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作者: 岳舒頔

我们惧怕黑暗,是因为它提醒我们最终会回归光的真相。惧怕黑暗时,其实我们真正惧怕的是光。

——金劲旭《天国之门》

雨没有停。苏瑶下了出租车,站在街上。

撑开折叠伞,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玻璃杯。杯子本来有三只,她在想摔碎哪只。再晚一点出门,很可能,杯子会只剩一只。她想,三只杯子是完整的。琥珀色玻璃杯,杯壁上手工雕刻繁复的花纹,盛着液体时,在阳光下向外折射陆离的光。内部,多个声部的光线聚拢,又散开。如某种音乐,缓慢,但是剧烈。

到街口,雨下小了,她隔着路,远远看对面那条狗。黑白色边境牧羊犬,低头注视着地上一摊积水。随后它抬起一只脚,拍碎了地上的镜子。旁边的妇人拉一下手中的绳子,对狗说了句什么。

苏瑶看着狗。通行灯闪了三下,换成黄色之前,她已经上了斑马线。苏瑶朝那条狗走过去。刹车声和喇叭声混在一起,几秒内,淹没了路上的其它声音。一辆银灰色马自达轿车和一辆白色大众SUV,截停在路口。大众车司机先松开喇叭,放下玻璃,头伸出窗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牧羊犬,在斑马线当中站住。她向它俯下身。枯瘦的妇人也停住脚,举着伞,微笑着,两只眼睛从面部消失了。牧羊犬顺从地将脖子伸向前方,任由她用手指抚摸它的脖子。然后她蹲下来,伞一半撑着狗,一半撑着自己。“贝拉,”她喊狗。牧羊犬伸出浅红的舌头,上面布满暗褐色斑点。她用掌心托住狗的下颌,“贝拉,贝拉,”她又喊。这次妇人听清了她的话,笑容立刻从脸上褪去,像被抹布一把擦掉的水迹。细而窄的眼睛在她干瘦的脸上重现,并吐出一丝愤怒。“布丁”,妇人大声叫出牧羊犬真正的名字,用力拽住牵引绳,往前走掉了。

苏瑶起身。回头,雨雾在眼前弥漫。牧羊犬模糊的尾巴垂在身后。她记得贝拉的尾巴,只有末梢很少的一部分是白色。

路边的奶茶店十分冷清,手机专卖店门头的白光映着地面。走了一会儿,雨停了。那栋菱形写字楼,外部轮廓变得清晰。行道树的枝叶在半空交错,不时颤抖一下,水珠跌落下来。她始终撑着伞。如果再晚一点,会不会又失去一只杯子。她想,像上次一样,杯子碎在白瓷砖上,碎玻璃和茶水洒了一地。

当时,她就站在饭厅和客厅之间,在过道上。开始,她听见一阵奇怪的噪音,伴着刺耳的哨声,充斥整间房子。这种完全陌生的声音,使她的脑袋嗡嗡地响了一阵。但很快她意识到,是自己在尖叫。他在茶几前,背对饭厅,小姑娘坐在他腿上,重心倚住他的身体。阳光斜着,透过薄窗帘照进来,客厅铺着一地阴影。

他一只手臂环着小姑娘的背,另一只手伸向茶几。塑料小勺从碗里挑起一点黏稠的水果泥。她看着他把勺子放进小姑娘的嘴里。这时她的肠胃像被一只手攥住,酸腐的液体从胃里涌上食道。她突然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接着,她手中的杯子从身前飞了出去,落在地板上。

那是她第一次失控。杯子破碎的声音,却令她感到意外,沉闷地,近似于一种熄灭。

他转身看着她,眼里尽是惊慌。她眼中也露出了恐惧。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后,小姑娘哭了起来。这时他的动作才显得慌乱,放下手里的勺子,将小姑娘搂进怀里。他的手指拍她的背,安慰她。

按约定时间,苏瑶早到二十五分钟。以这种方式与他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可她心里仍会感到紧张。今天出门过于仓促,以致她还没想好要对他说的话。一块块零散的碎片,尚未拼凑成一定规模的块面。

门是关紧的,苏瑶轻轻敲了三下,等着。门开了。戴金属边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对她笑笑,点头,让出身子给她进去。男人今天没有戴领带,她察觉到,他脸上透着疲倦。

