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流
作者: 李达伟1
金盏河,苍山西坡的一条河流。金盏河流经金盏村的三厂局,再流经金盏村委会后,汇入暂时浑浊的漾濞江。金盏河的清澈与漾濞江的浑浊,对比强烈。这个冬天在苍山中见到的河流,都清澈见底,河流清洗过的石头上的图案清晰可见,蓝色堕入河流中一般。当我从铁匠铺的窗子往河流望时,见到的是漾濞江。雨季,我也曾多次出现在漾濞江边。河流滚滚向前,它的浑浊和我此刻见到的很相似。有那么一刻,我竟有种错觉,我面对的不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流,是一条以浑浊为真实的河流。当我们离开铁匠铺离开漾濞江沿着金盏河往上时,河流又有了季节性,我们又看到了一条清澈而瘦小的河流。
我们是临时决定先去那个铁匠铺的。我想看看一个古老职业的现状。同行的几个人中还有记者,他们想用影像记录下一个行将远去的职业。还有摄影者,想拍摄下一些被时间迷惑与篡改的照片。还有一个作家,他想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什么。我们各有所求。我们本来打算从三厂局回来,再来铁匠铺,半路友人接到电话,铁匠打铁只打到十一点多,下午他要去往离家不远的镇上守店。一些废弃的钢条随意堆放在院子里。目光从那个近乎慌乱的现场,转移到另外一个现场,一个正在工作的现场。铁匠本欲停下手中的活计,友人跟他说不用停,也不用表现得那么不自然。他们需要的是一个铁匠工作的现场。在那个镇子里,他就是唯一的铁匠,已经有三代了,到他就结束了。里面夹杂着感伤的东西,又不仅仅是感伤。他曾收了一些徒弟,到半途都接连放弃。他的儿子,也不想学。
鼓风机嘶嘶地吹着,火炭燃烧着,火炭中有几块烧得赤红的铁。他用铁钳把其中一块夹出来,拿起锤子不断击打,等温度下来,等赤红暗下来,又放回火炭中继续烧着,换一块锤打。锤打之时,火光四溅,一些铁屑脱落下来,许多的铁屑落满地上。要借助一些模具,模具上面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曾想象过,鸡鸣刚叫一两遍,铁匠就在漆黑中把火点燃,把一些铁块放入火中。要制作的东西,往往都是人们定制的。我们定制了两把菜刀,他拿出来两把刀,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把作为样品。就要那样两把,我们都以为铁匠打出了很多还没有卖完的刀。已经没有剩下来的,手中的样品已有主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如果铁匠不是因为年老体弱停止打铁,而是已经没有人需要而放弃铁匠活的话,里面夹杂的人生与命运就会有不堪的意味。他是需要那些模具的,无论是要制作犁铧、刀,还是要制作其他的东西,模具很重要。模具,只是大致的轮廓,基本成型之后,就开始考验铁匠的经验、眼力和感觉了。这也考验一个铁匠的高明与否。
当剩下唯一的铁匠时,已经没人跟他比较了。我们却能从那些打造出来的成品上,知道这就是一个优秀的铁匠。正烧得赤红的火炭旁,是一个窗子,窗子里摆放着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些药,像三七粉,像银翘解毒颗粒,像阿莫西林,还有一些胃药,那是铁匠铺里存着的药,一个也经常要借助药物来缓解一些疼痛的匠人。他大部分的时间在铁匠铺度过,还有一些时间是在镇上的喧闹中度过。连着铁匠铺的家,被整饬得干净整洁,种植着许多的草木,二楼还种着许多盆兰花。近乎两个极端,在他身上达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柔软的植物与坚硬的铁块,植物需要的是轻触的质地,那些铁块需要的是力量的锤打,打铁发出的声音在铁匠铺里响彻着。我们听到了淬火的声音,铁匠把淬火过的东西放到了地上。我们看到了一些基本成型的东西,那是用来做犁铧的部分,需要把好几个部分焊接在一起,犁铧才真正成型。
铁匠的女儿与儿子,已经汇入打工的洪流,他们去的是深圳。过年回来了几天后,又去深圳的那个电子厂上班了。我们只见到铁匠一人在家。我们村也有人去往深圳,无论男女都在工地上班,一个小时15块,一些人不分昼夜在为生活而努力。他们是怎么看一个作为铁匠的父亲的?这个问题,被我们提出后,还是感觉有点唐突。他笑了笑,说他们并无丝毫贬低歧视之意,只是坚定了他们不会成为铁匠的决心。我们能预见到铁匠最终的命运,铁匠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这只是我们的猜想。我还想到了那些窗子里摆放着的各种药,希望它们上面覆满的灰尘已经在暗示着铁匠身体已无大碍。就好像要与铁匠这个职业达成某种平衡,铁匠家旁就是一个废弃的桥墩。离那个桥墩往上不远,又是一个废弃的桥墩,毁损严重的桥墩上长满杂草,那些丛生的杂草已经干枯。冬日的草木和桥墩,它们是现实之物,也成了关于一种职业在眼前这个世界里的预言。
