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臣记
作者: 赵柏田1
比起神都洛阳,山中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洛阳已经满城飞花,陆浑山中好像才稍稍感觉到地气回暖。
自从武后执政,改东都洛阳为神都,一班近臣文士,也都长居洛阳。洛阳周边的地价,都铆足了劲往上蹿,洛阳的房市,已非只有一点薪金收入的郎官们可以望其项背了。宋之问不禁钦佩自己的目光长远。京洛道中八百里,他一直以一个投资者的目光搜索着最有价值的地块。武后一次次东幸洛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背后的玄机,果断出手,在洛阳西南陆浑县的伊水之滨,早早地置了一块地,建起了这个陆浑山庄。
陆浑山去洛阳不足百里,公务之暇,只须一匹好马,即可朝发夕至。早上还在天津桥上吹着杨柳风,傍晚就可以在山庄里半躺着欣赏伊川里的一弯月亮了。“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比如这个寒食节,能够暂离洛阳的喧嚣,躲到这山间别墅中度过春夜,本就是一桩再美不过的事,何况还有小酒怡情,而那一轮浸透了桃李芳香的月,也知趣地变得格外明亮。
这太平盛世,堪比尧舜时代,身为女皇身边的一个文学侍从之臣,扈从游宴,奉和应制,本是他分内差使,只是积习已深,这山野之夜,回到自家山庄里所作的诗,也透着一股浓浓的应制味儿了,这不免让他这个格律诗大师啼笑皆非。
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
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
但心底里的一点欢欣,再怎么装也是装不出来的吧。
这时的宋之问,已不再是早年习艺馆里那个穷教书的。女皇对他诗才的赏识,再加上他那个庞大的社交圈所起的作用,七世纪的最后几年里,他已历任司礼主簿、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等职,成了朝廷每有大事他都必须到场的一名宫廷诗人。众所周知,女皇热爱文化却又口味俚俗,嫌五言诗的体式太过庄严,对琅琅上口的七言诗更感兴趣,所以这段时间他又在摸索七言律诗这一新体。
武后对宋之问高看一眼,自有“龙门夺袍”的故事为证。这个故事经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广为宣扬,坐实了宋之问宫廷第一诗人的名头。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运气好,再加摸索出了一点应制诗的窍门而已。
想当日,大周皇帝武则天临幸洛阳龙门香山寺,望春宫里,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想出这个法儿的,也只有上官婉儿这个女皇宠幸的宫中女官。左史东方虬诗先成,是一首《咏春雪》,“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活泼俏皮,颇【合女皇口味,于是锦袍加身。东方虬刚坐下一会儿,武三思的五言古诗、沈佺期的七律、宋之问的长诗《龙门应制》,全都作好了。上官婉儿手托长幅,逐一朗诵,众人都以为宋之问作得最好。
“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这哪里是皇帝巡幸,简直是瑶池王母降临了。再加诗尾还为武周革命大唱赞歌,左右大臣自是心领神会,“莫不称善”。于是把刚刚赐给东方虬的锦袍夺了回来,赐给宋之问。宋能够胜出,固然是他的诗作得辞采华瞻,但更要紧的,是他搔着了女皇称帝、成佛和长寿三大痒处,这一点,在场学士们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服。
2
圣历二年(699),一个由二十六人组成的《三教珠英》编写小组成立了。这个名为控鹤监的机构的任务是研究儒、释、道三教,把三教中圣哲名贤的精言微义和各种事典汇编成册,计划中的这项大型文化工程叫“三教珠英”,据称有一千三百卷以上规模。
这份长名单几乎囊括了当时的文坛精英,大学士李峤为首,宋之问、沈佺期都参加了,他们都是当朝一顶一的文章高手,被赋以“珠英学士”的尊贵头衔。领导这个机构的是武后的两个宠臣,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
长安元年(701)十一月,编写工程告成,崔融把参加编书的学士的诗二百七十六首汇集成册,各题爵里,以官班次序排列,诗集名就叫《珠英学士集》。诗集打头的自然是“二张”,但他们胸无点墨,又哪里作得来诗,署在他们名下的诗,据说都是宋之问、阎朝隐代笔的。
靠着父亲宋令文遗传给他的一支锦绣之笔,宋之问在武周朝的宫廷里混得真可谓风生水起。
尽管距太极宫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了八十年,世人逐渐淡忘了皇城丹墀之下的那一抹血痕,但上天的诅咒从未消失。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神都洛阳玄武门,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爆发了。对武周政权早就不满的宰臣张柬之等取得羽林军的支持,迎太子李显为帝,诛杀了武后幸臣张氏兄弟,病中的女皇被迫逊位,迁居上阳宫,是为神龙复辟。
包括宋之问在内的一批被指控与张氏兄弟有勾结的朝官遭驱逐出京。这些罪官们的贬谪地,基本上都在岭南,中古中国的一个热带地区,上古典籍中也以“南越”名之。在七八世纪唐人的想象中,那里已经是世界的极南之地,浮动着可怕的烟瘴,滋生着衰弱、懒惰、淫荡等一切恶习。
宋之问被贬岭外泷州(即今广东省云浮市罗定市)参军。据他自己说,那是一个瘴疠之气弥漫、晚上睡觉要防蛟螭入室的地方。他的朋友中,杜审言的罪名也一样,被贬峰州。沈佺期被流放最远的驩州,去东都六千六百一十五里,虽遇赦不得还京。
对宋之问来说,最堪痛心的,不是失去了宫廷生活的荣耀,而是自如地往返洛阳、伊阙的那份宁静要被打破了,他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归看伊水的月色了。