身后的门重新关上。她觉得房间与往常有点不一样:绿植盆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集中到房间中间空出的地方。植物的叶片上裹着一层水雾,他应该才刚刚浇过。桌面散落着几张糖果的包装油纸,以及用过的茶杯。茶桌显得有些凌乱。以往她来时,茶桌总是收拾得很干净。

她将折叠伞挂在门后的挂包架上,走向左边的深色组合柜。从柜子里,她取出一双拖鞋,换了,又在上面一格取出抱枕。与此同时,男人在收拾茶桌,用纸巾擦干桌面。她一边解开束发带,走过来。男人按下煮水器开关,示意她坐那个靠墙的布沙发。男人搬来大盆的凤尾葵,放在沙发旁边,又端了一丛养在灰陶罐里的蕨类植物,摆到茶桌上。

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来,身后是一道玻璃窗户,她可以看见外面小片灰色的天空。

四周光线黯淡。墙壁用长方形实木板拼贴,漆成大面积暖色,当中挂了一幅竖条屏写意山水画。布艺沙发软和地包裹住她的身体。苏瑶闻见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头味。她逐渐融入到这个环境中,甚至有了些困意。

烧水器响了两声,提示水已烧沸。男人洗过茶,倒入白瓷杯。泡的是熟普,茶色很深。她不太喜欢喝茶,但经常泡熟普,她愿意看着这种红色,倒入那些琥珀色雕花玻璃杯, 在杯子中,茶色变得更深。

三个杯子,是五年前在大理一个古镇上买的。她把它们当作婚前旅游的纪念品。她记得那天午后,走着起伏的石板路,一条溪水在他们身侧流过,细小得像个装饰。经过街边的一间工艺品店,她在门外看见那三个杯子,射灯照着,放在圆形博古架上。她走近看,杯子内部光影交织,灿烂极了。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头发上编着彩色丝线,向她介绍,三只杯子是从日本定制的。女孩又取过架子上的小册子,翻开,指给她看。在那一页,右上角是一个老人的照片,穿深色和服,头发灰白,却面色红润。纸张中间有一枚长方形落款章,篆体字,也许是这位工匠的名字。问过价格,她犹豫了。他刚去了一家造价公司上班,她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他坚持买,因为看出她很喜欢。带着三个杯子,他们提前两天结束了旅游。

“最近感觉怎么样?”男人问。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说出贝拉被送走了。

“贝拉?”男人看着她的脸,眼窝很深,嘴唇苍白。

“我跟你讲过的,我们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她说。

“哦,它的名字叫贝拉。”男人看着茶杯。

“我们一起养了贝拉六年。”她抿了一小口茶。男人给她续了杯。

他应该知道的,贝拉对她意味着什么,对他们。刚从学校毕业时,他们决定养一条狗。他们在网上搜图片,并试着了解各种宠物犬的习性。开始,他们想养一条叫哈士奇的雪橇犬,那种狗有蓝玻璃一样的眼睛。但是他了解到,哈士奇肠胃脆弱,容易生病。更主要的,他在贴吧看见几篇帖子,同时反应出一个问题:那种狗发起神经来,甚至可以把一个家撕碎。他们还想过养一条拉布拉多犬,据说性格很温顺,又容易训练,只是样子太过普通了。最后买的是一条边境牧羊犬,比拉布拉多贵了将近一倍,但这个选择是对的。

“我知道边境牧羊犬,有个朋友养过这种狗。”男人说。

“它完全像个小孩。”她说,“你跟它说的话,它都能听得懂。”

“据说,它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六岁的小孩。”

“贝拉特别乖。任何时候,哪怕它正在吃东西,你对它说,坐。它就停住,在你面前坐下。”她手心向下,往身前平伸出手掌,做出一个发号施令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们交代过牧羊犬不进厨房,它从不靠近那里。有时候贝拉在客厅玩网球,它用前掌把球拍到墙上,球弹回来,它跟着球满屋跑。网球有时会滚进厨房,它朝着那个方向追。到达那个禁区之前,它会立即中断奔跑的动作,张开四肢,肚皮贴着瓷砖,整个身体匍匐于地面。每次贝拉都能做到,用这种办法消除惯性,使自己停在厨房门外。

男人点头,大概是称赞她的牧羊犬,也可能为表示,能想象她描述的情形。

她讲她的狗。贝拉四个月——四个月还差几天——生过一次病。呕吐,便血。宠物医生说,细小病毒,很多狗死于这种病。宠物医生说是因为他们的狗粮喂得太多了。他们确实怕狗吃不饱。贝拉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半月,每天打点滴,钱不够,是他找同学借了两千块钱。好在狗慢慢恢复,活了过来。因为这次细小病毒,它的体型比其它的边境牧羊犬要小一些。但这不重要,她说,贝拉比其它狗聪明。

