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与海洋
作者: 李星锐我正在享受这份安宁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脖颈下的绳索正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氧气,脑中的血液被紧紧锁住,极速地回旋,在这斗室中找寻着一个出口。我像一块被烤干的红薯,正渐渐地萎缩下去,变得坚硬,轻盈。就差一步了,那该死的铃声却响了起来。起先我还以为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幻觉,譬如人死之前会听到天使的奏乐。只是这乐声未免有点过于单调和敷衍了。我追寻声音的源头,它从我身子右侧的一个白色的洞中传来。就是那里了。我瞟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我的手机。
是忘取的快递吗,还是谁打来的推销电话?不管怎样,幸好那不是指引我去天国的音乐。我踩住凳子,再次降临人间,重新背负起身体,有如背起一块巨石,却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还尿湿了裤子。接起电话,是向清。她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走走,她现在就在我的小区里。我说当然可以,大概十分钟之后到。
影子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缠绕在打翻的椅子、乱糟糟的沙发和横卧在地面的灯架上,原本挂灯的地方吊着一根打结的麻绳。我想花上点时间把房间打扫干净,但我得先去浴室,冲洗下身的污秽,换一身清爽的衣服下楼,这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为了让她知晓我还是我,我故意少说了十分钟,给她留出一些等待我的时间。不管去见谁我都会故意迟到一会儿,对每个人的解释也相当不同。对向清我属于比较真诚的那一类,我说她总是太忙太累了,只是想从她表格一样划分的时间里偷出一点让它闲置着。
我赤着身子走到窗边,想拉开窗帘试试温度,拉环卡住了,我只好整个人钻到里面。实际上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洗澡前我关掉了空调,才十几分钟,没有擦干的水和新渗出的汗一起凝结在我身上,整个房间热得像一块融化的黄油。我照了照镜子,颈下有一道血红的印子,看起来像是有谁刚刚把头缝合到这具身体上。我想围上点什么东西,但只翻出了冬天的羊毛围巾,只好作罢。我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向清,记得不要抬头看云。
小区里除我以外没有别的行人,绿色的火焰在房屋周围熊熊燃烧,蝉鸣惨叫似的回荡在其中,阳光像一团浓烈的黄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向清站在树的影子里,用手给自己扇风,黄色的纱衣像一双收拢的翅膀,披在她的背上。她笑着朝我招手,同时厌烦地用手驱赶蚊虫。或者是笑着驱赶蚊虫,厌烦地朝我招手,我不确定。
“你家对面的小区是什么禁地吗?”她说。我陡然一惊,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我本以为她这么急匆匆地找到我,是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譬如她其实身陷某个非法组织很久了,今天终于下定决心脱身,因此特意来向我道别,或者她已经怀上了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不方便出面,只好叫我陪她去打胎。尽管半个月前才刚刚见过她,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可能发生。我的下巴开始发痒。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情况就擅自出门,这大概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她见我神情紧张,手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不知是不是猜到我心中所想,她说:“带你去看。”
“呐,这也太夸张了吧。”她指向我们面前的这片栅栏。竖立的黑色铁杆内,额外焊上了一层横向的栏杆,缝隙小得连一只幼猫都无法通行。栏杆的上方被塑成星星的形状,倒刺朝上生长,如果扎进腰里,恐怕只有扯出一颗肾来才能逃脱。倒刺上方,还缠绕着一圈螺纹形状的铁丝网。我们隔着铁网朝里张望,看不见人影,网中的树木过于丰茂,风吹过的时候,叶间偶尔会露出淡蓝色的花。
