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树记

在窑上村，周前朝老人是一个出了名的怪人。

只要是月明星亮的晚上，他都会在上床睡觉之前，来到大门外高大茂盛的金丝楠树下，迈着高龄老人的特有碎步，一边转圈散步，一边数挂在树梢上的星星。

对此，窑上村的人很是不解。一个耄耋老人，绕着古树究竟是锻炼身体散步，还是为数挂在金丝楠树梢上的星星？村民们也因此疑惑，难道老人家活出了仙境，有超人之眼，看破凡人之事。

1

时间已是深秋，山区的夜晚十分寒凉。按往日习惯，已经围绕金丝楠树转了三圈的周前朝，这才回到屋里，往床上一躺便可安然入眠。然而，今天晚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是因为今晚的星星比昨天前天更加明亮？还是因为看到了明亮的七斗星中的玉衡星，或者是看到了什么预感不祥的东西呢？

他先是想起了前年过世的老伴玉衡。

与玉衡结婚之前，他没有晚上看星星的爱好，与玉衡成婚之后，他才发现玉衡有着爱看星星的特别嗜好。

那时，他们同在佛顶山小学当老师，只是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别看他是语文老师，可他并不认识七斗星，还以为一个星星长得有七斗大。对于他事关星辰的肤浅认知，玉衡忍不住笑弯了腰。笑过之后，她告诉他，七斗星是由瑶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七颗明亮的恒星组成，因为酷似一把勺子的形状，所以人们称为七斗星。天上的星星数不胜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才跟着玉衡从瑶光到玉衡逐步认识北斗七星。

从此以后，他跟着玉衡养成了观宇宙、看星星的爱好。

玉衡从脑海里退出后，一个人的身影像魔鬼一般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就在当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像往常一样走出大门，围着金丝楠树还没有转上两圈，突然发现一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在凤凰广场转圈圈。当时，他就在心里想，这人是谁，怎么会有与自己相同的爱好。当他迈着碎步有意向那人靠近时，这才发现那人穿着连帽衣、戴着口罩，伪装了的面孔，硬生生地让他没能辨认出来，当他有意与那人迎面相遇时，那人往左一拐，竟然消失在了黑色的夜幕中。

当这个“伪装人”从大脑里退场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神奇的画面。

还是当天的夜晚，本来月色明亮，只是有风，不时有流云飞过，给人时明时暗的感觉。睡觉前，他又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到金丝楠树下转圈圈。说是转圈，几乎是三步一停，仰头看星，天上的星星太多了，像是在聚会，一个个有序地排列着。突然，他发现在不远的凤凰山头的巨石上，竟然站着一个人，那人像哨兵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向金丝楠树。

他停下脚步，也看向那站在巨石上的人。那人也不躲避，直直地站在那儿，有意与他对视，只是太远，人影过于模糊。

异常的现象，让他惴惴不安。联想近年来周边县市古树被盗案件，这一夜他在床上翻上了烧饼，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鸡鸣五更过后，他就起了床，拧开水龙头洗了脸，拄着拐便出了门。

此时，东边的天际刚刚泛出白光，眼前的山峦一片漆黑。他先是听到了风吹树梢的声音，眼前腰围两米，高有数丈的金丝楠树，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天地之间。看着熟悉的树影，他的心才安稳下来，自言自语地自嘲自己：神经质，高度敏感了。

绕着树，一圈转下来，天色渐渐明亮，好看的曙光映照在椭圆形的叶片上，金丝楠树像是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转完第二圈，他突然觉得全身乏力，便决定到树下的石条上坐一会儿。石条就在金丝楠树的围栏边，他刚刚落座，一股风从北边呼啸吹来，一股刺鼻的异味夹带其中。他只好站起身，心想是谁把腐烂变质的东西乱扔，还扔到了金丝楠树下。

