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绿车
作者: 周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你没有注意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这趟火车再稀松平常不过,从武昌开往深圳的快车,一辆没有空调的老式绿皮,只有车顶每隔一段距离安装了聊胜于无的摇头吊扇,但也无法排解初夏时分风中携带的闷热。虽然号称快车,但也不过是特快和普快中间的那一档,从起点到终点要十五个小时。十五个小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不过相比而言,火车票便宜,飞机票贵到普通人负担不起,那时也没有什么高铁。你曾经坐过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去东北,也坐过两天两夜的火车去四川。十五个小时,从早上天蒙蒙亮坐到晚上天边仍残留着太阳刚下山时的黛蓝,整整一天时间。
你坐上这趟列车的时候,车上还没什么人,因为你知道要早点来抢位置。座位是对号入座的,虽然会有很多买了站票的人随意占座,但如果好声好气地商量,大部分人还是会知趣让开的。那种非要叫车长来斡旋协调的事情你目睹过,但是不多。你抢的是头顶行李架上放东西的位置。那时人们出门好像搬家,连枕头被子都要带上。虽然你不带,但你有很多行头,因为你希望至少能在深圳待一段时间。
这次去深圳,你是决心一定要找到工作。大学快毕业了,你们寝室其他三个都找到了,就你一个没找到。连上铺的农村娃都找到了国企的铁饭碗,他笑得合不拢嘴,每次和他四目相对他都要拐弯抹角地提到这件事,想想就烦。不就是找个工作吗,现在到处是机会,钱多到淹脚踝,怎么可能找不到。而且你要去大城市找,去南方找,找个起薪就高,还跟国际接轨的工作,叫上铺的农村娃羡慕到睡不着觉。
等你注意到的时候,车上已经挤满了人。顶着硬硬的垂直靠背,你坐在左手靠窗的位置,和火车前进的方向一致。你右手边坐了一个妇女,因为趴在对向两排中间的小桌板上睡着了,看不出来年纪。你对面坐了一个一脸倦容的中年男人,他一上车就打开一盒“来一桶”泡面,用车上不干不净带着白色杂质的开水冲泡,刺鼻的化学调料的味道涌入你的鼻腔。这时你想起自己也带了很多吃的,不过都放在了上面行李架的包里。你想站起来把东西拿出来,免得等下开车不好移动,但又怕碰醒右边的女人,所以只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你感觉自己好像坐进了一个只够自己栖身的小型胶囊。
你登上从多伦多回香港的航班,找到自己的座位并坐下。你发现自己挤在经济舱一个右手靠窗的位置,动弹不得。
你产生了一种既视感,但肯定不是因为你坐过单人潜艇潜入过深海。你想起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在那趟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上。
坐你左边的是一对母子,让你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妻和孩子了。坐你左边的孩子也许年龄比你自己的孩子要稍微大一点。如果是你的孩子,大概会在飞机上来回闹腾并大叫,踢前面座位的靠背,把果汁弄洒在地板上,伤透你的脑筋。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决定不让他在憋屈的香港而是送他去天地广阔的加拿大,虽然这个决定导致了一系列后续的问题。目前看起来坐在你旁边的这个男孩还非常老实,只是静静地戴着耳机看着自己手机上的篮球比赛视频。你遗憾自己的孩子并非如此。
孩子的左边应该是他母亲,年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但应该还是比你年轻。你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在街上碰到的人过半数都比自己年轻的不幸年纪。她似乎比较有品位,因为现在长途飞机上拿纸质书出来看的人已经不多了。你也掏出刚在机场买的约翰·葛里逊的最新作品,将鼻尖埋在用粗糙纸张印刷的平装口袋本里,深吸一口纸与油墨的馨香,然后试图读上两行。
你打开书时,能闻到飞机上一股经年累月长期飞行所残留的人的气味,可能来自于身体的某些特殊部位,也可能来自于人体油脂,还有就是用来清理这些气味所喷洒的清新剂。你很久没有坐过经济舱了,但是现在自己的钱都要被前妻和孩子榨干了,往后的日子要省着点花。你看了看飞机的起降时间,正好十五个小时。你在心中苦笑一声,连时间都跟那趟火车一样。
车开了,你看着窗外沉浸在浓厚阴影中的车站月台向后退去,然后是火车站附近红砖赤瓦的老房子和到处野蛮生长的铅绿色杂草,远处是没几层的灰色筒子楼。你刚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片土地上的这座城市似乎不会随着时代有任何改变。
你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希望能有点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景映入眼帘,让自己解解闷。你不是第一次坐这个方向的车,知道再过个十几分钟,就会来到城外,那个时候大概就有低矮的群山和平缓的农田了。太阳到那时已将清晨的阳光洒向大地,让一切灰暗的颜色都像是洒了香水加了佐料。在这样的阳光下,郊外应该到处都是娇翠欲滴的鲜艳绿色。
这时一个女生从站满走道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你很快就注意到她,因为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色的连衣裙上印着蓝色的花朵,瘦弱的胳膊拎着两个大编织袋,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这是我的位置……能麻烦您让开吗?”
