅对她的细心体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能准确地预感到这一切。罗珍妮早就确信,阿梅属于罕见的聪明又良善的人,她比别人更通晓世上的规律,并尽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照顾每个人,填补他们的疏漏。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梅慧芬向她介绍了刘梦。刘梦坐在她们前排,其实罗珍妮第一天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女孩化着浓妆,戴一条显眼的珍珠项链,打扮相当前卫。在陈记小馆打工时,罗珍妮最怕这样的客人。根据经验,他们往往不好相处,似乎很乐意通过挑剔别人来树立自己的权威。梅慧芬和刘梦热络起来,却是出乎罗珍妮预料的。不过,崭新的环境总赋予人更多宽容。罗珍妮想,与任何人交朋友,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从初识到形影不离,费不了多少时间,女孩们有这样的天赋。三人中,阿梅已结婚,有一个念小学的儿子。其余两人,距婚姻都很遥远。刘梦表现得更愤世嫉俗,扬言要潇洒一辈子。只是她还那么年轻,或许并不明白“一辈子”意味着什么。当阿梅得知刘梦比自己小整整十岁时,惊讶得张开双臂,佯装要量出十年的长度。三人大笑起来。

苔城位于浙江内陆,三面环山,清晨常是从雾翳中吐出来的。一到冬季,湿寒刺骨。走在街上,有一种黏稠的冷。

十二月中旬,刘梦披上了皮草,兴冲冲地展示给另外两人看。

“这是水貂毛,我特意托人从老家带的。”

阿梅率先抚摸了皮毛。然后,罗珍妮也伸出手。像在黑夜中探入草丛,被沾着露水的草茎轻轻地划伤,她屏住了呼吸。

“水貂看起来无辜,雪白一只,红色的小眼睛,其实性子可凶了。我老家有一个水貂养殖场。小时候,我上那儿玩。那阵子,蛇刚好出洞,来了好几条。水貂一沾上就拼命咬蛇,一条接一条……”刘梦一边比划,盎然说到,“就像我们平时吃面条那样。”

又一个谎言,为了某种戏剧性,罗珍妮心想。那时她已有些了解刘梦,但没忍住,脱口而出说,“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刘梦瞪大眼睛。

“你家在北方,怎么想到来苔城定居的?”阿梅接过话,“还过得习惯吗?”

“都好多年了。我一个婶婶到浙江做生意,她带我出来的。她这人心肠歹毒,偷我的钱,还扇我巴掌。我当时就发誓,只要有机会,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逃出来。后来阴错阳差,就来苔城了……”

真真假假。有些人愿意活在故事里,随手从回忆里掏出一串彩灯,攥住观众的注意力。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关注之下,是否有怀疑的目光微微泛起。只要舞台足够光鲜,他们从不恐惧。所以,很多事情,罗珍妮听过也就忘了。

至少她有了朋友,不再孤身一人。

午餐成为一种令人期待的时刻。三人端着饭盒,坐到一起,百无禁忌地闲聊。刘梦精力丰沛,有无尽情绪要抒发。阿梅总能知道一些冷门的消息,比如造商场时的各种纠纷,三楼收银台的失窃事件。而罗珍妮,自诩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也乐于附和。有段时间,她们议论最多的是刘梦同柜台的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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