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调

作者: 唐启意

小车已拐过下岭的头道弯儿,双全还站在路口发愣。

昨儿个在电话里,齐小欢说得好好的,要在村里吃农家饭的。刚才在长贵稻场里听《曲水调》,几个人还笑得哈哈连天。特别是尹向东,听完又跟长贵扯了半天,还让他把这东西好好捋一捋,得空了就溜溜嗓子,将来要带他上央视春晚的。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枫林农家乐,见尹向东先拿手背碰碰齐小欢的包,又特意岔向一条小道,好像有啥话要说。尹向东的司机懂得规矩,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就盯着路边的一丛百合花研究起来。镇文化站的老吕则摸到墙根儿,去拍一群在泥坑里打滚的猪崽儿。双全快步奔向那个篱笆小院,要进去再交代几句。可等他交代完赶上来,齐小欢却告诉他,尹局长有急事要赶回去,中午饭就不在村里吃了。还没等他想好挽留的话,几个人就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双全除了失落,更多的还是害怕。尹向东还不要紧,虽说他是县文旅局的一把手,但他不直接管自己。齐小欢不一样,人家是镇委书记,正管着他呢。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齐小欢春上才调到曲水镇,开会时倒是见过几回,但还没当面向她汇报过工作。昨儿个她打电话来,说要陪县里的领导上来听《曲水调》,让他给准备一顿农家饭。双全放下电话,还蛮有点兴奋。农家饭好说,枫树岭山高路远,在外面有点名声的,除了风景,就剩农家饭了。他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汇报得不好,头一炮就瞎了火,从此就不受齐小欢待见。所以他昨天上午就开始准备,晚上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觉着是那么回事了,心里才熨帖了些。从长贵家出来,他打算带他们回村委会,坐下来好好汇报的,可齐小欢却改了主意,他就愣在那里使劲儿回忆,究竟哪句话说得不靠谱儿,惹齐小欢不高兴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一二三。

双全是前年村支部换届时,才当上枫树岭村书记的。当时,按照县里的换届工作要求,村支部书记过了五十八岁的,统统“一刀切”。镇里的草案征求意见阶段,老书记明才叔离五十八岁还差两个月,如果草案尽快变成方案,他还能挂个边儿,接着再干一届。可时任镇委书记的余子明觉得,这茬儿支部书记年龄有点老化,想换一批年轻人上来。所以,当组织委员让他签发实施方案时,他说先不慌,还得再完善一下。又再三叮嘱,一定要广泛征求意见,全镇的党员,包括生病住院的、外出务工的,还有在远处给子女带娃子的,一个都不能落下。又过了几个星期,草案讨论结束,意见还是那些意见,可几个老书记的年龄却过了杠儿。明才叔有点小郁闷,可又实在说不出口。上回余子明来枫树岭,问明才叔在忙什么,他说我这个岁数,还能忙啥呢,上中央去太小了,在村里干太老了,回家待着又太早了,我也不晓得咋好了。余子明听得出来,老家伙明里是在调侃,暗里却是在怪他。但他不接这个话头儿,只反问明才叔,你不是老跟我夸刘双全吗,咋的,他进步了你不高兴?明才叔也听得出来,余子明这是在拿他的话堵他的嘴,就不好再抱怨,连说高兴高兴,咋会不高兴呢。双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上任的。他跟明才叔的关系有点微妙,明才叔有意培养他是真的,时常在镇领导面前夸他也不假,但没想让他这么早就接班。双全晓得他的心思,如果没有那个“一刀切”的杠杠儿,再陪他一届,自己也没有怨言。但既然上面有要求,组织上也把他驾上了套,那就怪不得自己了。可他又常听人说,枫树岭现在吃的,都是明才叔留下的老本儿。又听说明才叔私下评价他,到底还是嫩了些,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枫树岭村能够整体脱贫,明才叔确实功不可没;自己上任以来,也确实还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功劳。他想早点打下一片基业,好多想法以前跟余子明谈过,并且已经开始实施。可余子明年前调走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遇到问题又怎么办,就必须得到齐小欢的支持。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溜走了,双全想不出岔子出在哪里,就直怪自己点儿背。

小车刚拐过二道弯儿,齐小欢问尹向东,尹局,什么事这么急?

