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会从夜间升起

作者: 阿微木依萝

明亮的大街上,格日阿火举着新买的手机吆喝,希望别人给他投票。他遇见了同村的一个熟人,这个人叫格里希聪,喜欢仰着脖子笑,或者“嘟嘟”地吹自己的嘴唇,据说这是西昌城里某些老太太锻炼身体的妙方——在过去一段日子,他进城跟儿子一家住过半年。格日阿火本来不打算跟格里希聪打招呼,他知道格里希聪除了喜欢在镇上瞎逛,别的事情一概不理。可是,这个人却热情地向他走近,那么,他只好“勉为其难”凑上去,到了跟前,脸上堆出笑,拽着对方衣袖说:

“用您那发财的小手帮我投上一票吧,投一票就行啦!”

这话把格里希聪逗笑了。

“这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吗?您满大街拉票干什么?”

“不要这么不严肃,格里希聪,我告诉您,我不是要干坏事,我正正经经要干大事了,极大的事。”

“什么?”

“卖鸡!”

“啊?哈哈哈哈……”

“快停下,您笑得嘴巴都要烂到耳朵门口了。”

“噢……哈哈哈……”

“格里希聪,您要不要给我投票?”

格里希聪终于收住笑容,他刚刚一定是在哪儿喝了酒,嘴里还冒着一股酒气。

“用我这发财的小手?”

“是的,您那发财的小手。”

“我笑的就是您说的这句话。您肯定上网上得太多了,已经学会了上面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词儿,我奇怪,您怎么会喜欢用那些破词儿。”

“用什么词儿不重要,大家喜欢被这些词儿迷惑。格里希聪,太阳快把我的脑门儿晒开花了,我得走了,您还是继续去哪儿喝酒吧。再见。”

格日阿火实在没有耐心在这里耗着,十天之内,他必须积攒到三千票,现在已经是第二天,而这新的一天眼看就要过半。这是夏季最热的日子,小镇上光秃秃的,刚刚翻新过,墙壁刷了白漆,之前那些大点儿的树木移栽到了别处,重新站在街道两旁的小树苗简直跟他一样傻,要死不活的,幸好它们身上还挂着“输液袋”——“该死的!”他心里骂道,不看见“输液袋”没那么生气,看见了火冒三丈,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根树杈金贵。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也搞不清,他自认为已经很努力了,至少跟格里希聪比起来,他简直是村里的劳动模范。

啊,当然啦,说的是最近这三年。以前可不敢跟格里希聪比。以前的格里希聪是村里的老公牛,可以一直耕地,耕到死不罢休的样子。这三年倒过来了,格里希聪过起了逍遥日子,从城里回来以后就逍遥到现在。

格里希聪可能赶着去哪儿喝酒,他刚才向他走近只不过是“顺路”,他要去的方向是格日阿火的身后某个酒馆。

“那就再见啦!”格里希聪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镇上最多的就是小酒馆。这一天逢集,酒馆的老板们已经乐疯了,男人们一到街上,不足半个时辰就会遇到他们的熟人,就会相约到小酒馆吃酒。街面上还在继续晃荡的除了像格日阿火这样有正经事要办的人,其余的,要么生了什么病,要么是喝不动酒的老头子,要么,就是一大帮被吃酒的男人们遗留在外面、无所事事不得不继续逛街的女人。她们已经很不耐烦了,手里牵着一个或两个小崽子,偶尔从嘴里冒出两句咒骂,也懒得找地方休息。因为这里极少有地方可坐,私人店铺的门口不许乘凉,银行门口的台阶“钉”了一串人,都是一群戴着黑帽子的老男人(这些帽子从远处看过去,真的就跟黑色螺丝钉的帽子没有区别),他们能在银行门口坐到散市,嘴巴“咕噜咕噜”聊得热火朝天;反正她们也习惯了晒太阳,大家都被晒黑了。格日阿火望着一张张雌性的黑脸在他周围流动,她们的头帕极其简单,除了节日期间,头发辫子缠着鲜艳的玛瑙珠串或叮当作响的银饰品,日常的头帕要么就是一块绣着牡丹或芍药(其实他一直没有分清这两种花)的毛巾,要么干脆什么也不戴,“光”着脑袋。格日阿火喜欢女人们穿着整齐的传统服饰,再略施粉黛,那些衣服会让她们更像女人,更优雅尊贵,每一个人都像是慈爱的母亲和可爱的姑娘,如果那样就太好了,当然也就闻不到半点儿汗臭味儿。现在他眼前流过的这些雌性的脸上全是汗水,生活的盐分把她们的脸腌制成了一种哀伤的黑。他有点害怕与她们对视,那些苍茫的眼神,就像在家里的时候,他时常避开妻子投过来的目光和她的脸。