男人偏头,尽量表现出在听。一边点起瓷香座上的檀香。

一缕烟歪着,在桌上升起,带着调料品那种辛辣味。她继续讲。边境牧羊犬,原本生活在苏格兰边境线。作为一种放牧的工作犬,它需要足够的运动量。晚饭后,他们带着它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有时候会走两个半小时。周末,他骑踏板摩托车往西边,出城,骑行七公里。带着她,他们的狗。

西郊有一片草地。途中一段路车少,他们把贝拉放下摩托,让它跟在后面跑。在草地上,她把一个飞盘朝远处扔,受风力影响,飞盘在空中划着弧线。贝拉总能准确判断出落点,跃起,用嘴叼住。草地边有个小水塘,她说,贝拉经常玩疯了,你一个不注意,它就会跳进水塘里。她说其实那里面的水很清,不过很长时间,他们没有骑车到过那片草地了。

“现在,你们的狗——”在她停顿的间隙,男人终于找到机会。快速插进一句话,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讲她的狗。在男人看来,这些事对于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多少意义。“贝拉,是因为不能保证运动量,才送走的?”男人问她。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目前的情况,没办法照管它。”

“养一条狗,确实耗费不少精力。”

“那个小姑娘对狗毛过敏,这可能更重要。”她的手扶了一下茶杯,“最近天热,贝拉在换毛。小姑娘流鼻涕,还一直打喷嚏。”

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很昏暗。笔记本电脑的光映在她脸上。他站在书桌前,两只手臂稍微向后弯曲,贴着衬衣。他在跟她说话,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衬衣边脚。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听他解释。然后她将眼睛闭起,像按下一个相机快门键——他感到为难的样子,定格在她眼前。

他后面说的话,她没有完全听进去,意思很清楚了,要把狗送走。当时她脑子里想的,是他们去宠物市场买狗那天的情景。围栏放在宠物店的角落,像一张小婴儿床。里面有五只小奶狗。两只咖啡色,两只红陨石,一只是黑白色。小奶狗挤在一起,前爪扒住木头围栏,站起来,向上伸着脖子。它们嘴巴张合,叫着。她觉得它们就像几只待哺的幼鸟。黑白色的小牧羊犬,相对其它几只,体型更小。这只狗,让她想起一盒小时候吃过的饼干。铁皮饼干盒上,也画着一条黑白色的牧羊犬,是那种卡通形象。一个小姑娘扎两条辫子,手拉牵引绳,她的红裙子上,有许多深色的花纹。

饼干是什么味道,她忘记了。依稀记得,母亲有一次出差,离开很长时间,回来时,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递给她。铁皮饼干盒,后来放在父亲的床头柜里。她私自去看过那个盒子,边上的白漆已经磨损脱落,露出铁锈,如同一道弧形的灼伤。她打开铁皮盒:一本户口簿,两块没有表带的上海石英表,以及一张父母的离婚证。

“有的人对动物毛发过敏。”男人将烧水壶里的水倒进盖碗。“我就是这样,过敏性鼻炎。所以家里没有养过猫狗一类的宠物。”

她看着那只手拿起盖碗,新泡的茶水流向茶漏。公道杯里的红色慢慢地从底部升起。

“我是说,不单贝拉。”她停了一下,“现在包括我自己,在那个家里,都像个外人。”

他从未对苏瑶说起,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提前没有任何预兆,这个妹妹突然闯进他们的生活。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将事情完全理清楚,但在这之前,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最初,她的应对方式,是忍耐。她将它当成生活中时常会出现的某种岔子。这个妹妹却一直住了下来。而且,就目前,很难看出她有被送走的迹象。她曾对自己说过,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这么想,对她已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暑假已经开始,这个妹妹不用再去学校,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一早,妹妹会跟他一起起床。他帮她穿好衣服,完成洗漱。接下来,他给小姑娘做早餐。把头天洗切好的胡萝卜和排骨从冰箱取出来,放进煮锅,然后冲燕麦粥,榨橙汁。在他忙着做这些时,苏瑶刚刚在房间积蓄起一点睡意。他不叫苏瑶起来吃早餐,但做好她的一份,放起来。小姑娘上了餐桌,不肯自己吃东西,两只手背在身后,要他喂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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