我从铁匠铺的窗子往河流望时,河流是静止的。那是错觉。我想拨开铁匠正在打铁的声音,听听河流的声音,听不到。铁匠会在雨水季节听到河流在哗哗流淌。铁匠是否也曾端起酒杯,看着涨起或是落下的河流陷入沉思。当他想到再没有人愿意接替自己时,是否会对着河流陷入恍惚?他是否也会因为自己的儿女去往深圳打工,偶尔担忧和焦虑?我们在铁匠铺时,他跟我们不只是说起铁匠铺的种种,还说到了他们几兄弟里就只有他感兴趣,并成了铁匠,说到了自己的子女,说到了镇上自己的店铺,店铺里售卖一些自己打的物件,还售卖其他一些不是纯手工的东西。我印象深刻,有一个雨水季节,友人就在那个铁匠铺给我打电话,我能在电话里捕捉到铁匠在铁砧上锤打铁片的声音,还听到鼓风机发出的哧哧声,还听到了河流哗哗的声音。当听到哗哗声时,我还问了一声,那是下雨了吗。友人说不是,那是河流的声音。
当把河流与那些民间艺人和匠人联系在一起后,河流充满了隐喻。铁匠接受了现实,没有多少叹息,铁匠说当人们不再需要他打的东西时,再挣扎也没有多少意义了。有些消亡充满了必然性。友人小江几次三番出现在铁匠铺,记录着一个铁匠(也是过往众多铁匠)的生活日常,同时也记录着铁匠的技艺。只是有些东西是无法记录和展示的,那些已经镌刻于铁匠经验与记忆中的东西。在一些细微处,铁匠借助的是感觉。对于民间工匠,感觉很重要。感觉是一种上天赋予自己的东西,也是在长时间不断练习下形成的。
我们羡慕铁匠能拥有那种让细微处变得更精致,能用感觉就可以矫正细微处的能力。我们的感觉都钝化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世界最敏锐的感受力。当离开铁匠铺,来到不是很大的河流边,我们离那些废弃的桥墩很近,一切是残破的,一些砖石坍塌在地,桥墩的现状也具有了隐喻性。有一块石碑,记录的是过往的战事,已然消失的桥是何时建起的,都已成谜。眼前这条河流上还有着一些古老的桥和成为废墟的桥墩,它们以自己的方式在记录着一些东西。一些赤楠在离桥墩不远的地里生长着,低矮却繁茂,与桥墩旁的植物和桥墩上的草木生长的姿态完全不同。冬日里,充斥着各种对比。
2
我们告别铁匠,离开了那个叫脉地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是麦地,想象中种植着大片大片麦子的地方。当“麦”字变成“脉”之时,我们想到的是“脉搏”的脉,大地的脉搏,这也让这个地名指向了另外的维度。我们要沿着河流继续往上,三厂局是我们今天的终点。 三厂局,苍山中的一个傈僳族村子,命名会让人产生一些遐想,这个地名里夹杂着现代人类文明的气息,据说那里曾有过一个纸厂。此刻,另外的现代气息融入这个世界,原来的纸厂已经消失不见。一直未消失的是,三厂局有一些织火草布的人。
我们沿着金盏河往上。河谷中,许多沙石裸露出来,冬日的河流瘦小。路正在修,尘土飞扬。才沿着金盏河往上不远,路便断了,与那些或坐于路边,或站在路边的村人闲聊,知道路一时半会儿不会通。同行的友人中,有人似有畏难退缩之心,他知道到三厂局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曾多次出现在想象中的世界。时间往回退,空间也往回退,那是两年前,在雪山河边,我们说着一定要去金盏村的三厂局去看看。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里,那里还举行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又是一个在我们看来无比依靠感觉的世界与角落。
近处是还未收割的玉米秆,枯黄,残败。对面是老鹰岩,陡峭的悬崖上长着一些植物,我们能一眼看出的是修长的竹子,悬崖下面有一片笔直的白桦。当我们在那里找车时,一些农人拿着镰刀去往玉米地,还有一些人割着人工养殖的草准备喂牛。这里的海拔,应该比我的老家低。在我老家,我们也需要眼前的这种饲料草,与甘蔗相近,只是老家的气候和土壤不适合种植这种饲料草。我们在牧场种植了另外一种饲料草,长得有点低矮,像极了苍山顶的箭竹,为了与刮过山岗的风对抗,都长得低矮。