她站定在那个正吃泡面的中年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她拎着的编织袋太大,很多路过走道的人都要从袋子后面绕行,少不了嘴里咕哝着一些咒骂的话。
“你说这是你的,我还说这是我的呢。”那个中年人没有站起来的样子,这属于你最害怕的情形。这些买无座票的人也往往是最没有对号入座概念的人。十几年前也确实无所谓对号入座,听说那个时候很多人甚至不买票,直接从车窗钻入,连行李架和椅子下面都躺的是人,更有甚者还扒在车厢连接处搭便车。
“您看,我的座位就是这个……”
她这时掏出车票,想给中年人看,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你靠近点啊,我眼神不好。”
她可能害怕中年人把她的票一把抢走,撕成碎片往窗外一扔,那她就麻烦了。她的动作怯生生的,仿佛第一次搭长途火车。但她细葱般的手指正在你的面前晃悠,捏着那张车票,一动不动。中年人就如乐山大佛一般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事情似乎进入了凝滞,但她突然开始垂下手,似乎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你不知道什么力量涌了上来。或许你潜意识里希望两人之后会有所发展;或许你希望所有这些不守规矩不对号入座的人都接受惩罚,以免将来自己也落入此类窘境。你捏住了她白嫩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掰了一点,看了一眼她的票,然后对中年人说:“她确实是这个座位的。”
中年人叹了口气,嘴里数落着现代年轻人如何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他们那一代人坐火车,即便有座位也会让给长辈云云。你基本没听,内心只是在回味刚才不经意的触碰。
中年人似乎终于因为无言的压力承认会站起来,但还坚持着自己要把泡面的汤都喝完,并且不停地装出向面汤吹气的姿势。他吹来的泡面气味让你也真的感觉饿了。
到现在你还记得当时刚接触她的手腕的感觉。那是一种让你大概能毕生难忘的触感,并不是因为她的手比别人的更光滑或者她身体带电,而是当时因为你压抑自己的感觉,以至于碰到的时候有一种迸发的情绪,把你自己也吓了一跳。
坐在窗前的你向外看去,机场到处还能看见积雪,不管是航站楼上还是跑道之间的草坪,只有跑道的部分好好除过雪。刚来加拿大的时候你们一家看见初雪都很兴奋,那漫天飞舞的白色小降落伞,在香港出生从来没见过雪的儿子会跑到落地窗前欢呼着“下雪了下雪了” 。你会领着儿子走到自家的后院,跟他打雪仗堆雪人。你们堆好第一个雪人,他用树枝作手、胡萝卜作鼻子、两个捡来的石子作眼睛。你在他眼里看见了儿子在香港时从未见过的闪光。那个时候你还很庆幸自己来了加拿大。
当然后来没有人再对下雪抱有任何的激动甚或好感。下雪无非就是意味着早上要早起先把车上的积雪和家门口挡路的雪都铲掉,这项体力活当然毫不意外地会落在你的头上。等你开车出去还要小心路滑,并且下车的时候要看一下路边是不是有没化彻底的黑雪,踩在里面你的鞋就会整个湿掉,如果不赶紧烤干就要踩着这湿漉漉的鞋袜渐渐失去脚部被冻僵的知觉。
窗外飞机还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在机翼上的什么黑色胶管现在已经拆掉了,刚才能看见的往机舱下部填塞行李的运输车辆也不见了。大概终于是要起飞了吧。你不是很想看机舱内部的情况,那边总有人为行李的事情争吵。有人甚至认为每个人的行李只能放在自己头顶,要别人把行李都挪走。你觉得不管是坐绿皮火车还是坐越洋飞机,似乎遇见的都是同一拨人。
