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哲学与激情
作者: 渡澜我们家有两位机械工程师、两位电工、一位材料学家,一个厨师还有三两个青年工作者。我们家没什么发愁的事情。即使我们忧心忡忡,花儿依然芬芳,但人们一时的痛苦模糊了它们的香味。有些人钦佩一些经验丰富的好手,有些人则不然,他们可以坦率地说,经验是表里不一的,因此好手再多也无济于事,如今孩子们的脸都是一样的悲伤;他们还说,广阔的视野可以创造广阔的国家,但太大的国家往往都倒霉透顶。
两年前,在永久停工后,我收获了一个关于疲惫的巧妙表达,那就是肠胃病。这病里寄托了我多年来的一切年轻动力和灵感。我和朋友谈了谈我的肠胃问题,朋友不断提醒我所有根深蒂固的、无处不在的药物和叫人发痒的磺胺,这些装置将健康隐藏在远离世界最深的金库中。但没什么能挪动我。这绝不是因为我发懒,我不是在老鼠偷偷吃了很多东西后还想继续睡觉的主人家,我是个很有责任心且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是个正派人士,我从不对我的爱犹豫不决,哪怕我病得再重,我也从来没有完全失去食欲;我只是礼貌地对待我。我仍然有一些过去的魅力,像我的爱人一样,他品位很好,总在享受音乐,人们有时候和他一起听音乐只是为了取悦他,他说即使你在带子上站了几百万次,肠胃病也会一直陪你到一只螃蟹读完大学。我为什么瘦成这样了?
一对黄铜耳环已经到门口了,我把它们落在市集,一位好心人给我送来了。魔鬼就是跟着它们走进来的。这个童话般的事件让我感到迟钝和迷茫——我家里来了一只魔鬼。这不是雾和烟——这是一只魔鬼,它看起来像个人。我们不得不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职业。屋子里满是蜘蛛和障碍物,魔鬼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孩子们在它面前强调了她们的舅舅对她们的残忍和不公正,舅舅们总是催促她们早点上床睡觉。它试图鼓吹她们谋杀,说一方有弱点,另一方就得拼命憎恨。院子里的鸡看起来冷冰冰的。牛的蹄子浸在牛粪里。我们需要人来说服魔鬼,于是把哲学姑娘叫起来,却发现她也生病了——这可比我的肠胃病严重多了,她看起来像是要死了。她无法驱赶魔鬼,刚出生三天的婴儿在替她煮药汤。我们提起工会,提起魔鬼在屋子里织网,她说,我要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于是我们拨通首都,放松的、又轻又牢固的嗓音传来,一口流利的废话:
“首都还在,请放心。”
我们恳求她前来,说这里有位病人,还有一个怎么都赶不走的魔鬼。
“让激情去吧。”
“只有一个?”
“她一个顶一万个。”
她说她要派激情姑娘过来,以协助我们逮捕魔鬼,魔鬼蹲在桌脚旁偷听我们通话。得知激情姑娘要来,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因为它同样为了逮捕她而来,这是一个阴谋。我们说激情姑娘不会为了一个哲学病人而奔波,它说今天是个节日,到处都有庆祝活动,激情一定会来。
果然,激情姑娘很快就到了。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叫我们有了依靠。她只带了一箱行李,两双袜子放在口袋里,鞋底满是牛粪,鞋带都已经发绿了。她多么年轻,身上没有疤痕,牙齿还没换完。她有一个近乎乳白色的饱满的额头,她的脸颊在阳光下发出紫色的光芒。她满脸笑容,她精力充沛,有点自大傲慢,头脑转得非常快。她心胸宽广,着手为我们解决问题。我们问她母亲是怎么回事,她称之为疲劳症,用脚踩了踩母亲的背,母亲很快就睡着了。我提起自己的肠胃病,她将南瓜粥和茄子盛给我,我也感觉好多了。她果然神通广大。她真的很神气。于是我们提起魔鬼。她借走一根棍子,打在魔鬼的头上,魔鬼跑掉了,她还追了过去,他们绕着屋子跑,鸡飞狗跳。一直在睡觉的母亲又醒了,我的肠子又疼了——如此看来,她还没学会如何妥善处理问题。她对待魔鬼,像是对待自己的敌人。你对抗敌人,只会叫敌人变得更加强大。未来的战争将医治这位年纪轻轻的女王吗,她将听从坟墓的声音吗?她将在主人的行列中旅行吗——倘若真的有敌人!根本没有敌人——太阳被过去追逐,只能在黑暗中找到我们的家。根本没有敌人。她在我们的家中受到长久的欢迎,我们款待她,希望她去更远的地方,因为向西流淌的河流在深海的水中——她应该去海里。我们希望她赶快离去,因为我们中了魔鬼的诡计,很有可能会害了她。
