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车
作者: 刘益善1998年元月,湖北消防系统进口了一辆大型消防照明车,总队长金达文把这辆消防车分配到武汉消防支队。当这辆牛高马大的家伙停在支队的院子里时,立即吸引了从办公室和消防车库里跑出来的围观者。这是个重武器,这个家伙到了武汉支队,谁来使用它?看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爬上去,操纵起这个大家伙。
大型消防照明车配置八个人,八个人是一个小班哩!支队参谋钟亮围着照明车转着圈,心想,这辆照明车肯定要配个得力车长和一群精干的消防战士,这家伙是个重武器,在救火现场可是会起大作用的!
照明车人员配制的命令很快就下达了,武汉支队参谋钟亮任照明车的车长,副连级的王长胜任副车长,还有六名消防战士分到照明车上。从车长副车长配制的级别,可见消防总队对照明车的重视。
钟亮从农村参军,当的是消防兵。他从战士干起,先是班长,后来是排级、连级,一直干到副营级。钟亮一步步干,扎扎实实做事,不怕吃苦不怕牺牲,参加过多次救火,立过功。钟亮到副营职后,农村的妻子随了军,在武汉安家,儿子上了初中。
武汉的六月开始热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热。为了照明车早日投入使用,钟亮带着其他七名成员,找人翻译德语说明书后阅读,掌握摸清照明车的每个部件的功能,日日操练,很快就能使用了。即使照明车出现一些故障,他们也能排除。
钟亮是个狠角,这人要做什么事,是全身心的拼搏,不达目的不罢休,分到照明车上的七名官兵都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战士是要立功的,他们的目标是像车长副车长一样,提干当军官。大家都是干消防的,冲到火场,不论职务,奋勇向前。
钟亮接到湖北消防总队总队长金达文的命令时,是在1998年8月1日的晚上。那会儿,没值班的干部回了家,值班的官兵在值班室看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建军节的演出,电视正在实况转播。
在武汉上游九十公里的地方,长江南岸有一个凸出一百五十多平方公里的洲子,叫簰洲湾。簰洲湾上有嘉鱼县管辖的两个乡镇,簰洲湾三面用圩堤与长江大堤相连,洲子里的五万六千多名群众和十余万亩土地全靠圩堤保护。这年的七月以来,长江涨水,川水下来,荆江两岸水位超历史纪录,百万军民奔赴抗洪前线,守大堤保家园。
簰洲湾圩堤是在八月一日晚上八点半溃口的,七八尺高的巨浪从溃口处朝簰洲湾的群众和土地扑过去,簰洲湾顷刻成为泽国,没来得及撤离的群众和前往救援的解放军被困在洪水里。
金达文接到命令,带着消防总队突击队及五艘冲锋舟两艘橡皮艇,急驰簰洲湾。
金达文想到了现场照明,他立即给武汉消防支队照明车车长钟亮电话,命令他带着照明车赶快到簰洲湾现场。
那时,钟亮正在值班室,晚上九点半钟。六七月连着熟悉使用照明车,太阳底下训练,深夜紧急集合开拔训练,大家很快掌握了技术,可以参加实战了。在武汉的几次火场灭火中,他们的照明车上去,给救火照明起了大作用。
天气越来越热了,钟亮近些时都感觉到胸腹部有些不舒服。今年长江水大,气闷天热,加之前段为了照明车而连续劳累,胸腹部疼痛是正常的吧,钟亮是个钝感力强的人。准备过些日子,天气凉快些,再到医院去查查看,他不相信自己会患病,也不打算告诉妻子和上初中的儿子。
钟亮接到总队长的命令,立刻集合了他的七个伙伴,以最快的速度准备,然后照明车像匹下山猛虎,冲出武汉消防支队的院子,融进武汉大街上烂漫的夜色中。
都市生活并未受到长江洪水的多大影响,大街上奔行的人流朝着各自的方向,熙熙攘攘地前进着,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有一个叫簰洲湾的地方已被江水灌满,几万人困在水里。为了抢时间,高大的照明车在大街上无法放开奔跑,钟亮让车手拉响了警笛,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车辆行人知道有灾难发生,纷纷避让,交警指挥着车流,让照明车先行。钟亮带着照明车出了武昌城区,很快到达江夏金口,驰过五里长堤,穿过金水闸小镇,下堤上了武嘉公路,直奔嘉鱼簰洲湾方向。
湖北消防总队突击队在总队长金达文的带领下,带着橡皮艇冲锋舟,艰难地行进在武嘉公路上,和钟亮带着的照明车朝着一个方向,他们遇到的困难是一样的。
簰洲湾倒口后,有一大半村民在江水尚未灌满圩堤内的洲地时,带着全家老少先是逃到了圩堤上,逃到了长江大堤上。不宽的大堤和圩堤承载不了,他们就从堤上下来,沿着武嘉公路,向江夏方向奔走,向武汉方向奔走。武嘉公路上涌动着人流,大人小孩自行车拖拉机,甚至有的人还拉着牛,牵着猪。人呼牛叫,人流滚滚,迎着金达文、钟亮,还有许多由武汉方向过来的车辆人员逆向而行。