“来吧,伸出您发财的小手啊……”

格日阿火继续吆喝,他不想再去注意她们的脸,朝着街道另一边走。人潮汹涌,越来越热闹,小树苗的细杈上夏蝉在鸣叫:热死啦、热死啦、热死啦……

“呵呵呵……格日阿火,我很想给您投票,可一听到‘投票’我就尤其反感,这种行为总让我想起那些骗子。我相信大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这一天您为何到现在还一无所获呢?我当然不是说您是骗子,这一点诚意我是有的,您要相信我。”

“我相信。”

“对嘛,人要讲道理,我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姐姐了,社会中乱七八糟的苦头吃了不少。我小学毕业回家干活的时候您才入的学,您其实很有本事,那个年头,中学很难考上,并且想要顺利读完特别艰难,但是您不仅考上了,还轻松完成学业,如果您有耐心的话,会继续读下去对吗?您这辈子就吃亏在做事情太随意了,想做就做,不想做又不做,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您踏踏实实,这会儿的情况就大不同。您后来在小学教了几年书,为什么偏要辞掉工作回家干活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嗯,看看现在,您也是一个老人家了,今年有六十岁了吗?”

“有,我上个月刚满六十岁,身份证上的年、月、日,都是真实的。”

“这么说来,您其实已经虚岁六十二岁了。”

“是的,其实是的。”

“我们一出生就已经一岁,按照我们族人的十个月一年计算,您生下来就满了一岁,您满一岁的时候其实进入了三岁。”

“嗯,琼孟曳纽姐姐,您的算数还是那么好。”

“为何您好好的生活不过了,要来拉票?”

“我就是要好好的生活呢。”

“我没看出来,您这个样子晃来晃去,跟年轻的时候辞掉工作晃来晃去有什么不同?”

“两种‘晃’有根本的区别。”

“什么区别?”

“一种没根,一种有根。那时候我的心是一股流水,现在我的心是一片秧田,我现在这种举止看着奇怪,但其实,我是向着很实在的生活进发。难道我身上一点儿这种味道都感觉不出来吗?”

“如果是您说的这一种,我真没有看出来。您自己信吗?我只觉得您像是在逃避什么,或者您的妻子终于发飙了?我听说她的脾气虽然很好,可一旦发火,老虎也会在她跟前低头。不是我替她说话,格日阿火,您什么时候跟她正式结婚?一个女人跟您生活了快十年,您不打算跟她结婚吗?”

“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呀,难道不算是结婚吗?”

“不完全算。”

“琼孟曳纽姐姐,我们……”

“停,您不用多说。”

“噢。”

“也许我老了,思维迟钝,不如从前敏感。格日阿火,很不好意思,我不能跟您继续讨论您的生活了,即便我们两个打了一辈子交道,值得坐下来慢慢细说,可精力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也不住同一个村子,我的儿子等会儿要是从小酒馆出来看到我在这里跟您说话……您信吗?他会瞪着那双喝醉的眼睛,嫌弃我话太多了。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相处,尤其他们到了中年,只要一垮脸,您就会感受到他那满肚子的愁,就仿佛一匹倒霉的马儿刚从某个掉下去的陡坡爬上来。请帮我把椅子往太阳底下挪一挪,真是的,我现在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觉得冷。我求着儿子,他才答应将我从家里弄到镇上来坐一会儿,我喜欢镇上的太阳,主要是喜欢热闹,我越来越感到寒冷和寂寞,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人间的太阳已经烤不暖我了。”

“我热得冒汗呢,曳纽姐姐,就算太阳偏西,可这会儿阳光的热度差不多可以晒死一颗鸡蛋。”

“那说明您在世上晃荡的日子还会更长一些,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呵呵呵呵……”