魔鬼很快就被抓住了,它原本蹦蹦跳跳,将激情姑娘引入泥潭,她不慎掉进去,沾了一身的泥巴,她像一只小猪一样在泥巴里打滚,真是狼狈极了,但是她挥舞着手臂,拉住了魔鬼的尾巴。魔鬼原本嘻嘻哈哈看她笑话,没想到她如此倔强,于是它邪恶地说,我来打个招呼。我问候您是因为您想成为主人,而不是奴隶。您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跟随您,这个愿望深深地刻在您的灵魂里。您总会犯错,但是无伤大雅。鄙人此次前来,只为了服侍您,我只能向您表示我的尊重。您应该打开自己给我看,说这是我的肚皮,宇宙是从这里头爬出来的小玩样儿——一切都从这里来,也得回到这里去。我不得不提醒您啊——在不远处,奴隶制正在运行。在那里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有占有的本领。他们才华横溢,从欺凌中获得成就感;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只鸟,只为了自己能够拥有它。
“我可没把你排出来,你究竟是什么,”激情姑娘说,“瞧瞧你的蠢样子!”
“收一下您刻薄的评价吧,您没什么错,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它闭口不谈缺点,开始赞美她,说她是多么伟大。
“您与哲学全然相反,她徘徊不定,已经被绊倒在路上。鄙人瞧不起她,所以才来见您。鄙人不想让任何人告诉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利益。若恰好您无法理解我的爱,那您就会一口咬定我的爱是奴仆的爱——您从未想要依附我。我们是平等的。我爱您,您也从不在我这儿吝啬您的爱。我希望在您心头,我是一个值得你尊敬和佩戴在胸前的小人物。我是个值得您爱的小家伙。快说你爱我。”
“你怎么前言不搭后语?“激情姑娘问。
“我将永远爱着你,即使我老了,即使我死了,即使我年轻时的好日子永远消失了。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爱。但凡您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我像七层楼那么高,我杀了一条鲨鱼,还得用鱼叉把它搅碎。”它这样说,但随后就倒在她身边,说它晕船。坐船是什么感觉?她陶醉在其中。魔鬼说要带她去支离破碎的小船里。
“我不听你说话,哲学姑娘生病了,一定是因为你。不过我没时间和你闲聊,我要找个医生过来,给哲学治病。”激情姑娘说着就推开门走了。当她离去,另一只隐秘的魔鬼与哲学交谈了起来。
“您不去参加节日吗?激情已经走了。不为了幸福,但为了生活。又或许你认为这是一个挑战——还是阴谋?”
“什么节日?今天什么节日都不是。别管那个。她是去找医生了。”哲学姑娘说。她变得多么虚弱。
“这当然是个节日。您说您不去参加节日,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惜激情姑娘走了。您看外头的人多开心!多热闹!您还是没有了解节日的真实面目——您没有看穿啊!鄙人需要提醒您,它的存在是为了播下矛盾,这个阴谋正在猖獗。它们不优雅,且缺乏温情。它但凡有一点良知,也不至于一头扎进您的怀里。庆典和盛宴就是阴谋和狡计。您何必忠实地为它们工作。您要成为可怜人吗?”
“胡说,今天根本不是什么节日!”
