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
作者: 糖匪狮鹿
他们一行五人来到营地的时候,狮鹿群已经离开。没有人见过狮鹿。驼背说它们和麋鹿长得很像。高个子补充说狮鹿眼睛上方有两条表情肌,酷似金毛寻回犬。两人都是自然学家。他们这么说,大家就信了。
营地除了他们几个新来的只剩下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据说狮鹿群在的时候,这里人满为患,满山满谷人潮涌动。不巧他们到的前一天早晨,狮鹿下山了,后面跟着那些为它们而来的人,密密麻麻地顺着山道盘旋而下,就像马桶里向下急旋的漩涡消失在下水道里。
考察队五人住进临街联排小屋。每人一间。她被安排在中间。房门一关,听不到半点声音。她低头看着脚下干燥的月亮地表。醒来时外面天空显出从来没见过的颜色。房间里没有任何物件可以告诉她时间。她出去问人,发现其他人的房门全部大开,里面亮着灯。她挨个进到这些房间,没有见到一个人。桌上堆着用过的杯子、吃了一半的食物,沙发和床上摊着皱巴巴的衣服,卫生间放着打开还没盖上的面霜。到处都是人类匆忙离开的痕迹。
她在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沙发上坐下,思考接下来的日子。她想到狮鹿群。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生物有一天从天而降,除了营地附近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只要眼睛从它身上挪开,就会忘记它的长相。录音绘画摄影,人类所有即时记录手段在它们面前全部失效。狮鹿固执地保持着不被看见的状态,人类以同样的执着试图记录。他们五人的考察正是无数徒劳努力中的一份。这时,消失的四个人陆续走进来,脱下外套,坐到她面前,说笑着,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说他们刚才就在最右边的楼里聊天。高个子展开一张沾有泥巴的纸,上面印着新鲜的动物脚印。他们热烈地讨论起刚刚的发现。
接下来几天,他们一起深入林间寻找狮鹿群的粪便和蹄印,去图书馆查猎人们的记载,吃饭,回家。谁要是想独自行动会在外墙留言说明。女人跟着大部队行动。她改掉了动作迟缓的毛病,和他们步调一致——对此她并不能特别确定。一些突兀的空白时刻,她似乎再次弄丢了他们。但他们很快会出现,带着新的狮鹿群的线索。双方隐约都为此感到羞愧,避而不谈刚才分开行动的事。
一天他们在树下喝茶。风把她的帽子吹上树干。她脱下外套上树去拿帽子。两次经过同样的鸟巢松鼠洞后她拿到帽子,回到地面。几个陌生人坐在树下喝茶。她想现在他们连模样都变了。不过很快她在两百米外的另一棵树下找到了他们。他们正在热火朝天讨论狮鹿的生长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高卢密环菌——在黑暗地下生长2500年重达400吨的巨型生物。它们地面上的子实只有10厘米。也许狮鹿也一样,暴露在人类眼前的并不是它们真实的样子。
回过神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离开。她站在树下等了很久。他们没有回来。她回到房间,记录刚才的想法,她有一个本子记录对狮鹿的猜测以及理论根据。同时,她通过门缝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直到深夜,也没有响声。
长夜里,她慢慢地以无尽的耐心撕着手指上的死皮,很久之后她想起类似的经历。她曾经养过一条蛇,一次次帮助它蜕皮,从新鲜的鳞片上撕去没有用的皮。她想起她擅长抚摸,常常令那个冷血动物惬意地闭上眼睛。她觉得狮鹿有可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比如最严酷的那些气候里,比如被夷平的战场,比如被永久污染的海洋里,它们就是冷血动物的形态,一条蛇或者蜥蜴,柔软的肚子紧贴地面,穿爬过人类的灾难。要是她在,也许可以轻轻抚摸它们的肚子。
过了午夜他们仍然没有回来。女人困倦到极点,感受到一阵奇妙的醉意,旋即滑入到梦中,在完全没有意识前,她清楚感知到身体快速位移带来的快感。她在这样一种境况听到外面哨点工作人员的喊声。每天晚上他们都会那么呼唤可能留在附近的狮鹿。但是那天晚上,女人循着声音穿过草坪和水塘朝他们走来。她差点被当作一头落单的狮鹿。
