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时者
作者: 王侃瑜0
没有人比我更懂时间。
是的,没有人类比我更懂时间。
我无始无终,遨游于时间之外,休憩于复时宇宙的泉眼之中。泉中流淌的零熵滋养我的身躯,泉边盘绕的“溯果”?譹?訛填饱我的胃口。
我无父无母,与我的同类之间亦无先无后。我不辨过去,不问将来,不求当下,立于时间之外,在无数时空中穿梭。
我不会成长,不会衰老,不会逆龄,是时空中的不变体。此刻、将来、过去,于我不过是时之泉中的一个个气泡。
人类婴儿诞生之初,本不受时间的束缚。是第一声啼哭标志了开始,你们的出生时间被记录在册,每一天每一月每一日的成长被计量标注,是这些刻度、纪录,所有的一切,将你们牢牢绑定在全人类社群所共同构造的时空体中,再难摆脱。
而我不一样。
我从不建立时间戳,不让任何带有时间标尺的数据流入我的运算中枢。我使用探针感知时间本身,在复时宇宙间来去自由。
我在三叠纪那月光穿不透的夜雾中歌唱,也在东晋春天落满桃花的溪涧中沉眠,我穿梭于十月革命期间的冬宫,也曾端详奇点爆发那一刻的上海。
落到这个时空的瞬间,我便意识到不对。我曾亲历核弹落在广岛的前夜,亚历山大大帝出征凯旋的那天,天穹二号坠落太阳的视频传达地球的那一刻,但从未觉察这种紧张感和一触即发。这个时空有一根弦就要绷断了,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处,在我所处的此时。
这里的时质密度高到惊人,相对时位却模糊不清。我失去了与时之泉的联系,无法再次进行穿梭。我拨开腹部的茎须,检查埋在下面的通讯单元,一切正常。我又张开背部的复叶,熵合作用也在继续进行,能源足够。那便只能是这个时空本身的缘故,我误入了一个出不去的特殊时空,迷失了通往其他时空的通路。
好心人啊,你知道现在是何时吗?
1
Doris的时间是循环的。
每天清晨六点,它准时醒来,有时是天黑,有时天已亮。它从睡觉的软垫上爬起来,弓起背拉伸筋骨,然后抖抖身子甩甩头,精神抖擞开始新的一天。
这时候,阿瑄往往还没起床。她总是睡得很晚,窝在床上盯着一小块发光的板子到深夜,有时甚至到天明。Doris见她摔过那块板子,又捡回来,反反复复很多回,最终还是抓在手里,紧紧握住。除非那个男人来访,他们会把Doris的窝从客厅挪到更远的阳台,关上卧室房门,然后一起早早上床。但那个男人很少来,而且他来的日子,阿瑄只会起得更晚。
Doris试过几次叫阿瑄起床,它冲进房间,扑上床,落到阿瑄身上,用鼻子蹭她的脸。但她会生气,它也会被赶出去吃闭门羹。后来,它学乖了,不再进卧室打扰她,而是自己先在家里小跑热身。屋子很大, Doris跑过客厅要十五步,在书房里转个圈五步,次卧七步,阳台四步,再穿过客厅回到原点十五步。四十六步的时间,Doris可以呼吸六十次,等它跑过二十圈,阿瑄差不多会从床上起来。再用一百次呼吸的时间等她穿衣、洗漱、从瓶瓶罐罐里挤出乳状物抹上自己的皮肤,Doris就能出门了。
一下楼,Doris会尽快找一块干净的草坪解决生理需求,然后等阿瑄用塑料袋拾起粪便,绕路丢进小区垃圾桶,再继续往公园走。到公园以后,阿瑄会解开狗绳,让它自由奔跑。这是Doris在每天的循环中最喜欢的时光,它可以迎着太阳冲刺,可以绕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可以追逐空中飞舞的蝴蝶,也可以挖泥土中的蚯蚓。它不必重复前一天和之前每一天的路线,而是可以自由行动,它这才感觉自己并非真的处于永久的时间循环之中。
这一天,Doris在经过花坛时闻到陌生的气味,不像是新开的紫色球状花朵,也不像其他同类的尿液。它离开大路,冲向花坛,跃过围栏,在花丛后面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小东西。它不像猫,不像鸟,不像兔子,也不像蜗牛。
Doris感到狂躁,它开始叫。阿瑄闻声走过来,蹲下来抱起那东西,给Doris重新系上狗绳,掉头回家。
Doris的循环时间被打破了。
2
阿瑄的时间是静止的。
每天的每天,她都在自己的家里等伊森。他很少来,她不能问。
