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历史之人

作者: 万象峰年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我知道你们看不到这些。我只有当做自己是写给你们看的,要不然还能怎样?这里只有我自己了。

当我明白过来我被骗了,我翻出笔和纸来开始写这个破笔记,每写完一句想想,这又有个屁用?我已经不存在了,不会影响你们的一粒灰尘,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虽然你们对于我也是不存在的,理论上我们恩怨两消了,可是,是你们创造了历史,是你们创造的历史创造了我的处境。

你们凭什么还能在历史的阴沟里蠕动!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中国通讯站】

凡人的封印

(记者  吴胥)

顾来这里购买封印自己的服务。

换而言之,另一批人在这里出售封印客户的服务。正如网络舆论所说,这是没有差评的买卖。事情过后,我们也只能从销售方留下的员工那里窥见一点这件事造成的影响。

伪装成房地产的私寓业务被查封的前夜,这家开发商和销售部门就人去楼空了。像往常一样赶来上班的销售员工,发现没人管了,随后他们被警方带走调查。现在的销售大楼里只剩下一些杂物,吸引了各路捡便宜的人马钻进封条,试图从这只巨鲸的尸体上捡起一些残渣。

前私寓销售人员李晓芹(化名)配合完调查后,退回了在职期间的工资所得。在约定接受采访的咖啡馆里,她表达了自己的双重疲惫 —— 一方面是自己的工作一无所得,另一方面是这份工作变成了对自己的否定。

私寓是怎么被售卖出去的?这个问题困惑了社会很久。

它看起来是根本不可能被开发出需求的畸形技术产物。“私寓”概念来自于“空间封闭”的技术突破,将一小块空间的边缘折叠闭合,使其从世界上消失。这是真正的、永久性的消失,那一小块封闭空间将在自己所存在的时空中运行,与整个宇宙都再无交集。私寓就是把一间拥有自持能力的住宅永久闭合成封闭空间,从现实世界“逃离”。

“我们在业务培训中被告知,这是一种高档的私人永久产权住宅,是能度过任何末日的秘密堡垒。”李晓芹说,“这是一种洗脑,他们洗脑我们,我们再去洗脑客户。”

销售人员会向咨询者展示一个样板间,那是一个高档公寓一般大小的房间,色调温暖,光线柔和,材质自然,既能让人感受到最原始的依偎在洞穴里的安全感,又有技术打造出的可信任感。房间的一侧是一张舒适的大床,中间隔出了活动区,外围的陈列架包含了纸质书本、资料硬盘、个人物品;然后依次有制造和回收柜、植物墙围绕的娱乐站,娱乐站有一台远超家用性能的电脑;环境模拟系统整合进影音系统里,它最擅长的就是把私寓模拟成一个坐落在末日荒景中的安全屋;三面墙和地板里集成了保证私寓资源循环和自动维护的全自动设备,以及够一个人永久使用的能源炉;大床床尾就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个房间,都会有一种“我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冲动。“你会期望,外面就是末日。”

然而会被说动的客户,也不是追求生活品质的典型客户。销售部门有一整套客户画像方法,潜在客户大致上是消极避世,和现实格格不入,充满了不安全感和疲惫,或者被世界伤害的人,当然,必须有钱。“总不缺这样的人。”李晓芹说。销售部有专门的人负责筛选出这样的对象,取得联系,然后销售员接手,和目标对象聊天,建立共情,最后阶段还要陪客户去做心理决定。“整个过程是对自己的心理折磨。我也遇到过最轻松的一单,客户自己上门来询问,当即就签合同了,双方都轻松愉快。”

至于这件事对成为用户的客户意味着什么,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们是整个环节里面消失得最干净的人,连售后都不需要,一旦完成了交接,就没有人再提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想要离开人间的一个注脚。

“我甚至没有办法跟他们道一声歉……不,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让他们看见,而是我们不确定他们的心理状态,不知道道歉会不会造成伤害。”李晓芹说。