冬日里,山上最醒目的就是繁密的白桦,叶子落尽,灰白笔直的躯干成了最美的风景。我暂时不去理解老鹰岩的命名,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白桦树上。近处,还有众多的核桃树,只有唯一的一棵核桃树上已经抽出新芽与叶片,季节和气温正慢慢发生变化,漫长的冬季正临近结束。老鹰岩的命名,可能源自那个悬崖的造型与老鹰很像,暂时没能分辨出老鹰的样子,老鹰在内心早已没有了实体般的存在,当没有一个真实的参照物时,想象便失去了飞升与抵达的力。从悬崖反过来想象老鹰,这又是一种方式,这样的方式最终也宣告失败。当提到老鹰岩时,我想到曾经去过的打鹰山。打鹰山的命名似乎就要更为具体,那里曾是人们打鹰的地方,有着众多的悬崖绝壁,适合老鹰的生存。眼前的世界,同样适合老鹰的存在,是有了一只鹰,在金盏河上空逡巡翱翔,我们想象着它的巢穴应该就在老鹰岩,这也让“老鹰岩”这样的命名指向了实处。与三厂局不同,许多人都觉得那里应该有过三个厂子。那里适合建造什么厂子?人们说起了在不远处,曾有过造纸厂。三厂局适合有个造纸厂,它已经身处苍山的半山腰,有着许多茂密的山林。三厂局如果曾存在一个厂的话,我们都觉得应该是一个织布厂。当我们把这样的想法跟三厂局的人说起之时,他们都觉得织布厂是不可信的,毕竟在流传中并无这样的说法。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更相信说法。也是对说法坚信不疑之后,才有先生(祭师)会在人出生、结婚和葬礼上,从盘古开天辟地处开始自己的吟诵,众多的说法从祭师口中如眼前的金盏河般流淌,祖先的诞生,祖先的搬迁史(从另外一个世界搬迁到了这里),织火草布的历史,死后要借助火草布去往苍山深处。说法,时而虚幻,时而真实,时而遥不可及,时而伸手可及,时而抽象,时而具体。杨记者在好几个葬礼上,听着祭师吟诵着这些说法,有着一种独特的方式和旋律,与人们日常说话不同。
我有种冲动,即便路不通,走路也要去。我们把车子停下,走过那段车子无法通过的路段。杨记者在那个村落里借了一张微型车。破旧的微型车,车门时而可以打开,时而又无法打开。路上的灰尘往车子里涌,我们的身上都沾满灰尘,鼻子因干燥刺鼻的灰尘很难受。草木的气息,都被呛鼻的灰尘淹没。只有当灰尘浓烈的气息变淡,或者彻底消退,冬日的草木被阳光照晒后释放出来的淡淡气息,才会被我们捕捉到。车子的破旧与颠簸,并没有把内心对三厂局的向往之意冲淡。我们暂时离河流远了。随着很陡的下坡路行将结束,河流的声音开始清晰可见。我们再次离河流近了。
我们真正进入了三厂局。深山中这个村落名,引发了我们的各种猜想,有三个纸厂,或者是除了纸厂外还有其他厂。在三厂局,问村人,命名何意?答:不清楚。许多命名在时间的河流面前,已经失去了清晰的一面,许多的真相被时间的尘埃与铁屑覆盖。我们看到了一些石头垒砌起来的墙体,主体部分已经损毁。在我们看来,那便是抵达和揣摩这个地名的一些墙砖。一片损毁的墙体,那里曾建着很大的一个建筑,可能与那个地名有关。
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可能的世界,一个依然还需要先生的世界。先生,并不是老师,是傈僳族的祭师。三厂局有着自己的祭师,我们可能与他相遇,也可能不会与他相遇。我们最终没能遇见他。在金盏河边停留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有两个人带着用火草和麻织出来的布骑着摩托车,正匆匆赶往某处。当我们对三厂局的傈僳族有了一些了解后,我们知道他们是去参加一个葬礼,先生早已去往那里,我们注定将与先生错开。
亲历的杨记者转述道,当有人去世,亲戚朋友在去往死者家中时,要带上一块长长的火草布,还要牵来牛羊。人们把布挂在棺材上面,为了给死者铺路。铺好路,死者的灵魂在被抬往苍山中安葬时,有着路的指引,才不会被路上的孤魂野鬼阻挠。那块布的作用,与以前在苍山中遇见的吹奏过山调过水调的意义相近。人们穿着火草衣围着棺材转圈,人们拿着竹子敲打地面,击打出来的声音很响,为了让死者知道有那么多人在送自己。葬礼上,最孤独的往往是狗。狗是这个民族的图腾。这曾经是一个靠狩猎和放牧为生的民族。在这里,没有人会吃狗肉。任何一个死者都有着与自己感情很好的狗。杨记者说自己每次拍摄葬礼时,总会遇到一些悲伤落寞的狗,它们靠着棺材蹲坐在地,眼睛与身体里充满了感伤。他曾见到有条狗在主人去世被抬往苍山安葬后的那一晚,低鸣哀泣。葬礼上出现了祭师,祭师用傈僳族语讲述着。世界的起源被讲述,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漫长的铺垫后,讲述开始变得无比真实和具体,具体到了死者,从出生、成长、衰老到死亡。祭师在以这样的方式,既完成了对一个人一生的追忆,同时也在以这样的方式,给那些跪着的生者一些濡染、启示和警醒。为了一生可以在祭师口中被完整地讲述,人们在那个隐秘的河谷中,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