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边(小说)
作者: 穆萨一些野花静静地伫立在小区入口处花坛的土壤中,矮小又鲜亮,像一群目击者。他经过时看它们一眼,在花坛边缘的瓷砖上坐了下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星期五的夜晚,人们结束一周的工作,进入短暂休憩。而他,不论此刻在谁看来,都像个正在遭难的人。从这里一抬头,可以看到对面楼上他的住处。客厅窗户里亮着灯,那是他的女人独自在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坐下。他感到他仿佛已不是一具肉体,而仅仅是一个意识。他凭借这点微弱的意识存在。如果没有它,他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立马就要散架了。
他尝试多次,手里的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门把手下面的锁孔。金属碰擦的声音让女人听到,她从里面把门打开。她把他煞白的脸色和打不开自家房门的行为理解为他喝醉了。她是一个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妻子,即使口中冒出一些责怪,脸上也没有丝毫愠怒。她把他扶到沙发上,他拉着她一起坐下。“我没有喝酒,真的。要是喝酒反倒好了。”他盯着她茫然的眼睛,连说了几个“我”字。“我对不起你。”说完这句,眼泪就滚落。她听后下意识地想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但他死死地拽着。一个男人对不起一个女人的方式,还能有什么呢。但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放开她的胳膊,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说法来代替“我杀人了”这四个字。
三小时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乘客坐上他的副驾,目的地是郊区一处花卉市场。快要出城时,他忽然质问他为什么要绕路。他指着导航说他没有。接下来的路上他们争执不断,年轻人大发脾气,一口咬定他故意绕路。车到郊区,他的手指甚至戳到他的脸上。等他们到了目的地,他嘴里又冲他骂出一个下流的词语。他没有再忍耐,趁他解安全带的时候,从座椅旁边的扶手盒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用一声怒骂回敬他的同时反手捅了他一下,又捅一下,接着又捅第三下。
“就是这样,我杀人了。”他说。她没有追问他任何细节。他的脸色,他说话的嗓音,和他发抖的手,已足够说明一切。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让这个噩耗静置良久。“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仿佛是为了消除这句听起来像是指责的话施加给他的额外压力,她搂着他,用手掌摩挲他的肩膀。她看得出,这一微小的安慰使他无限感激,也让他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害怕,”他小声说,“我把他藏起来了。”“你把他藏哪了?”“河边。”那时附近没有人。他看到他经过一阵剧烈抽搐,靠在副驾台上一动不动,便打消了送他去医院的念头。他把车开到河边。血液濡湿了整个座位。他在车内把他温热的身体从座椅中间费力地拖到后备厢。后备厢放着一个大收纳箱,他腾出里面的工具,把那副不再蛮横的瘦弱身躯硬塞进去。由于空间狭小,那颗脑袋斜挤在箱子角落,像是另外放上去的。环顾四周,不远处的路面下方有个桥洞。他没有多想,抱着收纳箱费力地来到桥洞位置,翻越护栏,连人带箱从路的一侧滑了下去。桥洞里黑黢黢的,遍布垃圾与杂草,他把收纳箱藏于其间,转身离开。他没有忘记拿出对方的手机,关机后丢进河水。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浑身发抖,生怕再开下去会出车祸,于是把车停在附近的一个地下车库,并用车布遮盖严实,以免路人发现座位上的血迹。
头顶的白灯照着沙发上的两个人。他起身拉上客厅的窗帘,返回来继续挨着她坐。他们吞下这件似乎大过他们自身的异物,正等着它艰难地被消化。他哭一阵,它消化一点,她再哭一阵,它又消化一点。他们就这样逐渐接受他杀人的事实。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家里的许多事情都是由她定夺,她把生活的一切安排得有序、得体。而这个夜晚每当他问她“怎么办”,她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直到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过十二点,她才说:“还能怎么办,自己去,和被他们找到,你想想哪个更严重。”听到这话,他仿佛一个原本还抱有逃脱希望的人听到最后的审判,失声痛哭起来。