趁中年人终于站起来离开的时间,你眼见隔壁的阿姨被吵醒了,赶紧顺路把自己的包拿下来,想把吃的拿出来。结果这时刚才的女孩正好坐进来,看你取下行李,以为你是把行李架上的位置腾出来给她放东西。看她一个劲儿地道谢,你也不好意思指正,只好帮她把编织袋放了上去,把你自己的圆筒旅行袋塞在了椅子下面。长条形的旅行袋从座位下伸出来一截,使得你不得不把腿往前靠了靠。
这时她坐在了你的对面,脸向着左侧的窗外望去。窗外洒下的晨光给她的脸部侧影从额头到眉毛睫毛鼻翼鼻尖再到微微翘起的嘴唇顶端勾勒出了灿烂的金边。你看得出神了,直到被她发现你才赶紧将视线转到外面。
你想拿出准备的切片面包来吃,但是不知为何,你非常不好意思在她的面前吃。你突然有点后悔,还不如让中年人坐在对面,你想干什么都没有压力。你可能怕她笑话自己,空口吃白面包,也没有什么草莓酱花生酱。你就是喜欢白面包的那股奶香气,似乎能掩盖这列车上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的各种奇怪的强烈气味,以及挥之不去的铁锈味。特别是现在列车里的气温正随着阳光的侵入逐渐升高,这些味道似乎更强烈了。你感觉自己的衬衫已经开始汗湿了。
你和坐在一个卡座里的四个人尝试目光的接触,但没有人示意你打开窗户。窗户一旦打开,就会刮进强风。对面卡座的窗户打开后就吹走了隔壁的《故事会》杂志,引发一场骚动。你在反复犹豫要不要主动开窗。这时她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毅然站了起来,开始尝试打开车窗。这种窗子分为上下两个部分,要捏住下部窗户顶端两个把手再往上抬,非常难开。你也是失败了很多次后才逐渐掌握拉开的技巧。你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想要帮她拉开窗户,这时你俩的手又不经意地触碰了。
窗打开了,风吹了进来,吹得你的脸烫烫的。
飞机终于要起飞了。
飞机进入滑行道之后,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不让大家使用电器,而且你也处于这种心里的石头没有落地的悬停状态,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坐在你左边的母亲似乎这时候看起书来没有任何问题,也许她的书比你的有趣得多。你打开的书读了两行就放下了。你最喜欢的约翰·葛里逊的法律惊险也有哑火的时候。
飞机走走停停,有时候只是稍作停留,有时候一停就不知道到底要停多久,你也看不见前面或者后面有多少其他等着起飞的飞机。
有次你坐飞机,飞机在跑道上停了四个小时,还没有开空调,你在燥热的焦急等待中体验了一把炼狱的生活。不过你突然想起来,以前到处都没有空调的时候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刚到南方的时候,每逢盛夏,你就坐在电风扇跟前,将转速开到最大,对着风扇啊的直叫还能听见回声被吹回来的声音。你在太阳穴不停地涂清凉油,一天冲三次凉水澡,晚上和妻子互相往对方身上涂花露水,然后把两张竹席架在租住地附近背街小巷里通风的地方,睡之前先在上面洒点水降温。蚊香一点用也没有,但即便这样你和妻子也宁愿睡在外面,因为屋里的闷热比一个连的蚊子更可怕。
你又想起来在那趟改变命运的绿皮火车上,你打开了窗户;暖烘烘的热风,不管多热,吹起来也比完全没风的密闭空间好得太多。
结果那天的飞机最后竟然取消了起飞。也难怪炼狱下面还有地狱。
万幸今天的飞机终于在跑道上加速,轰鸣着起飞。飞机起落架的轮胎冒着烟离开地面的刹那,你就感觉放松了下来。这时候你往往会顺着气压的变化和能湮灭一切的引擎白噪音进入一段沉沉的睡梦,然后在第一次送餐到你面前的时候仿佛某些嗅觉敏锐的动物一样立刻醒过来,用送来的餐食填满已经在胃里形成了黑洞一般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