虽然平时我总是走另一条街道,但怎么也应该路过过几次这里,可我对这儿毫无印象。这也许是一个高档小区,有钱人当然需要危险的围栏,来隔绝墙外的人,但这程度之夸张,让我怀疑这街道上是不是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我打了个寒战,回头环顾了一圈。网外,我们此刻的站立之所,几乎没有人的身影。人行道上的配电箱嗡嗡作响,马路边的树苗萎缩得像一串核桃,叶子几乎落光,可怜巴巴地站在一米见方的空格里,黄色的共享单车倒在一旁,像裸露在沙漠中的骨架。于是,我的嘴里也如嚼起了沙子般发干发苦。
铁栏里的景观使外面的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长时间站立在没有遮挡的烈日下,我的体内生出一种近乎饥饿般的眩晕,使我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子,蜷缩起来。我忍住了这种冲动,只因为不想在向清面前丢脸。于是我直直地挺着背,冒着虚汗。向清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她节奏缓慢地朝自己脸上扇风,身体几乎要贴到铁栏上,透过正方形的网格往里张望,就像饭馆里的人们把身子贴在空调上那样。
“要不我们找个门进去逛逛?”我说。
“好哇,”向清说,“里面看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我们绕着铁栏踱步,转弯之后,路边的树木开始繁茂起来,枝桠间生着白花,像浪尖的白沫,树梢上吊着绿色的虫子,随风摆荡。再走过一个拐角,铁栏被一分为二,中间卡着一扇小小的栅栏门,门上拴着一根锈得发绿的链锁,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恐怕找来钥匙也无济于事。附近的蝉叫得厉害,树木更加浓密,从路边斜插向铁栏的里侧,完全包裹着我们,像一个清凉的子宫。我想贪会儿凉,走慢一点,向清识破了我,“搞快些,肯定还有别的门。”我们又转过一个拐角,没有门,倒是街边的树开始发黄,看起来像一团晚霞。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在正上方。我突然意识到不妙,赶紧低头假装打了个喷嚏,余光瞥见向清还面朝着铁栏,没有注意我的下巴。同样她也没有去看这排橙黄色的树,我也就不好意思大惊小怪了。我们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入口。向清开始烦躁起来,不断催促我快点走,我只好紧紧跟上她。
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铁栏像一排列队整齐的卫兵,把尖刺指向我们。我们在其中一个拐角停下,那是小区里的植被最稀疏的地方。我把脸贴在栏杆上,等待着风把树木摇开一个缺口。风来了,在缝隙之间,我看到一块玻璃把周围的阳光扫成一堆,晃得我眯起了眼。我看到一堵砖红色的墙,大概是楼房的一隅,光的正下方,砌着一个两米高的水泥台,有一群小孩在那里玩耍。我奶奶家的后院里有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水泥台。小时候我和朋友们会在附近踢足球,玩斗牛游戏。我们总是密谋着想要爬上台子,然后跳下来。对我们那时的身高来说,水泥台是危险的。我虽然个子矮小,却是一个运动健将,有一天,趁着朋友们都在,我决定出一次风头。助跑几步,全力一跳,十指咬住水泥台的边缘。我的胳膊撞到墙上,失了重心,差一点掉下来。我右脚踩着墙,一点点蹭了上去,手臂刮过粗糙的水泥,火辣辣的。爬上去后,我站在台子的边缘,双手叉腰,看着朋友们在底下围成一圈,像一个站在宝座上的国王,正看向茫茫的深渊。尽管当我正准备跳时,被路过的大人喝止,给抱了下来,但那仍是我这辈子最夺目的时刻。
强光转瞬即逝,风一离开,树木便再次合上。向清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摇摇头。向清哦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显然对这儿已经丧失了兴趣。
我们沿着马路的边缘,朝树木稀少的商业区走去。道路逐渐跃出地面,悬至空中,成为一座高架桥,我们走在它所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车轮碾开热浪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催眠效果,我走在向清身边,像一只消瘦的骆驼,低垂着头,眼皮化开了似的交融在一起,柏油路被暑气一蒸,黏稠得快要冒出泡泡。城市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虚幻起来,仿佛水洼中的倒影,看起来十分清凉。向清好像在对我说些什么,她涂着白色防晒霜的脸,像一块奶油蛋糕一样朝我扔过来。“喂,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去啊?”