“明天再去,好不好?”他抱着她说。他感觉到她点了点头。可她接着说:“去得越晚,越有可能被抓到。”她用了“抓到”这个词,这使他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他破罐破摔地摇头说:“没有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宁愿被抓住,也要在自己家再睡一晚。”她又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着他和她努力工作买下的房子,他将不再拥有它了。既然要再睡一晚,那就应该早点上床。他和她一起去洗澡。从沙发上起身时,他已经像个老人,颤颤巍巍,站立不稳。
入睡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床上搂抱着彼此,不停地抽取纸巾擦眼泪和鼻涕。门外稍有动静,他就绷着身子,紧张地聆听。她在他耳边细语:“快想想,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想吃的。”她紧紧地抱着他,隔着睡衣用自己的身体蹭着他的身体。而他此时既没有食欲也没有性欲。他同样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想去海边。”她在黑暗中亲了亲他湿漉漉的脸颊。他像是意识到这个愿望不合时宜,又提了一个更容易的:“我想把灯打开,我想多看看你。”她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灯的灯绳,于是两双悲哀的眼睛在橘黄的光中近距离对视。
“我也想去海边,”她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居然连海边都没去过。”“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他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即又睁开眼睛,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我们明天就去,怎么样?”“别开玩笑了,这是逃逸。”“不是逃逸,只是去看看大海,我就回来自首。”他说。“说不定那个人的家属已经在找他了。”她嘴上这样说,眼睛里的动摇却已出卖了她。“就算找他,也不一定会马上报警,”他分析道,“何况我看那个人吊儿郎当,不像是身边的人会特别关心他、在意他的。说不定他经常一消失就是几天。我们还有时间,明天去海边,满足最后的愿望。就算刚看见大海就被抓住,那又怎么样呢。你说呢?”于是,他们在夜晚做出前往大连的决定,当即购买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对这趟旅途的计划短暂地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他犯罪的事实中抽离出来。事已至此,海边似乎成了救赎,成了他的命运落地之际微小的回弹。唯有到过那里,他才能够在接受接下来的审判与惩罚时获得些许平静。这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夜渐渐深了。他终于还是开始入睡,睡着后他表情无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轻轻地将床头灯关闭。没多久,他猛然醒过来,听到她呼吸深沉,于是继续入睡。后来她又醒,缓慢地抽出被他颈部压着的手臂。他们就这样身处在睡与醒的反复折磨中。终于他们同时醒来。她在黑暗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悄声说:“我好爱你啊。”他转身将她裹住,用力地亲吻着她的嘴。她回应着他。他们的舌头像两条奋力求生的鱼钻入对方的口腔。她的手试探着伸向他的下身。他们默契地延长这场前戏,谁也不急着做最后的交融。他们抚摸,亲吻,舔舐,咬啮。他们用尽浑身力气抱着彼此,让每一寸肌肤贴合,努力地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他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只避孕套,单手拆开戴上,在继续亲吻和抚摸的同时进入她的体内。他的速度逐渐加快,她的叫声也越来越肆意。被他撞击的那个地方,汁液像河水一样泛滥。除了爱和欲,他们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往也没有将来。没有监狱也没有大海。完事后,他们拥抱着躺在凌乱的床单上,等候心跳渐渐平息。唯有刚开始相爱的和即将经历漫长离别的恋人,才会像他们此时这样拥抱。
天亮以后,他们开始做出行的准备。心灵的煎熬和半夜酣战让两人身体状况有些不佳。他有时会愣在原地,说出一些幼稚的话,比如“要是时间能倒退就好了”。他一遍遍回想着自己从扶手盒里拿出刀子的那个瞬间。他只需要忍耐片刻,这个周末就会是个平凡、轻松、愉快的周末。他的确是个易冲动的男人。他冲动起来会骂他的妻子,会在市区把车开到一百码,会摔东西。可他从未想过他会将利器插入另一个人的心脏。一个念头跑进他的脑袋,他想,拿刀的欲望和半夜做爱的欲望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了一个短暂的快感,他要么通向极致的愉悦,要么通向灭亡。