幸好工作人员及时放下猎枪。她被警告天黑不要单独出门。这很危险。工作人员说。如果碰到落单的狮鹿怎么办。
她解释他们考察队的任务,就是见到活的狮鹿。它们只在这里被人们见到过。只有这里传出过它们的消息,并且从来没有一位科学家在这里见到过狮鹿。 她想知道危险的含义。猎枪是用来射杀狮鹿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被送回房间。路过右手第二栋楼的时候,她看到考察队其他人都在里面。那天之后,她白天一直待在屋里,透过窗外一排枫树,盯着反射明亮阳光的柏油马路。晚上,她绕开哨声能传到的地方,走进树林,寻找狮鹿。她已经越来越确信,狮鹿不是传说中的样子。有时候,在发蓝的月光下,她好像听到了无数细小爆裂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她的脚步变得艰难,好像长出了幼芽。白天做梦的时候,她梦见那些幼芽的影子,与树木的影子重叠交缠,像一头雄鹿的鹿茸。
她渐渐忘记危险的哨声,也忘记考察队。有一天白天,她梦见他们住的五间屋亮着灯,门再次全部敞开,五道明亮的光柱平行照在空气上。她爬上光的阶梯,向上,或者无所谓向上,再向下,或者无所谓向下。她就这样在光梯上上下下。在梦里,她预感到山上的积雪将要全部化开。
事实也的确如此,第二天天亮,山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积雪。也就是在那天,她目送着搭载考察队成员的大巴盘旋下了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营地的工作人员没有要求她离开。她继续着之前的生活,越来越相信自己正在接近真相,接近狮鹿。夜晚土壤下的声音告诉她不久后狮鹿就会回来。
然而,考察队离开后的那年春天,狮鹿群始终没有出现。她继续等,在联排小屋中间的那间等了很多年,等到忘记在等什么。她还是在白天睡觉,在梦里看见自己长成无性繁殖的生物,只要有土壤和水就不会死去。
细幼根茎般的不可见之物从她身上生出,温柔地伸向这片树林、山谷、鸟群、爬虫,被落叶和积雪养育的土壤,还有此地传说中的生物。她曾经只是路过的客人,是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人群中的一员,是从什么时候起感受到隐秘地来自他处的心跳,又是什么时候她的心脏以同样频率回应着,或者说成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就像营地图书馆里一本无法翻阅的书上所说:“一切共生都是偶然。当一度松散的联系固定下来后便成为永久的伙伴,当原先的客人留下来并且合为一体时,这种相互依赖导致了新的复合体的产生。”
大雨
一
三点钟她准时坐上车。几分钟后车进到高架车流,漂浮在南方最明亮的阳光下。 高架两边真好看。旁边的人赞叹。啊,真的。她说。
因为坐了靠窗位置有些不好意思。她于是又补充说,也有车的关系,我们的车底盘高,目光能越过高架隔音屏,看到平时看不到的风景。
对方若有所思应了一声,两个人一齐看窗外。
外面,城市树木鲜美圆润的树冠,如同优雅的绿色小波浪,不时跃出一两幢银光闪闪的摩天大楼,被镀上淡淡的茶色,在寂静中向后退去。
还有旁边车道的小车。各式各样的车顶,形容不尽,流动不息,也一律静默。一辆巴士从旁边开过,和她们的车同款,悬浮于路面,车身覆满仿生鱼鳞,里面坐了一样的人。
车厢里,人们开始聊开。一起参会的四十几人包车去郊外会场,上车那刻已经启动会议模式。人们热烈克制的交谈声与空调气流的嗡嗡声互为经纬,交织成声音的膜。旁边人屏息听后面人说话,听他们说小说里的大荒凉,说飘在空中的安慰话。
她向着窗外,对着茶色风景,半睡半醒,几次忘记自己在哪,要去哪里。再次迷惘的时候,她见到了那束光。
遮天蔽日的厚厚云层间落下的这样细细一束,羽毛一样轻盈,冰晶一样沁透,从云端笔直落下。这不该是高架上随便一瞥可以看到的。这一刻也不该是一个普通周五的下午。她直起身追踪光的去处,见到了它:金黄色琉璃瓦的双重歇山顶,正脊上两只螭吻相对。红墙高耸气派庄重,不可思议地从方正现代楼群中旭日般升出。
那是庙?她惊讶地问出声。
没人听到她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起,空调的制冷被开到最大。车窗泛起厚厚白雾。纷杂的交谈声在沁凉的空气里逐渐干涸。她听到哈欠声。疲乏带来的短暂安静让人舒心。不用再担心有什么安慰的话对她说出。她空荡荡的身体不用被迫去回应什么。