“激情骗了您啊!她说她要去给你找个大夫,但那是谎言。她为了节日,她只为了参加节日。激情骗了您,激情欺骗您!激情去赴宴,没有埋葬您。尽管您生病了,她还是在享受她的节日。您早点抛弃她吧。”它颤抖着,仍然试图通过她的脑子,但哲学推开了它,从它的喉咙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激情是属于你的。但她的任性太让人讨厌了。”
“她去找医生了。她想让我好起来。”
“哈哈,哈哈,她想让你萎靡不振,她去吃喝玩乐哩,是为了过节。不不不,咿咿呀呀——好,好,出来吧,再见,难道是节日强迫她的不成?蠢人!”魔鬼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今天不是节日。”
一来一往,哲学姑娘忘记了医生。它试图在她和节日之间创造一种关系,且它似乎快要成功了。它说,“有一种后翅退化的横行蠕虫寄生在人身上,它们刺痛肉体并产下褐色的卵。如有人用手指挑弄它,它就变得五光十色,迷人眼的颜色浮动在人们眼前,然后它趁机溜走。如果没有人挑弄它,它就趁着人们睡觉,在人的皮下产卵——它们就是这么繁衍的。它们为人的梦想祈祷,感受睡法的温暖。您仔细瞧瞧您宿舍的外墙,那里满是这种节日小虫。它是黄绿色的、淡紫红的、蓟色的、鹿皮色的,像一只苍蝇,腿很细,只有一只脚很长,像高跟鞋,它们还有半透明的翅膀。它们进门时不动。它们吃墙漆吗?不,它们不咀嚼食物,它们吃土豆。它们就像吃大豆的虫子一样,遇到难题,它们有自己的解决方案,根本不需要人参与。它们趁着您睡觉,在您脑子里产卵,生个不停。我们有我们的吗?我们有我们的解决方案吗?是的,我们有一个解决方案。那不就是杀虫剂吗?那不就是毒药吗?您想一想,何必躲着它们呢,您站得远远的,将毒药撒过去——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您怎能任由节日小虫蚕食您,您怎能因为牙齿不锋利而挨饿。还有一只小虫,它叫黑青小蜂,它通过自己的产卵管注射蜂毒,然后产卵管变成吸食器官吸食被腐蚀的体液,然后它产卵,然后再吸食,然后再产卵,反反复复,直到掏空您——哎呀,它卵量显赫。这类节日小虫,这些趴在墙上的,趴在气球上的,趴在盛宴上的小鬼,它总是先削弱您,然后将自己塞进去,让您误以为它就是您,真是卑鄙。您想一想,它们就这么干下去,最后您还剩下什么呢?难道真理意味着拥有一个节日的身体和一颗节日的心吗?难道真理意味着您能够在一个残酷的节日上支持自己和每个人吗?当真有这种好事?不,节日想让您变得软弱,而庆典上的欢声笑语想要迷惑您。”
哲学姑娘的眼睛骨碌骨碌转着,说她不认为节日是虫子,若节日真的存在,那它反倒是她的一部分。她当然可以庆祝它,而不是对它心生疑虑。
魔鬼摇头晃脑:“不不,这您就错了。鄙人对庆祝活动既有信心又有疑虑,您以为鄙人在庆祝吗?所以鄙人生来就是为了庆祝您?您到底在哪里学的这个词?您生来不是为了庆祝,您生来就是为了与众不同。没有人像您,太阳和月亮也和您不同。但是节日呢,节日巴不得您变成它,它希望您变得和它一个样!是的,节日准备做坏事——节日希望您像节日一样。”
“太阳和月亮同我没什么分别,我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连你也……你别想糊弄我。”
“节日准备做坏事!”
“但节日是美好的,如果没有节日……”
“哦,胡说八道,我来问你,”魔鬼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有趣,“您认为什么是最美的词?不可能是节日,不是吗?不可能是一个节日——是庆典吗?您得告诉我哩。”
“爱是最美丽的字眼。绝非是什么节日。”
“是呀,是的。”
“你说激情姑娘离开我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爱我。你说这一切都出于外面正在举办盛大的节日,所以你希望我怀疑节日,同时怀疑激情姑娘。可我如此疑心重重又有何用呢——怀疑有什么意义——我会成长吗?恐怕不会,我将不是死于热病和病毒,而是死于我自己疑惑的心——我将死于与我自己相反的心,我将死于我自己的对立的心,这与节日毫无关系!”哲学姑娘说,“所以,你是胡编乱造的,你要我死在自己的心里。我得看清你。”
她重新思考,谈到:“我甚至不认为我会做什么。每当我想做些什么,它就结束了。为什么我们总是相对的?我们总是在争论不休,这种阻力来自我的内心吗?”她感到困惑和担忧。她与魔鬼几乎在同一频率上,她是不是被骗了呢?讨厌节日对她有什么好处?这个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笑话呢?“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这么久?”她问魔鬼。
“因为一切细节问题。”
“什么细节?”
“我不知道,您身上有这么多细节。”
“但你说过……又或许我曾说过,空荡荡的房间才是想象力的所在。”
“是的,你是对的,你说的也是,但那是想象力的归宿,却不是我爱的归宿。”
哲学姑娘意识到这是一种忏悔,带着缥缈的欲望,于是她向前倾倒,在魔鬼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仍然像往常一样看着她,于是她又亲吻了它的眼睛,当她再次移开时,魔鬼已经改变了它的样子。