我猛然惊醒,地面再次变得坚硬,她贴我的耳朵如此地近,像是在呼唤一个垂危的病人,我能闻到她的呼吸,和我过去在嘈杂的人群中闻到的那种臭哄哄的气息截然不同。
“去哪儿啊?”我说。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男朋友啊。”她说。我这才想起来,她两个月前跟我说了她的新恋情,一段长篇大论。但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呢。
“这不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吗?要是想陪他一起,就去呗。”我说。
为了一个尚未确定关系的男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我完全不了解向清在爱情里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事实上,对于向清,哪怕是不在爱情中的她,我又了解多少呢。绝不会比那个横空冒出来的男人了解得更少,但也不会比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更多。从我认识她以来,她就像一块碎冰,沉在一杯清水里,无法观察,只有水杯晃荡起来的时候,才能听见与杯壁碰撞的清脆声音。一个稍有洞察力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捞出这样的碎冰,我想,那个让向清发愁的男人,恐怕也是基于和我同样的理由而靠近她的。如果不是,那真是他的遗憾。
“你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吗?”我问她。
她把竖挎在左肩的包包换到右肩,锁链状的挎绳撞击在一起,发出弹珠一样的声音,她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问问你嘛。”
我的心底涌出一股焦躁感,我想要停下脚步,盯着向清,把她内心真实的想法狠狠地拉拽出来,放到下午三点的艳阳下炙烤一番,让她和盘托出有关于她的一切秘密。如果这样还不够,那就再来一顿逼问和拷打,以满足我对她的所有好奇心。
最终,我叹了口气,用几乎哀怨的语气,请求她讲讲她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很平常的办公室恋情而已。”她说。然后,她开始讲述起来。
向清的话语像一串细密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滴落到地面上,就被蒸发殆尽。他们的故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趣,由于缺乏细节,我甚至难以相信这种符号一样的都市爱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世界上又多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我放弃了去往天国的入场券,只是为了来听这样的故事吗,还是说她其实是故意为之,因为她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觉的道理——能助人爬出地狱之谷的绳索,就是由这样和那样的平庸之事所编织的。
我没有什么把握,决定先抓住她抛出的绳索再说。
“所以工作日之外,他就对你有点爱搭不理?”我说。
“是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明明也有很认真地去找话题。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很想跟他聊天,就是出于一种惯性而已。平时在办公室互相问候,下班以后,我也就习惯性地继续问候了。但他给我的感觉,就不像是一个连贯的人。”向清的语速越来越快,像一阵突然卷起的热风,又突然收住。停顿片刻后,风继续卷起,“有时候我真想当着他的面直接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猜来猜去的,没意思得很。人跟人的相处,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得像作自我介绍一样,简洁又全面地把自己展示给对方看吗?”
“是啊。”我附和着她,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她脚前方的另一个物体那儿了。是一个红色的易拉罐,横卧在亮晶晶的地面上,好像水中的浮标,我快走了两步,把它捡起来。几乎是空的,轻得像一张纸,它的温度过了一会儿才传递到我的指尖,我一时分不清它是冰凉还是烫手的,就像我的触觉神经忽然断掉了一样。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把它扔了出去。易拉罐撞到地面上,发出尖锐而空洞的声音。我又把它捡起来,摇晃了两下,还剩一点液体,但不多。
向清说:“怎么一路上都没看到一个垃圾桶?”
我说:“可能都晒化了吧。”
那个男人的故事代替易拉罐留在了原地,被话语凿开的热空气再一次笼罩住我们的耳蜗,那种午后梦魇一般的感觉又来了,我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粒玻璃球,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维持呼吸。我的T恤因吸饱了汗,开始变得沉重,领口被烘干的盐染得苍白。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向清,她的袖口是轻盈的,衣角随着步子轻轻转动,好像一条鳗鱼。高架桥早已潜入了远处的洞穴之中,我们又走到了居民区,不远处有人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弯弯曲曲的,与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叠成了一张画满图形的草纸。
“啊……你看。”向清的手指向马路对面。那儿的过街天桥周围,人声盖过蝉声,人影盖过树影,在下午四点的艳阳下,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天桥在一个十字路口旁,绿灯亮起来,几个人穿过马路,并不去抬头看一眼,更多的人挤在道路的边缘,拿起手机对着天桥拍摄。途经此地的汽车有的也靠边停下,摇开车窗,伸出头观看。有人为了抢占一个好位置,从凉爽的车里走出来,靠在滚烫车门上。我们站在人群的末端朝那边看,光线刺眼极了,我的太阳穴像一面鼓一样跳动,我把手臂贴在眼皮上遮挡光线,手臂上的汗滴进眼睛,像一根根扎人的刺。“怎么也没人来管一下。”人群里有人说,没人回应,句子像被扔进泥浆里的一粒石子,即刻就被吞没了。
一个男人站在天桥的正中间,身子翻到护栏外面,他穿着松垮垮的、汗湿的长裤,双手捏着护栏,做出将要跳出去的姿态。天桥的两端,几个人默默地站着,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对着男人拍摄,表情严肃,像是在捕捉最佳机位的导演,另外几人缓慢地朝那个男人挪过去,看上去想要拉他一把。男人大喊着“别过来”,一边挥舞手臂,仿佛驱赶蚊虫一般。挪动还在继续,距那个男人最近的人停在离他一米左右的位置。男人还在呼喊,他的声音像软趴趴的泥一样溅射出来,被飞速旋转的车轮卷至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