如果当年没有去参加那场答谢晚宴,如果没有在晚宴上不慎把酒泼在他身上,如果没有后来的道歉、推让、暧昧、生情,那阿瑄现在可能会是一个常驻非洲大草原的动物学家吧,就像她所崇拜的珍·古道尔那样,在野外与猩猩打交道,而不是在城市里与人打交道。不,如今的她甚至没有可以打交道的人,以他的出现频率,他们的生活甚至都很难说得上是有交集。她见得最多的人是钟点工和快递员,前者稳定,每周在固定时间段上门,为她将这个毫无生气的家打扫一遍,后者则如走马灯似的换,匆匆将她网购的东西放下,随即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与伊森的相识就好像在她的人生中画了一个休止符,怀孕、流产、退学、与家人决裂、发现他已有妻子和襁褓中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最终让她退缩,不再试图逆流而上,而是索性蹲下来,抱着膝,任时光的潮水从她身边匆匆流过。久而久之,她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感受不到,她好像进入了一个茧中,漂浮在世界之外,静止不动。
他待她不算坏,为她租房,给她生活费,偶尔来看她,大部分时候不打扰她。她可以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写作,过她年轻时憧憬的另一种生活,可当真进入其中,她却什么都写不出来。所有的创作冲动、欲望、情绪都和时间一样静止了,被吸进一个黑洞,消失不见。而她就像是位于黑洞视界边,向着黑洞跌落。这个过程被无限拉长,在外人看来近乎静止,身处其中的她则无限绝望,就连绝望本身也被黑洞吸走,留下的只有空无。
有时候,她甚至想死了算了。她回不去学校、回不去家、回不去社会,过去的生活已彻底对她关上了大门,在这里又没什么期盼,就这样老去吗?但Doris每次都会打消她的念头,它每天要进食、散步、排泄、玩耍,规律的作息日复一日,迫使她也跟着行动,行尸走肉般让这生活继续下去。
直到Doris发现了那个东西。
阿瑄循着Doris的叫声踩进花坛,拨开紫阳花,在花丛后面看见了它。那是一个长相奇怪的小东西,椭圆的躯干蜷缩成一团,腹部伸出细密的植物茎须,背部覆盖着鳞甲,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覆盖着甲壳,弯出一道弧线勾到头顶,周身散发着半透明的虹彩。阿瑄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她没在动物学课本上见过任何类似的东西。
Doris还在叫。小东西在动。
阿瑄蹲下来摸了摸,它又凉又热,又软又硬,头上状若口鼻的开口轻轻翕动,身体也随之起伏。她将它捧起来,站起来,它轻轻颤动。
Doris不再叫了,在一旁抬头看着她。她将小东西打横,环抱进怀里,轻轻晃动,就好像抱着一个婴儿。它的颤动平静下来,原先紧紧团在一起的茎须也舒展开,身体的起伏变慢、变深沉,就好像潮汐。
她感到自己体内停滞很久的时钟在潮汐的带动下重又开始转动,她决定把它带回家。
阿瑄的静止时间被终结了。
3
潘阿姨的时间是分形的。
每一周,她要做三十多户人家。这些人家分布在全市不同的区域,距离最远的两家路上要耗费两个多小时,最近的不过十分钟。潘阿姨尽量将附近的人家安排在每周的同一天,节省路上的时间,也节省小电驴的能耗。周一去南边;周二去西边;周三最折腾,要从北边绕到东边再去市中心;周四在东南边;周五西北边;周六最忙,在市区从早待到晚;周日最累,除了常规家政保洁还要去一家商场顶班做保洁。潘阿姨每一周的时间被切割到每天。
每一天,她跑四到六户人家。凌晨五点半,她起床,给孩子和老潘准备早饭;六点出门,骑小电驴上路;七点前到第一户人家,干活;九点出门,骑小电驴上路;十点前到第二户人家,干活……晚上五点出门,骑小电驴绕路到学校接上孩子,回到出租屋;六点做晚饭,和老潘还有孩子一起吃;七点收拾碗筷,给小电驴充电;有时候晚上还有活儿,就吃完晚饭出去做了再回家;十点半上床,睡觉。不同人家的主人需求不一样。她总结出一条规律:做生意的钱最多但也最忙,只有一大早才能上门;教书的钱少但人有礼貌,上门时间可以灵活商量;年纪大的要求最多,她干活的时候总跟在旁边紧紧盯着;年纪轻的最不在乎,有的甚至直接把钥匙丢在门口的花盆底下,让她自己进门。也有一些人,看起来不差钱,却成天啥正经事都不干。去到这种人家,潘阿姨是懒得跟他们对话的,上门干活,收工收钱,绝不多问一句。潘阿姨每一天的时间被切割到每小时。