白雾散开。
面前是那座高楼。近距离看,建筑更显庄严肃穆,似庙宇又似殿堂。院门向外大敞,正上方挂着名匾。金色字体难以辨认。
育音堂。一个声音讲。她这才注意到门口一直站着个男人。男人朝她走来,灰色衣裤 ,不高不矮,脸上明镜般没有波澜。
你来了。男人说。
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踌躇中想起车上其他人,奇怪她们去了哪里?难道这里就是会场?还是她又一次被单独留了下来。
我带你上去看看。男人说。那声音寡淡如水,在她听来反而悦耳。人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
天色转阴。头顶上方乌云聚拢翻涌。一脚刚跨过大院门槛,天上闪电划过。明灭间,她进到院子里,见到高楼全貌。背后是被闪电撕裂的可怖的天空。
这是哪?她问。雷声隆隆从远处紧跟过来。
育音堂。男人重复。她认出他脸上神色,僧人才有的淡漠。
可这里又不是寺庙。她不再问。没用的。即使说了也没用。话语走到了尽头。
没人能靠说话相互明白。
院子石板路在闪电下显出枯骨的颜色,瞬间又恢复常态。他们并肩走上台阶。男人推开朱红色大门。大堂内没有照明,黑漆漆一片。从深处郁结的黑暗里持续传出不可捉摸的低响。
一楼平时不用。男人说着借门外天光引她上旁边登楼台阶。楼道窄长,台阶陡直,好在有壁灯。越往上,越明亮。
二楼光明灿烂。高大金柱熠熠生辉。屋梁和外廊的栏杆,都从内向外透射出光芒。她站在楼梯口。
你来,看这个。男人招呼她。
她走近,顺着他手指方向抬头望。半空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巨大梨形肉袋,将璀璨殿宇的屋顶全部遮蔽。它们从屋梁悬吊下来,黏腻,潮湿,表面筋膜和血管暴凸,一米长的袋身鼓鼓囊囊,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
“襁褓。”男人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
“对,”男人说。“是的,就是包裹婴儿的襁褓。 ”
“什么意思?”声音哽在胸口。
男人做手势让她自己看。她强忍住厌恶投去目光。发现襁褓外壁是半透明的。透过它们能看到里面蜷缩成一团的小身体。
“都是十二个月以内的婴儿。”男人对她说。
原来育音堂是育婴堂。她明白过来。 她的向导,前后鼻音不分。
“这里的婴儿健康活泼,发育完全。”
她不信他的保证。婴儿的身体可比前后鼻音复杂得多。
一阵强风裹挟水汽穿堂而过, 舌尖鼻腔一起感到尘土味的微苦冲击。“谁把这些婴儿送来的?”她问。
“他们的母亲,有时候父亲也会跟来。许多都是刚生产完就直接送来了。毕竟这里只收出生后一周内的孩子。”
“为什么?”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思考这问题的具体指向。
“下雨了。”她的话为外面瓢泼的雨声打开一扇门,顿时,雨声近到耳畔。好像大堂内也下起滂沱大雨。
二
这里是学习语言的地方。男人经过沉思后这样开始说道。
“这里是学习语言的地方。母亲们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及早从人类这里学习人类语言。等到孩子满一周,可能就太晚了。孩子们已经从机器那里学会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句话。根据最新的调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新生儿是从机器人保姆那里学会说话的。剩下的新生儿则是从其他人工智能家用端接口学习语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孩子们从一出生就接触机器。他们被机器照顾、养育。有的孩子甚至是由机器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从机器那里他们知道食物的名称,知道具体动作的后果,知道怎么称呼他们的父母。”
“有什么不对?机器保姆的功能之一就是帮助婴幼儿智力发育,包括教孩子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