要听原汁原味的《曲水调》,听完还要吃农家饭,都是尹向东提出来的。上个月,县里组织农民会演,曲水镇选送了三个节目,一个是漳河花鼓,一个是薅草锣鼓,另一个就是《曲水调》。前两个,他都听过看过。他是前年县里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来的,本地的民间文化,他多少知道一点,但《曲水调》却是头回听。刚听了个头儿,就大吃一惊:荆山地界儿里,还有这么稀罕的玩意儿?不过他那回听的,是镇文化站老吕他们改良过的《曲水调》,两人分别主唱,八人来回帮腔,还有一群姑娘小子伴舞。尹向东脑子转得快:这不是个“非遗”项目吗?就是不知道它的根底儿。会演刚结束,他就给齐小欢打了电话。齐小欢鬼精鬼精的,那会儿她正在琢磨“曲水画廊”乡村旅游项目,项目一旦启动,从规划、立项、筹资,再到具体实施,都离不了尹向东。他自个儿找上门来,那还能放过他?齐小欢本想趁吃饭的时候,跟他说说这个项目的,可他却突然变了卦,让齐小欢也有点失望。当着双全,她只能那么说。但她跟尹向东是平级,也算是熟人了,就想弄清原委,哪怕只探点口风呢。

尹向东有点为难,这事先因他而起,后因他而落,他就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如果想把谎话编圆,也不是多难的事,比如县里哪个领导找他,再比如局里出了个什么事,都糊得过去。即便有点漏洞,甚至明知他在找借口,这个层级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看破了也不会说破。可尹向东又觉得,这事也没必要说瞎话,齐小欢要想在曲水镇做点实事,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的。于是,他反问齐小欢,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齐小欢很爽快,咱们不是哥们儿吗,不来虚的!

尹向东问她,你以前来过枫树岭吗?

齐小欢说,那年搞“三严三实”教育检查,跟检查组来过一次,调到曲水后还是头回来。

尹向东要考考她的观察能力,又问,感觉出啥变化没?

齐小欢想了想说,要说变化吧,还真不小。首先是居民点都通了公路。我们来的时候,公路只通到村部,还是条泥巴路。车子爬到三道弯儿,就上不来了,最后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把我们拖上来的。再就是房子变漂亮了,好多房子比曲水街上的民房还讲究。那会儿,村里的房子都是干打垒,上面盖的全是石板,砖房都看不到一间。还有就是人的穿着,基本上看不出城乡差别了。可我总感觉,村里似乎多出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怪怪的,一时也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尹向东说,看来你还行,我可以实话实说了。你说的那种怪怪的气息,其实是一种气味——猪粪的气味。你说不出好还是不好,也怪不得你,城里的大小姐嘛。不过我告诉你,非常不好。

尹向东摁下车窗,猛吸了几口野地里的风,才接着说,不晓得你们有没有感觉,刚进村口,那种气味就随一阵风扑过来了,不光呛鼻子,还辣眼睛。在去许长贵家的路上,我过细瞅了瞅,我们去的那个屋场,有四五户养猪的。从每户猪圈排粪口的流量来看,规模还不算小。挨着那个农家乐的最大,少说也养有两百多头。可在猪圈下边的水沟里,竟然有人在洗菜。不怕你们说我矫情,我打小就对气味敏感,一闻到怪味就会生出不好的联想,一生出不好的联想就会呕吐。我怕在饭桌上犯老毛病,惹得大家恶心,就撒了个谎。对不住啊齐书记。

见齐小欢低下头去,在手机上快速写着什么,尹向东想调节一下气氛,就换了个话题。说不过今天也没白来,《曲水调》真好听。说着,便拿巴掌在腿上打着节拍,自顾自地唱起来:

金疙瘩儿,银疙瘩儿,

最难解的是情疙瘩儿。

冻死人的是冰疙瘩儿,

缠死人的是心疙瘩儿。

尹向东一唱,坐在副驾上的老吕喉咙也痒了,接着唱道:

铜疙瘩儿,铁疙瘩儿,

抵不上积下个德疙瘩儿。

你昧良心作下个孽疙瘩儿,

因果册上就留下个墨疙瘩儿。

等老吕唱完,齐小欢也收起了手机,让他给尹向东的司机指路,直接开到河湾的“在水一方”去。又特意对尹向东说,那个农家乐不错,我保证没有那种气味,也不会让你产生不好的联想。

那天,齐小欢还是蛮有收获的。听她说完“曲水画廊”的思路,尹向东在心里给她加了分。因为项目还在规划阶段,具体怎么支持还不好细说。他便对齐小欢说,眼下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抓紧做好规划,等规划出来我们再商量。说完又跟老吕交代,《曲水调》的“申遗”资料,要尽快报到局里,我们也好往上面申报。国家级“非遗”不敢说,省级“非遗”我包了。

齐小欢和老吕正要鼓掌,尹向东却抬手示意,说你们先别高兴,我是有条件的。齐小欢说,有啥条件你敞开了提,要不是有老公和小崽子管着,我真敢以身相许呢。尹向东说,我的条件没那么高,就是必须把枫树岭的臭味消除了,让那里的臭水沟变清了。你们想啊,就现在这种情况,即便“曲水画廊”建成了,那里的农家饭哪个敢吃,那里的土特产哪个敢买?《曲水调》再好听,一股臭味飘过来,也能把人熏跑了。多好的山水啊,咋给糟蹋成这样了呢?