去贬所前他可能回过一趟陆浑山庄,这首题为《陆浑山庄》的五言律诗,显然是那次写下的:
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
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
去去独吾乐,无然愧此生。
这是宋之问一生中最好的诗之一。中间二联对句,是初唐诗人把历史典故加以出色运用、熔铸成创造力的一个典范。他追随着漂浮在水上的花朵往上游走,他推测前面会有一棵开花的树。在陶渊明的桃花源故事里,渔夫正是沿着桃花的痕迹溯流而上,发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村庄。无疑,陆浑山庄就是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它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因此保留了更多的“真”。
然后,人物登场了,隐士与“野人”——居住在山林里的人——相遇,友好地打着招呼,他们彼此问着姓什么,而不像官场中人以官职相称。更自在的是鸟儿,它们的啼声,就已经主动、热切地把名字告诉了世人。日后苏轼《海外》诗,“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宋之问可谓他的前驱。
这四句诗,如果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这样:
因为看花,我进入水的源头,
为了采药,我行走在幽静的树林。
山野的人们打着招呼,交换姓氏,
但山鸟却呼叫它们自己的名字。
这些诗句,闪耀着自然、高古的光芒,宋之问在写下它们的时候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宫廷诗人,指向最出色的盛唐诗。这要感谢陆浑山庄,只有回到这里,他才能彻底放松,他的身心才能向着周遭的世界完全敞开。
3
日后到了9世纪初叶,韩愈的朋友李翱前往南越的桂州担任刺史,曾留下了一部日记《来南录》,叙述行程细节和地方风物。大致上,从洛阳出发经过汴河到达扬州,然后沿运河往南,穿过浙江,朝西南方向进入赣江水系,再往南过大庾岭,抵达岭南边界,全程差不多要走半年之久。
唐时进入南越的道路,通常还有湘江流域的潭州——衡州——郴州(或永州)一线,但因后者路途险峻,除了熟悉水情的土著和商帮,很少会走那条道。
这批神龙元年的流放官员不是一同出发的,杜审言与沈佺期、阎朝隐等先行,宋之问稍后出京。这段惨淡行程的每个节点,他都留下了诗句,简直称得上是一部忧心忡忡的诗体日记。
同气有三人,分飞在此晨。
西驰巴岭徼,东去洛阳滨。
强饮离前酒,终伤别后神。
谁怜散花萼,独赴日南春。
这是他写给两个弟弟之望(后改名之逊)、之悌的告别诗。三兄弟感情一向很好,这个早晨,他们一起喝了分别酒,就要像花萼一样各自散开了,他要独去“日南”(即汉时的日南郡)了。
二月上旬离洛南行,到黄梅已是寒食。此处属蕲州,距洛阳已在一千七百里外。在县南的临江驿,他给贬任袁州(江西宜春)刺史的好友崔融写去了这首诗:
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首联说他骑在马上,满面愁容地走向贬所,凄凉的暮春风景,正呼应着心中的失落。以下三联,说的却全是洛阳的事情。他望着天上的北极星,心中想念着“明主”,实际上心里明白,女皇再不可能翻盘了,他放不下的,是宫廷中的侍从游宴,是龙门赋诗夺锦的那份荣耀。
一路渡淮、泛吴、入楚,几乎日日都在赶路。大概唐时谪官,到任日期是有规定的。到了洪州,即将转入赣江水系,旅途也将过半了,他也终于对几十年宦途有所反思。多年宦海起伏,虽没下定决心归隐,但爱好自然和山野的心是真挚的。“敝庐嵩山下,空谷茂兰芷。悠悠南溟远,采掇长已矣”,南去的途程还远,嵩山下陆浑山庄的兰花和白芷,却还在无心无肺地盛开着,这让他一想起来就会心痛。
过大庾岭,此处历来被视作南北中国的分界线。过岭时他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地理现象,岭北的梅花刚刚开放,岭南的梅花就凋谢了。《朝发大庾岭》说到了这一现象,“春暖阴梅花,瘴回阳鸟翼”。又说到山中雾气重,“雾露昼未开,浩途不可测”,使前路更加莫测。
另有《度大庾岭》,也是思归之作: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颈联说,山间的连绵阴雨看样子要停了,江上的云彩也有化作云霞的趋势,此处“霁”和“霞”,既是写实,也透露出了重获皇帝恩宠的愿望。诗以贾谊贬逐长沙的典故作结,流露出重回长安的愿望。
过了梅岭,即入韶州界。他说,这里的云垂得特别低,一直落到大鸟的翅膀。这里的月光特别明亮,明亮得像蚌中刚取出来的珍珠一般。沿途所见的植物“薜荔”、“桄榔”,也都是中土未曾得见的新奇之物。“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薜荔摇青气,桄榔翳碧苔。”
在另一首描写一大早从韶州出发的诗中,他说,炎热的天气里,他只有埋头向前,走向“珠崖”和“铜柱”,哪怕前面会有炎瘴和飓风,以及各种趁着黑夜出没的山怪和水精。只要自己的心永远萦绕在长安和洛阳,即便埋骨他乡,他的灵魂也会找到回家的路。“故园长在目,魂去不须招。”
某日,他于端州驿站壁上读到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一班先前经过的流放官员的题诗,深感大道多歧,气候又不好,真不知还有无生还的机会,于是也题了一首上去: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
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
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
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