每送别一个客户,他们都会陪客户吃一顿告别宴,觥筹交错间是一水儿的羡慕。“我们很多同事还哭了,是真心地哭了。也许你会觉得那是良心不安,或者鳄鱼的眼泪什么的,但是……我说不清楚,也许每个人都想逃离什么吧。”

是真的羡慕吗?李晓芹想很久,没有办法回答。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好他妈安静啊。在这种安静里面,回忆会变成吃人的怪兽。

那天的回忆总是拱进我的脑海。我本来可以死掉的!我活腻了,最后玩一把大的,借高利贷买了期货的四十倍杠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赌对了,我一下子有了数不过来的钱。有了钱,我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才是最可怕的。我走进私寓的销售大楼,连那一身穷时穿的衣服都没有换,差点被赶出来。那时候听到的声音都很远,我就像操纵着一个壳子在做这些。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这些都发生在一天时间里面。我马上签了合同,连他们怎么形容那个“世外桃源”都不想听,我知道那里面的虚假,不想他们败了我的兴。我只想快点远离这个虚假的世界。

那时我还不知道,会有比死和活都可怕的事情。世界上没有地狱,地狱是不在世界上。

他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封印一个人的灵魂?!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中国通讯站】

凡人的封印

(记者  吴胥)

被卷入这件事的人怎么样了?

李晓芹销售时多了个心,在手机里留存着客户的家人联系方式和地址。借助这些线索我们得以看到私寓用户走后留下来的缺口。

在用户A的老家,他的家人每个月都会整理他的房间,等着他有一天回来。拂拭最多的是一幅挂满整面墙的填色画。高考前完成这幅画的A被家人盛赞,他会有耐心去抵达成功,他会给自己的人生填满颜色。他的前半生确实是这样努力的。在家人眼里,他本是家里的宠儿。虽然家人不止一次被告知,进入私寓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这是物理规律决定的,但这个等待的仪式让这个家庭可以勉强弥合起来运转下去。

用户B留下了一个墓碑,她临走前还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家人当她离开人世了,商量好每年祭扫一次。“要不然怎么办呢?”B的母亲叹气,“临别时落得个不欢而散?”

公墓里,和B的墓碑并排着的是另一个墓碑,那是家里的外曾祖父,年轻时参加革命队伍后在反围剿中失踪,在1980年代被追认为烈士,这些年家人参加烈士遗骸DNA比对数据库也一直没有找到遗骸,所以墓一直是空的,只有一张外曾祖父年轻时的照片;B的墓也是空的,墓碑上刻着她指定的墓志铭:记得我在这个世界的欢乐就好。

B还留下很多照片,是母亲的纪念。她的母亲向人展示,流露出一点欣慰。在照片里,她看过天边的日出,她登台演出朝人群嘶吼,她坐着牛车到最偏远的山村里去和孩子们一起笑。这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欢乐,其余的,像一个谜。

C是唯一来自农村家庭的用户,因金融投机一夜暴富而走上了这条路。他的家人移除了老家老房子中关于他的全部记忆物品,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但他们不愿意说没有这个人,这种否认显然也是一种确认。即使人已经离开了,一种言说的阻碍还是横亘在空气中。一头是暴富后的荒诞,一头是还停留在低收入的家庭现实。

C的父亲低头抽闷烟,提起遗产问题的时候他才忍不住插嘴:“他突然有了我们几辈子人都不敢想的钱,自己带走了,挺自私的。”他们想得到赔偿,但是这件事的司法认定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死了还会留下点什么呢。”父亲不甘。

在一个不显得刻意的角落里,电视机柜上,摆放着《时代周刊》的一期,封面是“离开历史之人”的群像,其中有C。一个果盘自然而然地摆放在杂志前,像一个沉默的符号。

“这样看看,他就像还在历史里。”C的母亲笑一笑缓解尴尬。

看了采访资料后,李晓芹去看郊区的一个纪念碑。她指指天空中的一个地方,说那里,又挪了挪方向,应该是那里吧,就是C的私寓相对于地球的锚定点。

私寓的窗口朝着纪念碑的方向。窗口的光量子克隆元件会复制一份外界的光量子信息,投射到私寓里,将另一份光量子信息原路释放,所以私寓既可以看到外界,又不会违反定律影响外界。