临近中午,他们打车前往机场。司机在座位上打开后备厢时,他根本不敢去碰车身。是她把后备厢盖板掀开,费力地拎起行李箱塞进去。车内的环境也让他不适。他们坐在后排,他屡屡感到前后都危机四伏。下车时他脸色蜡黄,蹲在绿化带旁边呕吐。路上的交警和机场的安保人员都让他紧张。他用太阳镜遮住眼睛,用皮肤衣的帽子遮住脑袋。她也同样如此。
这次旅途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节省。他们坐的是头等舱,预订的是从未住过的昂贵酒店。他们尽可能铺张浪费,在餐厅点下吃不完的海鲜,只为了让他多尝试几样。但实际上他和她都没有任何胃口。他们并排坐在酒店房间的床边,顺势平躺下去休息。“我会被判死刑吧,”他说,“至少也是无期?”接着两人都沉默。“现在不要想这些。”她思索很久才想出这样一句话。他忽然抬起上半身冲她大声说:“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想?”她静静地躺着,依然用大拇指来回抚摸他的指节。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是他把灾难带给她的。于是又连忙道歉。
傍晚时分,他们乘车前往星海广场。在某些笔直路段,透过车前玻璃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太阳。汽车内部和窗外街道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它直射而来的金光下。“就好像太阳也生活在这个城市。”他眯着眼睛对她说。下车时,他们穿越广场,直奔海边。他留意着周遭的人群,真的担心他刚看到大海就被逮捕。此时的海水呈现一种泛着银色波点的蓝。不远处一座大桥横跨海面。乳白的围栏把成群的游客阻隔在堤岸上。海鸥密集地从他们上空飞过。人们把手里撕成小块的面包或香肠抛向空中,它们中的一只必会精准地叼住。“你想喂它们吗?”她问。近处有便利店,可以买到面包。他摇了摇头。这固然与他想象中的海边有所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到了。对他而言,愿望的达成意味着伏罪的开始。不管成群的游客多么让他不自在,不管那座海湾大桥如何碍眼,那些白色围栏如何阻碍了他与大海的近距离接触,不管漫天的海鸥争抢食物的姿态看久了多么让他腻烦,他都实实在在地到过海边了。
两人沿着堤岸向东缓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大海。离广场渐远,人也越来越稀少。“我们合个影吧。”往常外出旅游,合影都是由她提出的,这次则是他主动说。他搂着她的肩膀,以海面和擦着海平线的落日为背景,持手机自拍。大概是看到屏幕上他们面容憔悴,他迟迟没有按下拍照键。“我觉得距离远一点,拍全身照可能更好。”他说。于是他们在原地等了两分钟。一位老人手拿一把小折凳迎面走来,她上前请他帮忙,他欣然答应。她回到堤岸边,像刚才那样和他并肩站着。老人拍了一张,继续盯着屏幕。“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他问。他们回答说是。隔了许久,他才又拍了一张。
“这附近有沙滩吗?”她问老人。“继续往那边走,会有一个小沙滩。不过你们得先走一段公路。”老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在原地与他们攀谈,主动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我刚刚沿着马栏河走过来,遇见一只海鸥在高楼中间横冲直撞。”考虑到他们不知道马栏河,他又朝他来的方向指了指,“马栏河就在前面,流经市区。你们很快会路过它。海鸥有时候把河水当成海水,顺着飞到城市里去,结果就在城市里迷失了。”“迷失”这个词从老人嘴里说出,让他心头一震。他问:“那怎么办呢?”老人说:“没办法。运气好的话飞回海边,运气不好,在玻璃上撞晕,或者被人拿扫帚打下来。”三人不自觉地把目光从海面移向城市。太阳已经消失不见,城市笼罩在一种逐渐黯淡的幽蓝当中。
按照老人的指示,他们穿过马栏河,继续沿海岸步行,最终由于道路中断,不得已走上公路。“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对吧?”他说。他们正手挽着手从一盏街灯走向另一盏。对于他这些突如其来的问句,她已经变得迟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应该虚伪地告诉他,活着确实“就那么回事”,因此他可以坦然且没有遗憾地前往那个即将夺去他的生命或自由的地方吗?还是应该实话对他说,活着并非“就那么回事”,活着是很美好的,而他自己作践掉了活着的权利?“你倒是说话呀。”他停下脚步,用一副质疑的表情看着她。“你让我说什么?”她的声音高过了他。“你告诉我活着就那么回事,有那么难吗?”他的声音高过了她。她的脑袋被一片嗡嗡声占领。她甩开他的胳膊,独自快步而去。她一边哭,一边自说自话地用一些恶毒的言语骂他。她大口喘气,在走完一个上坡后听到了海水的呼啸。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警察正在追踪他,她想,也许她和他的任何一面都是他失去自由之前他们的最后一面。想到这里她猛然回头。他正默默地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停下,他也停下。她像个姐姐那样上前把他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