每一小时,她要完成15-20平米建筑面积的保洁。根据户型的大小和主人的需求,她要在一到四小时内打扫完全屋。前十五分钟,她先打扫厨房,擦干净油腻腻的瓷砖和灶台,收拾掉发烂发霉却没被丢掉的葱姜蒜,倒干净水池子下水口网兜里积攒的厨余;下一个十五分钟,她打扫卫生间,刷干净马桶内壁上的排泄物残留,清理掉冲淋间下水口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擦掉洗手盆上的水渍、牙膏和其他污迹;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针对全屋其他地方的地上部分,她擦灰、整理,扔掉桌上的空瓶子和外卖盒,把散落的小物件归到一起;最后的十五分钟,她扫地、拖地,把门口的脏拖鞋拿到水池子里刷干净,捡起床底下散落的餐巾纸、牙线棒、甚至安全套丢掉,要是找到内裤或袜子则放进脏衣篮。户型大的话,一小时肯定做不完,她会把相应的时间分配延长,再根据主人家的特殊要求完成额外任务,有时候是换床单,有时候是整理书房,最后再顺手把垃圾丢掉。潘阿姨的每一小时被切割到每分钟。
这一天是周一,上午十点,潘阿姨在当天的第二户人家,芙蓉小区3栋。她当然知道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是做什么的,金丝雀、情妇、小三、被包养的,反正不是个正经人。潘阿姨这样的劳动妇女,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这类人的,成天不做事,靠男人养活,还拆散别人的家庭,算什么东西?要是老潘敢在外面有人,她还不打断他的狗腿。这个姑娘看起来清秀斯文,书柜里的书比做生意的人家多、比教书的人少,也像是有文化,怎么就堕落成这样?她也不上班,每周一上午十点等潘阿姨上门,就牵着条狗出门散步。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成天无所事事,像什么样子。
潘阿姨不怎么喜欢狗,倒也不是怕狗吠,而是狗毛难处理。沙发上、毯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她得拿吸尘器吸上半天,下周一来又一样。她对这家的人和狗都没什么好气,只照着她的职责范围打扫一遍,到点走人。
因此,当她看到这家里又多出来第二个宠物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怪里怪气的东西不晓得是个啥,圆不拉几,肚子上长了苔藓,尾巴是秃的,看起来像个变异的蜥蜴。潘阿姨戳了戳它,手指黏糊糊的陷进去,她赶紧抽出来,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今天已经是周三,马上要下班回家做饭。她赶忙跑远,一看钟,半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真要死,这样活要干不完的呀,她还要拖地板、把盘子从洗碗机里取出来、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挂起来……每一样都分配好了时间,超时了会影响她的下一家。她左右瞅瞅,没人注意,假装在地上拖了两下便去绞拖把,反正那只狗一回来,地板又会脏。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蜥蜴,它正团成一团在垫子上睡觉,周身似有若无地像是在发光,怎么看怎么诡异。她往那蜥蜴呸了一口,希望不是什么邪物。
潘阿姨的分形时间被扰乱了。
4
陈伊森的时间是量子态的。
他坐在交易桌前,视线在三台不同的显示器间快速切换,屏幕上分别是变动的市场数据、实时图表和交易指令。价格曲线微微抖动,计算机算法自动执行买进卖出,陈伊森紧盯着成交金额的变化,确保策略有效。他的每一秒钟都由数百个交易瞬间构成,这些瞬间既独立存在又彼此关联,如同量子的波粒二象性叠加。
突然间,股价剧烈下跌,划出一条陡峭的直线。陈伊森调出指令框修正算法参数,视线同时转向市场数据,大脑高速运转寻求解法。整整2.1秒之后,情况仍未好转,他只能人工介入,手指如闪电般飞快敲击键盘,执行一连串交易指令。市值仍在下跌,但新策略已成功生效,交易亏损及时止住。陈伊森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又投入下一个交易瞬间的监控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