武嘉公路是条省级公路,并不宽展,在这样的时刻,双向人流车辆堵塞,无法通行。交通警察、武警部队,所有能出动的警力都用来维持秩序,疏通道路。
“乡亲们,请大家让一下,疏散到路边的田地里,我们要去营救簰洲湾,要去救那些还在水里的群众!请大家顾全大局,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救人去抢险。”钟亮在照明车上,用电动喇叭一遍遍地呼喊着,他喊得嗓子都发哑了。
群众是讲道理的,疏通道路的警察们极力配合,使得照明车这个大铁家伙终于能较顺利地前进了。钟亮走一路喊一路,还派车上的战友下去疏通人流。
长江大堤南边的那一片田野,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记。那时还是晚上十点多钟,平坦的田野上分散着一座座村庄,村庄里灯火明灭,田野上庄稼沉静,棉桃在枝上挂着,中稻正在含苞孕籽,少量的早稻收割后正在抢插晚稻。这是乡村双抢忙得跳的日子,但因为今年水大,青壮年劳力都抽调到堤上防汛守堤,连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都自动回到家乡,保卫大堤。
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和妇女,把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吃的喝的,纷纷送到路边,给逃难的人群,给前往救灾的人群,将矿泉水、方便面、煮鸡蛋,往人们手上塞。
钟亮的照明车保持着与金达文领着的省消防突击队的联系。金达文领着的队伍走在钟亮的前面,金达文说:“钟亮,克服一切困难,要快,我们到簰洲湾边的长江大堤上会合。”
钟亮说:“总队长放心,我们一定紧跟着你们赶到,配合大部队行动,听从总队的命令。”
钟亮这个人说到做到,与总队长通完话后,他跳下照明车,由副车长指挥。他和两位战友站在照明车的车头,劝说群众让路,照明车在他的疏通下前进得更快一些。当他们把最后一截路走完,照明车呼地一声爬上长江大堤,到达簰洲湾段时,钟亮和战友们才轻松地呼了口气。
金达文的湖北消防突击队六艘冲锋舟两艘橡皮艇,到达簰洲湾大堤,钟亮的照明车也接着到了。
钟亮从大堤上往簰洲湾里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圩堤倒口处的浪头还在高跳着朝圩堤内扑。倒口处人影灯影绰绰,一辆辆卡车装着石子往倒口处开,连车带石头一起堵口,一艘艘铁驳船装满石头往倒口里下沉,奋勇堵口。圩堤内簰洲湾150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家园,此时已被夜色覆盖。圩子内的用电设施被江水捣毁,漆黑一片,只有那些被撕断的电线偶尔闪出火花。圩子里的水越涨越高,黑暗中有求救的呼声。钟亮吸口凉气后,马上感觉心痛,心痛引起了腹部的钝痛,他晃了一下,头发晕,差点倒下去。旁边的副车长王长胜扶住他:“亮哥,怎么啦?没事吧!”
钟亮很快清醒了,克制住疼痛,对副车长王长胜说:“没事,老百姓太危险了,我心里痛!”
这时,钟亮所在的大堤上也是无序状态,除了少数几处有灯光外,周围都是黑暗的。金达文找到了现场指挥部报到后,立即回来命令钟亮打开照明车上的灯光,照亮现场。
钟亮接到打开照明灯的命令,心里的那种痛、胸部的那种闷被自己马上执行的意念转移了。他甚至觉得有一种轻松,有一种自己可以做自己特别愿做的事情的快感。
钟亮和副车长王长胜一起,挑选了一处较为宽展居中的堤面,作为照明车的停驻点,车上的战友们立即各司其职。车轮停驻加固牢靠,发动机开动,隆隆声响起,光源发生了,一根粗壮结实的灯柱咔吧咔吧响着金属的节奏。这节奏令钟亮心里听着舒坦。在熟悉操作这辆进口的大功率、全功能的照明车的日子里,钟亮特别喜欢听这种声音。钟亮平时喜欢听听音乐,他特别喜欢听那些节奏感分明的曲子。当他第一次听照明车灯柱伸展的节奏时,那咔吧咔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就是最美的音乐。
钟亮眼盯着灯柱一节节伸展、伸展,当灯柱不再向上伸展时,钟亮知道,已经到了最高点十五米了。
灯柱像一支粗壮的手臂,钟亮感觉那就是自己的手臂,是战友们的手臂,是消防部队军人的手臂。这手臂有力、坚定、强壮,它高擎着一盏巨灯,巨灯是一轮小太阳。
发动机的隆隆声很动听,照明车的轮子停驻牢靠,灯柱已伸展到夜空,如剑般刺破黑暗,八名照明车上的指战员都守在各自的岗位。钟亮命令:“开灯照明!”