这是C的个人纪念碑,是一个黑色的花岗岩柱体,刻着C的名字和形象。公司会建议客户委托他们代理遗产处置,有的人会购买一个很贵的个人纪念碑,它建在客户可以在以后的漫长时代里看到的地方。

“我这算杀人吗?”李晓芹问。她献给纪念碑一束鲜花,作为一种赎罪。“如果他看见这束花,会感受到自己和世界还有关系吧。”

然后她抬头看看空空的天空。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距离上次写笔记不知道多久了,这里没有时间感。我见证了很多个时代。远处的城市里有一座高塔上面显示着日期,这让我知道外面过去的时间,102年。

《私寓手册》上写着“时间水漂”的解释,我从来没有看完过。要是把什么东西都看完了,我会崩溃的。不用看我也知道了,私寓是在时间里打水漂前进的,它大部分时候潜入时间的海面下,窗外是似乎夹杂着雪花点的深海。这个景象不能多看,会让人睡不着觉。在“海面”下潜行几个星期后,私寓会跃出时间的海面,这时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持续一两天。“海面”下和“海面”上的时间流速不同,每次跃出“海面”,外面大约就过去了两年。镜子里的我没有明显老去,102年的水漂时间大概就是我3年的时间。

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楼房推倒又重建,新的汽车,飞行器,二者合二为一,新样貌的人,机器人,二者合二为一。就像我也经历了这么久似的,这让我快想不起我来自哪里了。我知道我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世界的一些结也应该解开了。

有一次我看到我以前生活过的一个郊区小镇旁边建起了一座公园,我的纪念碑还保留在公园的一角,这让我感到欣慰。有时我希望外面的世界天下大乱,我才好看戏,打发这里的无聊。有几次我看到路上的行人在同一时间消失了,我意识到他们是躲起来了,此时一定是响起了防空警报,我在街道上看到过防空导弹车开过。随着私寓潜到时间的海面下,想看到又害怕看到下一幕的矛盾心情撕扯着我,我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掉落的头发,我才发现我还会对外面的事情感到焦心。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困惑。我以为父母死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心理了,可还是这样,我总感觉我的家人还生活在世界上,可能就在那个小镇里,所有我曾经认识的人都永远生活在那个世界上。我明白了,他们有一个名字叫人类。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东欧通讯站】

战线之后

(记者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私寓为什么在历史上屡禁不止?

这里是世界地下私寓产业的一角。前线正在进行长年累月的反复的拉锯战,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十三个月前在前线炸断了腿,被俘虏了。政府误以为他战死了,等他被交换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已经拿了抚恤金进入私寓了。

他成为了街上抗议私寓的一人。

在北欧,在中东,在东南亚,在中北美,地下私寓产业的成因各不相同。有些是虚无主义者拥抱的天堂,有些是王室斗争的流放地,有些是自闭症患者的父母为孩子安排的对双方都好的体面去处,有些是金融玩家逃脱法律制裁的法外之地。而在东欧,它是现实背后的沉默。

天天随着街上的人群涌动,彼得罗维奇越来越恍惚,觉得世界就是这样涌动着的,没什么两样。于是他来到辐射地带的边缘,想亲自看看妻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里几乎是所有地下活动的聚集地,其中就有不少私寓的推销商。在人烟稀少的秀林边上,彼得罗维奇租了一幢被炸弹掀掉一半屋顶没有修葺的屋子。没过多久,他就在门口捡到了一张销售私寓的小卡片。

他在屋子里准备了武器、绳索和一些工具,然后打通了私寓联络人的电话。联络人应约过来了。彼得罗维奇确认了门外只有一人,是个中年老家伙。这是好事情,这不是个新人,他可以在对方身上拷问出有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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