他心生怨恨地朝树下看去，霞光里，只见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东西泼了一地。

是废弃的白色油漆？还是变质了的牛奶？周前朝老人拿不准。因为他年龄大了，无法翻越眼前的护栏一探究竟。

护栏是前几年才立的，主要是防止调皮的小孩子攀爬大树，防止那些为延年益寿的旅游者在树身上刻自己的名字。

因为异味刺鼻，他只得调换方向，坐到上风口，可是不管坐到哪儿，那刺鼻的气味，都会扑面而来。如此少见的强烈的刺鼻气味，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一次让他真的坐不住了，可天色刚亮，美丽的山村还陶醉在寂静的幸福之中，他无法现在就去敲村支书陈金山的大门，那样人家会笑话他，一大把年纪了，办事不沉稳，大惊小怪的神经病。

等时间，时间难熬。他只好绕着金丝楠树的外围漫步。

自老伴玉衡走了之后，在北京和在贵阳工作的儿子、女儿，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要接他到北京或者贵阳，可他总是以等一等为由头，一年又一年地拖了下来。他并不是害怕到城市生活，他毕竟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多多少少算是有文化的人。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老家，只是觉得住在大山里空气好，更主要的是他确实离不开门前这棵长了五百年的金丝楠树。如果说，金丝楠树是他家、甚至是整个村庄的风水树，一点儿都不假，因为它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特有的香气，到了春天花开，更是香气扑鼻。

周前朝守着门前这棵比他祖爷爷年龄还大的金丝楠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扳着指头细算时间，从退休到现在有三十多年了，如今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过了93个秋天。

如今这棵古树越来越受到人们的看重，每每有游人参观这棵名贵的古树，就会有人向他打听树的年龄，同时也会问他的年龄，然后问他何以高寿。他总是引以为荣地介绍说，这棵金丝楠树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我们佛顶山仡佬族的神树，我能活到耄耋的岁数，就是得到了这棵神树的保佑，吸了神树的精华。对于他的介绍解释，没有人持怀疑的态度，因为他的年龄就摆在那儿。于是来看神树的人，会更加虔诚，个个顶礼膜拜地围着神树像他一样转圈圈。

2

天终于放亮，村书记陈金山的大门刚刚推开，早就等在门外的周前朝老人就顺着门缝钻了进去，连声说：“书记娃，不好了，有坏人盯上了咱家门前的金丝楠树。”

陈金山用手揉了揉被眼屎粘着了的眼睛，说：“周爷爷，你可别一惊一乍的，哪个坏人胆大包天，敢盯我们窑上村的大神树。”

周前朝于是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看到的意外情况一五一十从头到尾给讲了一遍。陈金山听了，也不敢大意马虎，因为这几年，不少木材厂和木材商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收购金丝楠、栱桐、红豆杉、银杏、榉树等古树，而且价格不菲。今年冬天，邻县的团山寨，一棵活了一百五十个冬天的古银杏树，突然不明不白地树枯枝干，人们都以为是树老了，等到春天会自然发芽，可是到了春天，那棵古银杏树不但没有发芽长出新叶，而且身上的树皮像蛇脱皮一样露出了光亮的身体。很快就有一个木材商出高价，将死去的古银杏树廉价买走。后来，这个盗窃古树的一个成员因分赃不均，到公安局举报了那个木材商。原来是，这个举报人自掏了一万块钱，给团山寨一个木材商，这个小商贩为了一万元钱，在一段时间里，每天深夜烧一锅开水，用木桶装了，悄悄地灌进银杏树的四周，一次两次，肯定不管用，半个月下来就有了效果，热开水不断渗进地里，硬生生地将古银杏树的树根给烫死了。小商贩最后只因为木材商不认这个账，一时愤怒举报了那个过河拆桥不守信用的木材商老板，一个隐藏在背后专做名贵木材发大财的老板东窗事发，使一些陈年的无头古树死亡案得以大白于周边乡村。

陈金山想到这里，只觉得脊背直冒冷汗，脸也不洗了，穿上外套，就跟周前朝去看树。

粗壮的金丝楠四周果然白花花的，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白色围栏的草坪里，留下了混乱的脚印，那些被踩趴了的草还没有完全抬起头来，而那些沾上了白色汁液的小草像被火烤过，要么焦黄，要么枯萎。

陈金山用手指了指草地上的脚印说：“周爷爷，你没有爬过围栏去察看吧！”

周前朝往地上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说：“我这老胳膊老腿你看能行吗？给我装两个翅膀也飞不过去啊！”