光亮的发出有声音么?有人说没有。但钟亮却一直认为,那是有声音的。“唰”或者“哗”,就这样的响声。
钟亮的照明车,在“开灯照明”的命令下,立即“唰”或者“哗”地亮起来了,八千瓦的灯泡发光了,那光像无数把剑,刺向夜空一万米,那光像一片雪,飘飞方圆一万米。这辆大功率全功能的照明车,打开之后,一万平方米的空间顷刻明亮。照明车那“唰”或者“哗”的声音响过之后,刚才喧嚷无秩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像被震得噤了声。
这时有了风,先是风声,接着人们听到了簰洲湾圩子里的轰轰水声。大堤上的人们:军人、救灾干部、民工、从水里逃出来的老百姓,男女老幼,突然醒过来了。夜色中的簰洲湾大堤上发出了欢呼声,“啊!欧欧!我的天啦!好亮好亮!这个车子厉害!解放军万岁!”
消防部队参加抗洪的指战员们,穿的都是迷彩服,和堤上的解放军一样,人们都认为是解放军,也对!
照明车的灯照亮了一万平方米的四周,立刻,纷乱变得有条理了,无序慢慢变得有序了,希望来了,力量来了,意志来了。省、市、县三级现场指挥部开始工作,安置逃难群众,有序疏通转移。向上级汇报,与部队联系,申报救灾物资,天空中的飞机现在能准确地把救生衣投放在簰洲湾的圩子里了,之前他们把救生衣投放到洪湖那边去了。
现场石破天惊的事情出现了,消防部队突击队在总队长金达文的带领下,一直在岸边等待机会。省、地指挥部的领导说:“现在水头正大,湾子里房屋倒塌,电力设备紊乱,漂浮物无数,天亮再下水救人。”
金达文听见水里传来的救命呼喊,下了命令:“消防总队突击队下水救人!”
担任省抗洪现场指挥部指挥长的省委副秘书长拉住金达文:“老金,搞不得,太危险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金达文说:“放心吧,秘书长,我们突击队是经过特殊救灾训练的,不怕危险!再说,老百姓在水里呼救,我们作为一名军人、一名共产党员,能在岸上不管吗?”
金达文第一个跳上冲锋舟,其他人员按照编组,分乘橡皮艇冲锋舟,冲进波浪滔天的水里!金达文对副秘书长说:“要死我先死!”
钟亮和七名战友,坚守在照明车上,他们各司其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这光明、这亮光,直到天明。
在照明灯亮了之后,在人们的欢呼声停歇之后,在大堤上的情绪镇静了之后,钟亮含泪看到金达文领着他的战友,最先下水,冲进危险起伏的波涛,他的心痛了。
这一痛,又把刚才停下了的腹部之痛引起来了,钟亮一阵晕眩,身子晃荡时,在一边的副车长王长胜把他扶住了。“不对劲呀亮哥,你病了?”
“莫瞎说!可能是昨天晚上胃口不好,吃少了,有点饿。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钟亮移动一下身子,装着去检查照明设备,他要离王长胜远点,怕他看见自己这时额头冒出的一片冷汗。
钟亮把手掌抚在腹部,腹部这时绞痛起来,像有人用锤子猛击他的肋骨,像有人在扯着他的肠子在抖。他咬紧了牙,摒住了气,一个深呼吸,然后再缓缓地一口气呼出去。他把平抚的手缩起来,用手指用力地去抓隔着一层迷彩服布的肚皮,用力抓、抓、抓!他似乎感觉那痛缓了下来。他是不能倒的,他是个能吃苦的人,他是个不怕苦累的农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老农民,做起事来是一种拼了命的劲头,不怕疼痛与外力的干扰!父亲有个外号叫“舍命”。钟亮开始不太明白这外号的意思,只是听叔叔伯伯们这样喊父亲。后来别人告诉他,乡村的水牛,夏天有牛苍蝇趴在牛肚皮上,拼了命吸血。那牛苍蝇个头大,趴在牛肚上,牛尾巴赶都赶不掉!这时放牛娃来了,用鞋底啪的一声打死。放牛娃动手时,牛苍蝇不飞,它舍不得那甜甜的牛的血。牛苍蝇在乡下叫“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