在荆山县的版图上,曲水镇就像一个椭圆型的太极图。一条曲水河,将全镇一分为二。从镇街溯流而上,两岸散落着河湾、宋庄、陈庄、窑湾、上河、仙鱼洞、梨花岗、清凉河、卢戎渠、响水岩、枫树岭等十几个行政村。曲水河流至河湾村,沿对面洼地旋出个大湾子,在坡上、坡下、坪地留下好几片自然村落。再往下走,则是丁家营、小沙河、曾庄、双井、下河、西流泉、沈家畈、白鹭滩等十几个行政村,直至汇入漳河。曲水镇的地形,除下游的西流泉以外,都是东低西高。城里人要进山里,过了仙鱼洞村,就得呼哧呼哧地竖着上。山里的人要往城里去,一踏进仙鱼洞地界儿,眼前便是一展平阳。因而,仙鱼洞上面的十几个村,便被曲水人称为山上。往下去的二十多个村,则被山上的人叫做坪里。这种地理环境,造就了一种特殊气候,同一个镇,山上和坪里,季节竟相差一个多月。坪里的小麦都开镰了,山上的小麦才刚抽穗儿。坪里的晚稻都入了仓,大田晒过半月后,又犁过一遍、耙过一遍,只待播种小麦了,山上才开始收苞谷。尽管如此,却不影响这个地方风景如画。虽说是山区小镇,但坪里也有粉墙黛瓦,也有小桥流水。猛一看,恍若梦里水乡。那么山上呢?刚一开春,桃花便染红了一个个村庄,又被层层梯田里的麦苗、油菜花衬着,真有点桃花源的意思。车在山道上行走,不经意拐过一道弯儿,遇上一川沸腾的梨花,能晃得人辨不清方向。而到了初夏,先是由一坡一坡的杜鹃花暖场,跟着就轮到石榴花唱大轴了。石榴花不成片,要么开在竹林旁边的打谷场上,要么开在农家小院里,万绿丛中一抹红,已然昭示了主人家的生活状态。秋下的花不多,但遍地的庄稼,房前屋后的瓜果,山上成群结队的牛羊,又似乎是这一年度的总结,内容还蛮实在。转眼到了冬里,坡下的银杏黄了,岭上的枫叶、乌桕红了,田头的柿子树也挂满一串串小灯笼,配上松树、柏树、杉树的翠绿色,活像一位写意画家分明胸有成竹,却又随意涂抹的丹青,只一眼,就能把人看醉了。

齐小欢刚调过来时,看过一个曲水镇的宣传片,又到几个村子转了转,心里就有了“曲水画廊”的雏型。对于她本人来说,做好这件事,具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这次调整乡镇一把手,竞争还是蛮激烈的。尘埃落定之后,说什么的都有。如果上去的是一位男性,说得可能少一些。偏偏她是个女的,长得还蛮耐看,说法儿就多了。光是传到她耳朵里的,就有好几个版本。她不可能找到那些编故事的人,挨个儿去跟人解释,就只能想办法做出成绩,让事实来给自己证明。二是经历了好几年的脱贫攻坚,曲水镇的种植业、养殖业、水产业,从品种到规模,该有的都有了,而且已形成了气候,除了根据市场变化,需要做些微调之外,也不必另起炉灶。她要下功夫做的,就是推进乡村经济转型。而她选择的突破口,就是建设“曲水画廊”。她是在县城长大的,以往老觉得城里生活节奏快,特别向往乡下的慢生活。这种感觉,在城里很有代表性。想想,周六周日或是小长假,往远处去嫌短,待在家里又嫌长,乡下一日两日游,或许就是最佳选择。想到这里,她从心里感激她的前任余子明。前几年建设美丽乡村,每个自然村的道路交通、环境治理、民居修整,甚至公厕配套,差不多都到位了。镇里还在几个池塘建起了垂钓园,让几个水果种植户开了采摘园,又把上河村对面的蚌壳滩挖出来,种了一片荷花。老远看去,还真有几分诗意呢。这些,无疑都是“曲水画廊”的基础。兴许是余子明没想到,或者是还没顾过来,这些项目和景点却没有串连起来。特别是从上河到河湾这几十里河段,曲折而迭宕,只简单拾掇一下,就是一个漂流体验项目,可因为由谁来经营、利润如何分成等问题,沿途的几个村没达成协议,就一直没有实施。那回,齐小欢沿这个河段走了一趟,又跟几个村的人扯了扯,不由灵感乍现,这可是“曲水画廊”的精彩之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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