镇子旁边的黑水河畔拴着格日阿火的马儿。实际上它是一匹马骡,人们都说它是杂种马,他们既不愿意叫它马儿也不愿意叫它骡子,就喜欢“杂种马、杂种马”地喊它,搞得格日阿火后来也跟着他们一起喊“杂种马”,这已经成了它固定的名字。

杂种马脾气温顺,在河边等了格日阿火一天了,黑水河在夏季最清澈也很干净,它已经用河水漱过口并且喝了一点儿;它很聪明,从不轻易吃别人丢给它的东西,路人对它评头论足也不在乎,大概它已经能听懂其中一些人话,当他们说到“看上去有点好吃的样子”时,它就把屁股转过来对着他们。

一大帮年轻男人和女人先前到河边乘凉,留下许多食物垃圾,塑料袋、果皮、弄脏的饼干之类,还留下了女孩子偷偷脱下来扔在石头旮旯里的破丝袜。现在正逢穿丝袜的季节——所谓的冰丝袜,实际上哪里有什么冰丝袜,多穿一会儿同样热得要死,并且丝袜质量高低不等,那些又想好看又想便宜的女孩们的丝袜寿命往往撑不过半天,有的甚至不出一个时辰就在某个地方勾坏了。先前那些人当中就有两个女孩子的丝袜报废,起身时丝袜勾在了一根干草的尖子上,扯出一个破洞,并且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好,泥石流似的溃散、烂成一片。她们只好躲在马骡旁边的小树背后把丝袜脱下来扔在石堆里。其中一个女孩没有将袜子扔在石堆,她把它扔到河水里冲走了。马骡眼睁睁看着她们在那儿脱袜子,露出大腿上白皙的皮肤。它作为骡子的眼睛肯定不会将黑丝袜理解成人类的衣物,它只将它看成腿上的黑毛,而两个女孩刚刚在它面前将腿上的长毛给褪掉了,这使得它的眼睛吃惊到比之前大了一号。她们走了以后,它往前走几步,将丝袜咬起来放在石头上看了又看,最后不知怎么搞的,咬起来把玩时,不小心套在嘴上滑不下来了。

格日阿火从远处走来,马骡也没有注意到他。

“你要穿丝袜?”

格日阿火飞快地走去将马骡嘴上的丝袜摘下,想将它扔到河里冲走,却忽然间停住,犹豫了一下,看了一下丝袜,居然将它揉作一团塞进了衣袋。他拍了拍马骡的膀子,给它带来了一小袋草料。不等马骡吃完,他又急急忙忙地走到集市上,在黑夜来临之前,他想尽量说服人们给他投票。

夜色像一顶毡帽终于完全盖住了小镇,商贩们打开灯,开起了夜市,大街上堆满女人们的脏话以及醉酒者的呕吐物。后来用了洒水车,从这头冲到那头,来回三遍,才将街道恢复干净。只是暂时的干净,夜再深一些,呕吐物只会更多,那时候的坏脾气的女人们可能会动手打他们的男人。

这一天对格日阿火来说,几乎没有收获,至少到目前为止,能预测到好运不会再来了……和昨天一样坏的运气。他再次到河边看望了马骡,算是“安抚”一下漂亮的杂种马,它如果一天没看到他三次,就会发一通驴脾气,他宁可抽空多跑一趟,也不愿意看它挣脱缰绳到大街上“跳脚”。去了一趟河边回来,他就一直蹲在已经下班关门的银行门口的台阶上,白天这里糖葫芦似的蹲了一串人,现在只他一个,孤零零的像个被吃剩下的坏果子。

他望着通向西昌城的方向,眼神很茫然,肚子也饿了,整个一天之中,他只吃了一顿饭,感到饿就喝水,在商贩门口的水龙头上对付几口。

街道上有人提着酒瓶子走来走去,三个人一伙,或者五个人一伙,或者一个人,咬字不清,艰难地互相说话或自说自话。

格日阿火起先茫然地望着来往人群,突然,看着看着,灵机一动:“难道世界上最好说话的人不是喝醉的人吗?比方说,晃晃悠悠抓起手机随便投个票?”这些念头简直敲醒了他。从地上起身,站到了大街上,果然,三个喝醉的人来到跟前。他们并不特别醉,至少谁也没有摔倒在地,不像之前过去的几个,其中一人始终被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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