陈金山这才放心地说：“你老人家说话真幽默，不愧为老先生。现在还麻烦您守在这儿，我现在开车到镇上去报案。”

周前朝马上点拨说：“书记娃，你是不是急晕了头，打手机呀，你与那个派出所长不是很熟么？”

陈金山用手拍了一下脑门，说：“老爷子真有您的，您都知道打手机，而我却乱了方寸，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周前朝无不担心地说：“这棵金丝楠树，在我们佛顶山是年岁最老的古树，是我们仡佬族人心中的神树，要是让坏人给弄死了，我只怕也该寿终正寝了。”

陈金山赶忙说：“你老人家可是我们窑上村的活历史，是新旧两个中国的见证人，您一定会寿比南山。”

周前朝着急地说：“别跟我说好听的了，赶紧打电话吧，让警察快点来。”

陈金山先是给林业派出所何所长打了报警电话，然后又给县林业局林管科罗科长通报了窑上村1号古树遭人谋害的情况。

窑上村位于佛顶山国家森林保护区的核心区，全村共有名贵古树108棵，其中200年以年上的有26棵，据林业专家测算，长在凤凰广场的金丝楠树树龄超过了500年，这棵腰身直径二米、树冠高达75米的参天大树，在窑上的古树中是名副其实的树王。

没过多长时间，林业派出所何所长带着警员、开着警车、拉着警报快速赶到了凤凰广场的金丝楠树下。此时正是清晨，好多人还在梦里，警报一响，爱看热闹的人们全部赶到了事发现场。

何所长在勘察了现场后，马上将警员兵分四路：第一路，负责现场证据固定提取。第二路，负责询问周前朝，搜集相关线索。第三路，负责提取窑上村所有交通路口的电子监控影像资料。第四路，由窑上村村干部牵头，对全村所有挂牌古树进行排查。

林业局的罗科长也很快带着技术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对白色液体进行了提取，经现场检验，金丝楠树四周浇灌的白色液体为60%草甘·三氯吡，是一种由草甘膦和三氯吡氧乙酸复配而成的灭草药。施药后，一般1至3天即可见效。罗科长介绍完，派出所何所长马上接过话说，这个嫌疑犯，看来对这棵金丝楠树情有独钟，没有下狠手给金丝楠树打眼灌毒药，只是在树下泼洒了灭草药。

周前朝则一五一十地向警察回忆了案发前后的经过，并重点介绍了广场上见到的古怪“伪装人”，以及站在凤凰山山顶巨石上的“瞭望者”。

派出所何所长根据案发现场的实际情况，以及周前朝提供的案件线索，决定重点先查古怪的“伪装人”和那个神秘的“瞭望者”。

3

只要有线索，找一个人对警察不难。因为窑上村是旅游村，重要路段和重要场所都安装了电子监控，而且周前朝的大门顶上就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依据周前朝提供的时间，监控搜集小组，很快在那个时间段，找到了那个在广场上远远绕着金丝楠树漫不经心转圈的人，只是那个人不仅戴着口罩，而且头上还戴上了连衣帽，再加上处于夜晚，监控像素不高，很难辨认“伪装人”的真实面目。

于是，警察找来了几个村民帮忙辨认。只因图像过于模糊，那个嫌疑人又自我保护严实，有的干脆说，看不清；有的说，这可是大事情，认不准就不能胡猜瞎说。而站在凤凰山顶巨石上的“瞭望者”，因为离监控远，更是模糊难辨。整个人就像是从天而降，根本就搞不清他是怎样爬到尖尖的山顶上的。

派出所何所长很不甘心，一面让监控资料搜集小组扩大范围继续跟踪搜索，一方面派人去找村支书陈金山，让他帮助分辨画面里的“伪装人”究竟是谁。

彼时陈金山正带着几个村干部在打杵岩、热哈岩、小沙河一带巡查古树。接到电话便开车一起回到了村民委员会。几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喝完手中的矿泉水，这才开始看电脑里的人。人影太模糊了，村干部们都一直公推眼尖的村会计负责辨认。村会计推辞不过，便坐到了电脑前，一会儿的时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看那五短的身材，他便知道“伪装人”是谁，可是他却不能说。原因在于“伪装人”既是他的亲戚，又与他有着个人的恩怨。两相矛盾，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